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吃一碗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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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关码头,起风了,深黑的天际夹杂着浓重的黑云,颇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催的感觉。

    卞维武手里提着一根警棍,吊儿啷光的斜靠在扦房的门边。

    天已经完全的黑了,夜风挟带着水腥气鼓荡漾着,吹的码头桅杆上的灯摇摇晃晃,也映得水面的波光有些光怪陆离。

    而在这片光怪陆离的灯影中,一只巨大的铁锚紧紧扣着码头边的立柱,伊丽莎白号缓缓靠岸。

    “嘿,伊立莎白靠岸了……”老白从扦房里出来,从怀里悉悉索索的摸着一只干瘪的洋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根烟:“二爷,抽根烟。”

    卞维武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才伸出两指闲闲的夹住那根烟,老白连忙拿出洋火,擦的一声点着了火凑到卞维武跟前,卞维武将烟叨在嘴里,凑着那火头深深的吸了一口。

    “二爷,有您罩着,咱们算是安心。”老白点头哈腰的看着卞维武的脸色。

    “安心?我还以为你失望了呢。”卞维武嗤笑一声。

    “哪能呢。”老白一脸讪讪,暗里却是呸了一声,真是出了鬼了。

    老白跟卞老二的恩怨可谓由来已久,当初卞老二在码头时,两人就争过地盘,可没成想,借着虞家那位大姐的局,卞老二一跃就进了公廨所了,那老白就惹不起了,但好在,卞老二进了公廨所,码头工头的位置就让了出来,老白便顺理成章的上位,两人都是老对手了,互相知根知底,卞老二进了公廨所,码头这边也要有人给他递消息,于是顺理成章的,老白便成了卞二爷手下的一号红棍,如此一来老白的日子也过的有些滋润。

    只没成想,又是风云突变,董帮办面临荣家,利德和威尔的压,卞老二又成了池鱼,最后连差事都丢了,老白失了保护伞,多少有些遗憾,可话又回来,卞老二失了势,自然有人趁势而起,老白在码头混了这些年了,多少会有些想法的,只没成想他这想法还没付诸行动,只不过一天功夫,卞维武又人模狗样的回来了,没法办,谁让人家有个好大哥。

    “老白,老白,船停稳了……”一群苦力工聚过来,两眼都热切盯着正靠岸的船,有船靠岸就意味着可能会有活干,有活干才能赚两个苦哈哈的钱回家养老婆孩子。

    老白是这些人的头,揽活的事体得他出面,要不然,他们这些人没靠过去,就要被码头的人赶走。

    “急什么急,等着。”老白撮了撮牙花子,不耐烦的丢了一句,回头又凑到卞维武跟前:“卞二爷,屋里两位还在摆龙门阵呢,这伊丽莎白号到底是查还是不查?”老白着,还悄悄探了脑袋回头看着屋里。

    扦房里,董帮办对阵威尔,从半开的门里,威尔在翻着账册,而董帮办端着茶杯专心的喝茶,两人都不话,却也不离开,就这么对着,气氛也压抑的很。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卞维武的了老白一眼。

    老白一脸讪讪。

    这时,威尔似乎终于忍不住那压抑的气氛,猛的站起身来,账册被他拍在桌上,董帮办这时也放下茶杯,看了威尔一眼,然后慢腾腾的站了起来。威尔哼了一声,转身朝外走,董帮办理了理衣领,也跟在身后出来。

    听里面有了响动,卞维武和老白两个都不由的站直了身体。

    “伊丽莎白号到了,利德那边一早递申诉书,董帮办你是假借虞记的事,实则是声东击西,是想对利德不利,我们当然一切以事实为依据,不会偏听偏信,但董帮办你作为当事人,还是要避嫌一下的,查走私的事情就由我带人去了。”威尔边往外走,边回头跟跟在他身后出来的董帮办道。

    “威尔先生请便。”董帮办无所谓的笑笑。

    威尔突又站定,看了董帮办一点,不置可否的耸耸肩,然后一抬手,点了几名扦子手,走到门口,正要往外走,却又顿住了脚步,冲着卞维武招了招手:“维武,你叫上人,跟我上船。”着,便递给卞维武一根雪茄。

    卞维武一手接过雪茄夹在耳后,嘴里依然抽着之前老白递上来的烟。未接威尔的话,而是转脸看向随后出来的董帮办。

    董帮办拍拍身上的灰,却是没好气的道:“看我做什么,没听刚才威尔先生,我不用上船吗,你子如今翅膀硬了,想飞就飞呗,不过啊,别怪我倚老卖老,你看看我的今日,再想想你的来日……”

