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应景
董帮办就是在这一片物议纷纷之中走进虞园的,他进虞园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倒看不出被盖文扫了脸面的事体。
他一进虞园,园子的议论声就突然平静了下来,关系好的,想要安慰两句,只看着董帮办的神情,却又不晓得要些什么,关系不好的,自是冷眼看戏,也要保持一份风度的嘛。
园子里灯火阑珊,董帮办穿着青绸面的长衫,站在那里,又正了正衣领,才拱拱手,冲着园子里的客人抱拳揖礼,一脸正色的:“各位,对不住了,董某失礼,废话也不多,大家也晓得,盖文不会来了,但咱们中国人有正事儿要席面,没正事儿,大家聚聚也是要席面的,今儿个,大家就当是闲聊,联络联络感情,平日大家都忙的,也难得聚到一起,董婆的席面儿那在上海也是一等一的,也不枉大家来一趟的。”
没有预想是的气急败坏,没有预想中的义愤填膺,当然董帮办脸上也没有笑容,只有平静,他这样平静,倒是让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哎哟,董先生客气,咱们来参加董家宴,看的是董先生的面,掂记的是董婆的手艺,可没盖文什么事儿。”客人面面相觑之后,便有人接话。
一些原本藏着看热闹心思的客人倒是有些失望的,董帮办似乎是怂了,看来今晚是没热闹看了,不过也不算太失望,正如董帮办的,能吃上董婆的手艺,那也不枉来这一趟。
听着客人的话,董帮办又是深深一揖礼:“承蒙大家给面儿,废话就不多了,我晓得大家肚子都饿了,大菜马上上来,大家只管敞开吃,估计大家心里也有数,这大约是我董家最后一次董家宴了,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呀……”
董帮办这话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的人一阵咧嘴,心里嘀咕着董帮办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停了董家宴了吗?
董家宴也不是没停过,在去年,董帮办重新请出董婆之前,董家宴一直是停的,停了有近十年,对外,董家宣称停董家宴的理由是董婆年事已高,但知晓一些内情的都晓得,当初是董婆看不惯董帮办拿董家宴做平台,尽插手一些阴司事体,老人家觉得这事儿有伤天和,因而发誓金盆洗手,当年董帮办自也不甘心,这样一个交际的平台叫董婆停就停了,董帮办私下里便请了别的厨子,想顶上董家宴大师傅董婆的位置,最后却被董婆硬生生砸了场子,董帮办才歇了心思。
当时,场面弄的很难看,大家都猜,只怕以后是再也吃不到董婆的手艺了,但就算是这样,董帮办也没过像今日这样的话,董家宴是他董家立于上海的一个风标,董家宴在,就明董家依然能在上海搅动一些风云的。也因此去年,卞维武揭露荣兴走私鸦片的事体,最后牵出了董帮办,为了脱困,董家帮终是重启了董家宴,虽然让人有些意外,但却在情理之中。
但按董帮办刚才话里的意思,这回是董家宴真正是最后一场了?
“董家局势这样坏了?董帮办这意思董家是要散伙了?”李二太太在苏太太耳边。
象李二太太这样的人,也是跟了李二老爷在商场滚的,心思最是玲珑,她从董帮办这话里的意思里,再加上之前,董家一些资产往香港那边转移的事体,多少也有一些风声传出。
如此,董家这是要完全撤离上海了?只是江海关那边能让吗?
董帮办的话意里多少有些英雄末路的味道了。
“就是呀,就算是情况再坏,也不要这样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跟余太太一起过来的丁太太接话,她就坐在苏太太身边,丁太太家是做金银器的,在苏氏百货里有专门的金银专柜,丁家在上海贵重金属于行里,也算是有些名儿的。
苏太太沉吟着不响,她一时也把握不住董帮办的意思,便又转过脸看了一下虞景明。
虞景明抿着唇想,董家现在是在分两步走,前一步,由长子长媳带着董家一部份资产离开上海去了香港,这个其实是为后路做准备,而另一步,就是董帮办想借联姻的方法拉拢盖文,跟英大使那边攀上关系。
第一步董家走的很稳,王莹莹他们已经安全的到达了香港,只第二步,却在盖文这里栽了一个大跟斗,那接下来董帮办要怎么走虞景明也就看不清了。
虞景明冲着苏太太微微摇头,苏太太都摸不着董帮办的脉,她就更摸不着了,不过,从红梅刚才给她念的那首诗,虞景明分明感到董帮办有一股绝然之心……
想着,虞景明不由微侧过脸,从屏风的一角看向男客那边,卞先生依然一脸和煦,虞景明看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托着杯底神态谈定,只是卞先生托着杯底的手指总是在那里不由自由的搓揉,倒让虞景明看出些不一样来,卞先生大约是晓得什么的。
