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情浮比鱼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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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汇的事情终于暴发了,这本在意料之中,只不晓得最后是哪家欢喜哪家愁。虞景明守着王大奶奶和冯绍英,已是下半夜了。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百鸟对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兄弟两人下山来,门前喜鹊成双对,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安归。”

    “出了城,过了关,但只见山上樵夫把柴砍……”

    “起早落夜多辛苦,柴度日也很难。”

    “他为何人把柴?你为哪个送下山?”

    “他为妻子把柴,我为你贤弟送下山。”

    ……

    不晓得哪家的留声机这大半夜里竟是在唱着梁祝,喜庆的调子衬着王家的悲凄更让人忍不住落泪。

    冯绍英是痴痴的坐了一晚,王大奶奶是哭了晕,醒了又哭,两人一天里,除了被强迫喝了点米汤外,竟是粒米未进,走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过着日子,替走了的人看日升日落……

    候着王大奶奶迷迷蒙蒙睡下之际,虞景明便出了屋里,准备让人去厨房里弄点暖胃的米粥,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也得劝大奶奶和二嫂嫂吃点东西。

    只刚走到花厅门口,对面的走廊一人几乎是大步流星的过来,走到近前,借着灯光,虞景明才看清来人正是李泽时。

    一些时日不见,这人更是意气纷发。

    “来啦……”虞景明招呼。

    “来了!”李泽时点头。

    俱是平常的招呼,两人象认识多年的老友那么随意,又象是擦身而过,萍水相缝的人那么淡然,两人心里也都明白,既然做出了选择,就没必要迟疑。

    两人如此点头而过,虞景明看着李泽时进了王柏权的书房。

    荃妈这时过来,虞景明跟她米粥的事情。

    “我这就去端,粥一直就煨在火炉里呢。”荃妈红着眼眶招呼人一起去了厨房。

    虞景明就站在花厅的门口,花厅外是长长的走廊,廊外是一个园子,正是丑末寅初,那天光正如《三春景》里的那般渺渺茫茫,恍恍忽忽,密密匝匝的……远处,钟鼓楼悠悠的钟声传来…

    “虞大姐,外面有人找。”一个王家的下人匆匆过来跟虞景明。

    虞景明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大半夜里来找她,必是大事,心里不由担心,这不晓得又是出了什么事了,不由加快脚步,随着那下人到了门房,却是桃带着田先生坐在那里,田先生身边还有一个中年男子,面目跟田先生有些相似。

    “桃,田先生,出什么事了?”虞景明一上前就迫不急待的问。

    “可有僻静房间叙话。”田先生连一句客套话都没,就急切的问。

    虞景明自然晓得轻重:“随我来。”便将几人带到花厅边上的一间厢房。这间房是她平日过来时,留给她休息的房间。

    “南汇事件想来大姐已经听,这是我堂兄田寄,这回各方投机者在南汇炒房炒地,却枉顾当地乡民的利益,乡民一时激于义愤,本是想起来抗议,为自己争取利益,只是人一多,心思就杂了,再又有别有用心的夹在里面,没想最后就成了一场**,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现在一些乡民心里也怕了,只是被裹挟着,也不敢轻易罢休,生怕自治公所和衙门秋后算账。所以,我堂兄代表南汇田氏,以及一部份乡民想着自治公所谈谈……”一坐下,田明就把来龙去脉了清楚。

    田寄找到田明,田明认识的能跟自治公所搭上关系的也就只有虞记虞景明了。

    “你们就在这里歇息,我去去就来。”虞景明着,吩咐桃照顾好两人,便匆匆出了房。这样的大事,她一刻也不敢耽搁。

    王柏权的书房里,丧子之痛让王柏权几乎不能自已,然后南汇乡的**却又压在了他的身上,两相一冲,倒是冲减了一些丧子之痛,或者是顾不上了。

    李总董一直在抽烟,谁也没料到一个乡自治公所的筹立竟会变成这样。

    “这里面的责任肯定是要追究的,但不是现在,如今不管如何,先把事态平息了再。”李总董。

    “总董的意思是……?”李泽时微皱着眉头问。

    “先把秩序维护起来,然后坐下来谈。”李总董道。

    “找谁谈,荣兴的人都被赶出了南汇,**里的人太复杂了,有真正受了乡绅欺压的乡民,有投机份子,更有别有用心的……”王伯权道。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李泽时去开的门,虞景明就站在门外:“南汇田氏族人以及部份乡民代表想跟你们谈谈。”

    这是瞌睡了送上枕头,几人一脸惊喜。

    虞景明看着田氏兄弟进了书房,再看着书房门关上,余事自于她无关了。

    ……

    虞景明回到永福门已经是两天后了,这两天她一直待在王家,陪着王大奶奶和二嫂嫂,直到两人心情平复一些才告辞。

    生离死别之痛,痛彻心肺,但痛至极了,也就麻木了,再随着时光流逝,麻木的伤口便结了痂,只要不去碰触,大约也就忘了痛了。

    路过西门时,虞景明碰到了云甫表哥。

    “云甫表哥,过来了呀。”虞景明招呼。

    “唉,我刚送长青去了火车站,回来跟舅妈和景明一声。”陈云甫,自三十晚那晚后,第二天,长青就把四马路店里的一切头尾都交给了他,还带着他熟悉了几天,之后一段时间,都不大能看到长青人了,直到前两天,南汇事件暴发,长青才出现。

    虞景明倒是没有想到长青就这么默默的离开了。

    “唉,之前二奶奶是因为南汇那笔投资上误会了长青,才赶长青走的,只是如今南汇事发,证明长青做的是对的,也幸好长青撤资撤的早,要不然,那虞园保不齐还能不能保住?长青这回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这回真相大白,二奶奶应该不会赶长青走了,只长青任我怎么也是不留下,也不晓得长青怎么想的。”陈云甫着。

    虞景明却是晓得的,自长青在南汇事体上下了决定起,也就已经下了离开虞家的决心。或者,从二妹跟荣伟堂定亲起,虞家对于长青来便是煎熬之地。

    “大约也是想家了吧。”虞景明笑笑,又问长青:“大姑来信没,二妹成亲,大姑会来吧?”