    董帮办这话就很有敲的味道了。

    卞维武没吱声,威尔在一边看戏,老白缩缩脖子,跟一边的工头聚一堆蹲墙角去了。

    扦房屋檐下的一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光影在各人脸上交错。

    “卖馄饨咧,卖馄饨喽,祖传三代徽州老街的馄饨……”

    一个粗衣老汉挑着一台暂新的馄饨挑子从茶楼外面街面走过。

    “典老儿,来两碗馄饨……”卞维武突然冲着那卖馄饨的老汉招手,然后咧了咧嘴跟董帮办道:“董先生,请你吃一碗馄饨。”

    江风很急,董帮办将两手拢在袖子里,转头看挑着挑子过来的典老汉,咧咧嘴:“也好,肚子正饿了。”

    卞维武咧嘴笑笑,转头冲着威尔行礼道:“我想陪董帮办吃碗馄饨再过去,求威尔先生行个方便好哇?”

    “我晓得你们中国人讲究好聚好散,好吧,那你快点,别误了差事,真误了,就别怪我不给你大哥情面了。”威尔无所谓的耸耸肩,便招呼人一起朝伊丽莎白号船去……

    卞维武咧了咧嘴,这洋人看着真不爽。

    “卞二爷,董爷,你俩位坐。”典老汉放下肩上的挑子,麻溜的把一头挑子上挂着的收拆椅放下来,撑开招呼卞维武和董帮办。

    招呼完,典老汉就忙活开了,挑子两头那两台暂新的柜子,一台柜子中间摆着炉子,上面就是简易灶台,边上还有架子,挂着勺啊铲啊的。

    典老汉开炉子的封火盖,拿扇子炉了一下,火头一下子就窜了上来,炉上坐了一只铝锅,典老汉兑了水,然后盖上盖子,等着水开。

    等水开的当口,典老汉又摆弄着挑子另一头的柜子,是一个简易碗橱,里面摆着各种碗筷以及调料等,上面就是一张收折的桌面,四面一开,正好是一张桌,桌子中间是玻璃台面,台面上四格,摆着各色糕点。

    柜子外面,枣红油漆,刷着金色的“虞记”两字。

    典老汉拿了筷快,配好油盐酱等调料。

    “哟,曲老儿,你这鸟枪换炮了呀……”董帮办移着椅子到桌边,拿后轻轻敲敲台面趣,这典老汉一直都在码头边上卖馄饨,大家都是熟人,平常典老汉挑的挑子,锅啊,炉子,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东西,看着灰扑扑的,若不是曲老汉的馄饨手艺着实好,那污糟的挑子只怕都没什么生意,如今到是新气象了。

    “那可不,吃饭的家伙呢。”曲老儿咧咧嘴,颇有些得意,虞记这挑子着实设计的好,使唤起来简直就跟书人嘴里的,叫什么来着……如臂使指。

    “哟,这是虞记弄出来的呀,置办这一套,本钱不吧?”董帮办看着挑子上虞记的印记,便跟典老汉拉起了家常,他一生算计,做事也耍尽阴私,靠着江海关帮办的位置也混成一个人物,但实话,他内心从未有象现在这样平静和轻松过。

    “嘿,人家虞记不收钱。”铝锅的水开了,典老汉将馄饨下到水里,拿着勺子和了一下,将馄饨和开,怕粘着,然后盖上盖子,又回头笑嘻嘻的跟。

    “哟,虞记这样好心呀是散财童子不成”董帮办瞪着眼睛,先是扫了对面的卞老二一眼,虞记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呵,董爷,您是瞧多了世面的,自也晓得这天上哪可能无缘无故的砸馅饼,真要无缘无故示好,我典老汉还不敢收了呢,谁晓得背后有什么坑,董爷,老汉这话有理吧?”典老汉笑嘻嘻的,锅里的馄饨这时好了,盖子一掀,那热气腾空,便糊在了屋檐下的气死风灯上,立时就象一层雾一样蕴染开来。

    典老汉边边舀馄饨,董帮办接过那碗馄饨,便也点点头:“在理。”

    对面,卞维武闷不啃声的先吃了起来,码头的江风寒意深重,这滚烫的馄饨下肚,暖意便从心底涌向周身,舒坦死人。

    “人家虞记送东西讲究着呢,你看看我这挑子,这柜面,玻璃的,玻璃下面看清楚是什么了没……”

    别看曲老汉一把年纪,但平日里走街串巷的,一张嘴巴利索着呢,的天花乱坠。

    “哟,我瞅瞅……你老这是还卖糕点哪”董帮办边吃着馄饨,就看桌中间玻璃柜台面下的糕点,好奇的问。

    “那可不,所谓拿人钱财,忠人之事,我们拿下了虞记的挑子,自然也要顺带帮虞记卖糕点。”典老汉道。

    “那你这样的本生意,拿货也要压不少本钱吧”一边客人也好奇的问。

    “不要本钱,我们跟虞记签了合约的,每天早上,到虞记各分店去领糕点,多少量虞记是有登记的,一天下来,晚上,就要去虞记,同样不拘是总店分店去结账,如果有没卖完的呢,也退给虞记,这样虞记就保证我们每天卖的糕点都是新鲜的。”典老汉着又道:“象我这样的挑子,全上海各街各巷都有……”