此时,大菜陆续上来,一时间整个虞园,满是食物的浓香,食物的热气在七彩灯光的照射下也显得有些氤氲,身边人闲聊的话音声有些蒙蒙胧胧,不甚清晰,倒是戏台上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明净。
“俺好比夏后羿月窟遭殃,俺好比楚重瞳自刎在乌江,俺好比绝龙岭闻仲命丧,俺好比三齐王命丧在未央。莫耐何进宝帐将贼哄诓,屈膝跪低下头假意归降……”戏台上的吕布被困白门楼,已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不得不屈膝低头。
“董帮办太悲观了,倒不如学戏台上唱的先低个头,刚才那个周海不是了嘛,卞家大哥也进了江海关,还是监察了,我听我家大人了,那个位置是顶有些实权的,之前一向是洋人的地盘,哪里有华人的份,卞先生能进去,那也是一份荣耀了,再那卞老二可是董帮办的手下,那董帮办大哥跟卞先生合作,不得还能拼一条路哩。”杨三奶奶一边夹着菜一边嘀嘀咕咕的。
“可不能学那戏台上唱的,三姨奶奶没听过白门楼的戏吧,那吕布投降是投降,可他有眼无珠,找了个大耳刘备做客,最后大耳刘备一句话,吕布反而掉了脑袋……”玫瑰本身是唱戏的,对这些戏曲的内容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会儿一边起身给各位太太添了茶,一边浅浅笑的解释,完却又冲着虞景明挑了一下眉道:“景明,是这回事吧?”玫瑰这话的时候,又伸了伸脖子,看向隔着屏风的另一边桌子撇撇嘴,正是卞先生那一桌。
玫瑰的言下之意,便是拿大耳刘备来比喻卞先生了。
“当然了,我并不是卞先生是大耳刘备呀。”玫瑰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
“我哪里晓得,我这人是顶无趣的,连牌也都是赶鸭子上架,更别听戏了,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看账本。”虞景明笑笑道,却不接玫瑰的话茬。倒不是虞景明不为卞先生出头,而实在是玫瑰这话本就是子虚乌有,她要是真当回事来辩的话,倒落入下层了,那样反倒弄的卞先生跟有什么似的,不理会就好了。
“这人生苦短,天天埋头在账旧里有什么意思,景明有空来找我,我带你牌看戏。”三姨奶奶今天从虞景明手里着实赢了不少钱,很有些食髓知味,恨不能多跟虞景明几场牌子,好多赢一点。
“那敢情好,只要三姨奶奶不嫌烦。”虞景明笑笑。
“哟,这牌看戏都是我顶喜欢的,有人陪我玩哪有嫌烦的。”杨三姨奶奶心里倒是暗想着,哪有嫌钱闲烦的。
玫瑰咬着一块藕片冷笑,看虞景明板正的样儿,其实也顶会顺杆爬的。
台上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只戏台上的唱戏声突然就停了。
“怎么唱这一出,敢紧换一出喜庆的。”戴寿松这时黑着一张脸拉着戏帮的帮主。他是虞园的管事,这事体他是要负责的。
只怕戴寿松自个儿也不懂戏,请戏帮时,这帮主倒也问过戴寿松要点什么戏,戴寿松因为不懂,便让这戏帮捡最时应,最红的戏唱。
白门楼这出戏是戏帮的主戏,唱吕布的角儿最近又实在火,因此,最近戏帮的演出,每一场都有这出白门楼,倒没想到这里,而戴寿松一开始也觉得挺好,只等听得一些人私下细语,再结合董帮办目前形势,才后知后觉的有些触霉头了,连忙要求帮主换戏。
戏帮的帮主自也连忙点头哈腰的道歉,又忙着指挥人准备换戏。
“唱的挺好的嘛,不用换,继续。”董帮办这时一手端着珐琅酒杯,一手提着珐琅酒壶慢悠悠的过来。
那戏帮的帮主看了看戴寿松,又看了看董帮办,既然主人家让他继续,那他自然没有换的道理。
戏台上锣鼓声便又响起,戴寿松冲着董帮办有些悻悻的道:“这戏不太应景……”他自然不好这戏不吉利了。
“应不应景只看自己的心境,跟唱什么没有关系,更何况我觉得十分应景。”董帮办微笑的着,又挥挥手道:“没事,你照应别的去吧。”
“那成。”戴寿松咧咧嘴,既然董帮办觉得应景好,那他就没必要狗拿耗子了。只是,戴寿松暗里也咧咧嘴,实是不明白这一出白门楼如何应景?难道,董帮办今夜就要一命归西,想着,戴寿松暗里也呸了自己一声,瞎想些什么。
戴寿松又继续往人堆里钻,去经营他的人脉去了。虞园就是一个宝库,刚才他随便跟人答答,就有那找投资的上门了。
董帮办端着酒杯,提着酒壶继续慢悠悠的走。
大家都好奇,董帮办这是要找谁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