    “要的。”陈云甫点头,又:“也幸好我如今接了四马路分店的掌柜,要不然,等我妈来,估计又要烦大姐了。”陈云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他晓得他妈那性子,很有些胡搅蛮缠,给景明带来不少麻烦。

    “我倒是不怕烦的,倒是怕到时反而惹大姑生气。”虞景明笑笑道,在宁波时,宝珠大姑已经在她手里讨不了便宜了,又何况在上海。

    陈云甫抓抓头不吱声了,景明跟他妈之前的磕磕碰碰他是晓得的,做为人子,他实是不好些什么,只能不声不响。

    ……

    话间两人一路就进了永福门。这时天已经有些暗了,永福门牌楼上的路灯亮了起来,趁着还有些天光便显得影影绰绰的。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追逐着,从巷口追到巷尾,又从巷尾追到巷头。然后围着虞记门口的自来水笼头,扭身子,歪着脖子,张大嘴,灌了一肚子冷水,最后在家长的叫骂声中笑嘻嘻的跑远了。

    “李大夫,救命啊……”就在这时一声哭嚎自两人身后不远传来,虞景明一回头,就看到一身湿答答的陶裁缝,背上同样背着一个湿答答的人,踉踉跄跄的朝永福门跑。

    “是月芬……”陈云甫惊叫一声,四马路分店同月芬的布店斜对面,平日里见面都要个招呼,因此便是这会儿月芬趴在陶裁缝背上只露出半张脸,但陈云甫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快帮忙。”瞧着情形不对,虞景明招呼云甫表哥一起帮忙,只是近了,一看到趴在陈云甫背上的人影,僵手僵脚,脸色青灰,这人只怕是早就过世了。

    “哟,陶裁缝,月芬这是怎么了?”二号门的钱六婶儿这两天腰好了一点,可以扶着门走几步了,这会儿就站在门边,瞧着这情形也好奇的问。

    “月芬投河了,投苏州河……”陶裁缝整个人跟水鬼似的,脸白的跟一张纸,两眼却幽深的可怕,这会儿咧着嘴话,音调却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呀,月芬怎么这么想不开……”边上的人一阵惊呼。

    “我晓得,德三死了,昨儿个我家麻喜回来,德三家那婆娘和两个儿子一起把月芬从布庄里赶出门了……”麻婶子在一边。

    李大夫一手提着药箱快步过来,

    “李大夫,快看看,快看看。”陶裁缝哑着嗓子嘶叫。

    李大夫看到人,却是摇摇:“这人都死了起码有四个时辰了,还背来做什么。”

    “不能救了吗?”陶裁缝还不死心。

    “唉……”李大夫摇摇头,转身提着药箱进了家门。

    陶裁缝一屁股坐在地上,嚎陶大哭,他哪里不晓的人早死了,只是就有那么一点点的念想而已,李大夫一句话,便将他的梦给戳破了,陶裁缝便跟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哭瘫在地上。

    边哭边哽哽咽咽的冲着月芬话:“我晓得是我对不住你,只是当时眼皮子浅,上海的花花世界撩人眼,闻着女人身上那香味儿就晕头转向,以至于筑成大错。可我错就错了,落得现在这下场我认,可你不该跟我堵气啊,那德三不是好人,我上门跟你你不理我,我不怨,可我让阿芸去跟你了呀,我让你走的呀……你为什么不走呀……再退一万步,你不走就不走了,德三死了,他家婆娘容不下你,大不了你布庄不要了就是了,没有什么比留得命更重要的,你大哥大嫂他们亏了钱,那是他们自己活该,你别理他们啊,他们要骂就让他们骂,骂骂也不缺块肉不是,再要不,出去躲一阵子,缓过来不定以后还有好日子呢,你怎么就想不开呢……那苏州河的水那么冷,里面不晓得有多少冤魂,你偏要去跟它们做伴……你叫我以后怎么过?你叫我怎么活?”

    陶裁缝这哭腔听得人心里一阵酸酸。

    “赵叔,去买两套干衣服,和一副棺材来吧。”虞景明冲着车夫老赵道。过去的恩怨如何不,过去的是是非非也暂且没必要追究,人死总是入土为安吧。

    “唉……”老赵点点头,南街就有棺材铺子,没一会儿,老赵便带着一男一女两套衣服回来,身后是棺材铺子的几个伙计抬着棺材。

    “陶裁缝,还是把月芬入敛了吧。”虞景明着,又从虞记门房那里拿了一卷席子过来,叫人围在墙边,麻婶招呼了两个婆子过来一起帮月芬换了干净的衣服。

    虞景明又将男装递给陶裁缝,他之前显然是下河捞尸的,一身湿答答的,也是要换的。

    “谢谢。”陶裁缝换了衣服,冲着虞景明,赵叔,麻婶几个鞠躬。

    “大姐,这席子借我用一用。”陶裁缝冲着虞景明。

    “你用吧。”虞景明点点头。

    陶裁缝笑笑,却比哭好看不了多少。陶裁缝拿席子卷了月芬,又用换下来的湿衣服将席子捆紧,又冲众人点点头,然后拖着那卷着月芬的席子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永福门。

    “哎哟……陶裁缝这是棺材也不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