    “嗯,不错,不错。”董帮办突然呵呵的笑了。

    “老汉,来一碗馄饨。”有人招呼,典老汉又回头忙活。

    董帮办喝了一口茶又抬头冲着卞维武道:“陶家那子还到处扇风点火,以为攀上利德还就真能借利德的势压虞记一头?却不晓得,虞记已经抄了陶记的老底了。”董帮办这样的人本就有七窍玲珑之心,从典老汉嘴里这些,自然便能推断出虞记的布局。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呀,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要死在沙滩上了。”董帮办这话音里便有一丝寂寥。

    “你别这么不甘心,我大哥了,一年四季由萌芽,生长,收获到蕴藏,而论每一个具体的生命,均是由生到死,我们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我大哥喜欢王阳明,他最喜欢的人生境界是,我睁眼花便开了,我闭眼花从未存在过,我大哥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是不太懂的,但想来董帮办你也是见过花开的人,又有什么遗憾的呢。”卞维武大口的吃着馄饨,馄饨的辣油很辣,卞维武额上冒着汗,但痛快。

    “哎呀,你大哥这真是生不逢时啊。”董帮办有些感叹的。

    “呵,什么叫生不逢时?老祖宗还有一句话,我命有我不由天呢。”卞维武着,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钱,拍在桌上:“老典,结账。”完,便站起身来,冲着董帮办:“好了,陪你吃也吃好了,我得上船了。”完,卞维武摆摆手,招呼几个公廨所的兄弟。

    “呵,卞老二,是你大哥不放心我,怕我变卦呢?还是你子不想你大哥背锅,想坏我的局呀?你这么巴巴的去给威尔掠阵。”董帮办吃饱了肚子,点了一根烟,冲着卞维武没好气的道。

    刚才他跟威尔对阵时,威尔为了乱他的心智,有意无意的提到了某一卦信,他就晓得卞维武也是冲着那封信去的。

    卞维武抬起的脚又放下,回头冲着董帮办脸色也不好:“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大哥他是想留你一命。”

    海关想截留税款的事体若是由董帮办揭露,那等于董帮办之前就一直在戏耍领事馆和江海关,那董帮办可就把英领事和墨贤理得罪死了,更何况董帮办屁股还不干净,墨贤理也是个辣手的,那还不往死里整董帮办,这也是之前董帮办着必死决心的原因。

    但这事体若是由他们这边揭露,跟董帮办就没关系,董帮办反而因此背了一个卖国的罪名,英领事和江海关那边或许表面还是会把事情推给董帮办,但也只是表面,暗里因着千金买马骨之意还得保一保董帮办,如此董帮办可从容而退。

    “呵呵,保我一命呀,你大哥就是太优柔寡断了点……”董帮办深深一叹息,随后又抬头:“你这人活一世,睡觉不过一张床,吃饭不过一个胃,可却这么孜孜以求的生活,为的是什么?”

    “痛快。”卞维武道。

    “是啊,痛快,那你如果让我活的跟过街的老鼠一样,那有何痛快而言。”董帮办笑笑。

    因为若是由维武这边揭露,江海关那边为了逃避议论,必然会有事情截在他头上,毕竟本来就是他运作的,那到时他还不叫国人的吐沫给淹死呀。

    卞维武撮了撮牙花子,看了董帮办一眼,果然如大哥,董帮办已定下死心了。

    “其实啊,我你大哥优柔寡断也是不对的,这回这主意我看八成是你子的意思,你大哥只是没有阻止罢了,你晓得你大哥为什么不阻止吗?”董帮办突然又笑呵呵的,卞老二这子有时候太自负,得让他认清自己。

    “为什么?”卞老二咧咧嘴。

    “那是因为你做的是无用功,我布的局你大哥都未必能破,何况你……”

    董帮办这话自有一翻气势。

    “哼”卞维武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兄弟,走,登船。”手一挥,一人当先,便带着手下几个兄弟朝伊丽莎白号去。

    董帮办看着卞维武一行人的背影,嘴里呵呵呵的笑。

    伊丽莎白号这时已经乱了,大胡子船长带人着拦在船头上,硬是不让威尔等人登船。

    于此同时,上海巡防营黄管带也带着一队人马也上了码头,同样要求登船,查南方来的革命党……

    立时的,整个码头场面就如同火药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