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风雨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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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景明穿过虞记大院的大门时,就看到卞先生站在院子那株老银杏树下。

    显然,昨夜卞先生未休息好,他站在那里背是有些微躬的,身上深灰的长衫也有些皱巴,两手还时不时的搓搓脸,眼里也有血丝,任谁经过昨夜那些事体,又担下那样的名声,想来都是睡不着的,虞景明想,此时雨略有些停歇,虞景明收了伞,便抬步子上前。

    身后钱六婶提水的声音,之后巷子里的议论声,还有老潢苍老暗哑的声音都轻轻浅浅的落入她的耳里。

    果然的,戴家大舅这是要为荣兴集资了。

    虞景明走到卞维文身前:“卞先生早。”虞景明着招呼。

    “大姐早。”卞先生再搓把脸,又整了整有些皱巴衣领,才冲着虞景明点头问好。

    “卞先生过来是为了维武的事体吧?楼上办公室里吃杯茶,好吧?”虞景明点点头,笑笑,卞先生未休息好,上楼吃杯茶,好提提神。

    卞维文也笑笑,他确实有些疲累,他本来是想,几句话的事体,就好准备回家休息了,这可会儿看着虞景明轻浅的笑容,今,李家老太爷要来上海的消息也已经传开了,李家老太爷的来意众纷纭,但他倒是晓得一些来意,八九不离十是李泽时请来给虞记站台的。

    而李记给虞记站台,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联姻,若一般女子,或还入不得李家老太爷的眼,但这位大姐应是可以的。

    未来,大约再没有机会一起喝杯茶了,那就喝一杯也挺好。

    想着,卞维文便点点头:“好的呀,大姐请。”

    “卞先生请。”虞景明笑笑,然后一手提着伞,转身上了一边楼梯,楼梯是木头的,一头溅了点雨丝,有些潮潮,踩着便吱吱响。

    卞维文提着长衫下摆跟在身后几步上楼,脚步踩在木板上,也发出吱吱的响,象是应和。楼上办公室的工人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虞景明带着卞先生,两人一前一后便进了虞景明的办公室,桃跟在后面上茶。

    斜对面的财务室里,两个会计刚扫好办公室,翁冒去各处分店盘账去了,两人一大早也没什么事,就坐着喝茶,然后闲聊。

    “那位来干什么?”一个会计道。

    “谁晓得。”另一个啜着茶水回道。

    “哟,这位真是看不出来,董帮办那样的人物,就这么被他坑死了……”先前话的会计颇有些感触,这事情一大早永福门上下就传遍了。

    “也不好,谁晓得呢,当初在这里上班,也看不出来是这样的人啊。”后话的会计啧啧嘴,对于卞先生的本事,他是心服的。

    “嘿,这日久才见人心哪……”先前的摇摇头。

    “不好,莫多。”后一个又正要话,见到桃从对面大姐的办公室里出来,一手虚掩了门,一手提了张方凳坐在门边,便闭嘴,这位桃大姐可是大姐身边的耳报神,闲话落在她的耳里可不得好。

    先前的会计便也噤声,一边吃茶,一边拿了算盘拔了起来。

    桃坐在门口有些百无聊赖,心里也好奇卞先生有什么事体找大姐,因此也竖着耳朵。

    办公室里,虞景明同卞先生俱是正襟危坐,中间的茶几,两杯清茶正冒着淡淡的热气。

    “卞先生吃茶。”虞景明。

    “多谢。”卞先生侧身端了茶杯,轻轻掀开盖子,鼻间茶香泌入心脾,闻着这茶香,卞先生便有些失神,身边这位大姐就象这茶,不品时也只不过就在那里,细品时那香味便隽永的留在了心间。

    “卞先生有事请。”身侧微凉的声音惊醒了卞维文,卞维文侧过脸,就看到虞景明轻轻放下茶杯,冲着他笑笑。

    卞维文不由自嘲,他的心智到底受到昨夜压力的影响,失去了一些平日的淡定。

    “是维武的事体,大姐已经猜到了,我晓得维武那子找了大姐给他搭台子,想拿下码头仓库的事体,这事体我本不该插手,但里面内情很多,我既不想大姐掺和进去,也不想维武越陷越深,于是就冒然找上大姐,有失礼之处,大姐海涵。”卞维文着,起身给虞景明揖了一礼。

    虞景明便也起身回了一礼:“卞先生客气,卞先生既然开口,我自无不允,只是维武那一关卞先生过得去吗?”虞景明微微抿了抿唇。

    维武的性子她多少了解一点的,卞先生这样做,维武心里只怕是要记恨的。

    “过不去,维武肯定会生我的气,但也只能这样。”卞维文微微苦笑。

    “内情卞先生可以详吗?”虞景明终是忍不住问,这笔投资值不值得投,有何内情,她倒也想横量一下,另外她也有些好奇。

    卞先生默默吃茶,一时不响。好一会儿才:“明年,墨贤理算重立仓储制度,到时,凡是进口的货物,都必须存在江海关指定的仓库里。”

    虞景明不由的挑了挑眉,如此一来,那到了明年,董帮办留下来的这批仓库利润就不会那么高了,当然,这不是就不能拍,毕竟江海关每年的商品吞吐很大,就算一些东西由江海关指定,但总的来,还是有的赚的,只是不会有预期那么高。

    不过,虞景明转念一想,这些在卞先生这里应该不是问题,以卞先生在江海关的地位,到时把仓库弄成指定仓库也是有把握的吧?

    虞景明看着卞先生,卞先生倒是看懂虞景明眼中的意思的,手指无意识轻敲一下桌面道:“董帮办留下的关系网太复杂,有些事体我也不想维武沾手,维武能力有,也敢拼,但他心不够黑,手不够狠,比如这回董帮办处境不好,维武晓得墨贤理想拉我进江海关,他便故意甘作董帮办手里的刀,对利德下狠手,他其实就是逼我进江海关好给他做保护伞。这子也是有些心计了,但他心不够黑,手不够狠,董帮办找我合作,以揭发洋人截留税款的事体和一死来保他董家人全身而退,而我可以拿他作为投名状进江海关,完成我父亲的遗愿,这本来跟维武的主意是一致,都是想我进江海关,但维武却又不愿我背负污名,为此,他投了威尔,跟威尔一起登了船,想先一步找出董帮办揭发的信,只不过董帮办做事周密,没有让维武找到,若真让维武找到,只怕如今最先倒霉的便是维武……”

    卞维文着,停顿了一下,突然醒觉,现在外面都他心计了得,算计了董帮办,如今这些,倒好似在为自己辩解似的。他本不欲辩解什么,因为他即选择了这条路,那一切风雨自担,倒不想叫大姐看轻了去,可这话又不好再解释了,再解释便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想着,卞先生坐在那里身姿便更挺了些。

    “我信卞先生的。”虞景明抿着嘴笑笑,眼神是明朗的,整个事体的前因后果,她心中早已了然。

    卞先生的肩突然就放松了,顿了一下,笑笑,到底,没有人真愿意被人误会,更何况是心中有挺有份量的人。

    卞维文两手又拢在袖子里,微微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萧然的又:“董帮办比他心黑,比他手狠,最终也落得这个下场。”

    虞景明点点头,较之董帮办,卞老二的假以时日,能力不会经董帮办差,但一定会差在心黑和手腕上。另外虞景明也晓得,如果明年墨贤理真要重立仓储制度的话,那码头仓库那边只怕又是一场纷争。

    码头仓库可不止董帮办这十几间,其它的都各有地主,别的不,就虞景明所知,自治公所那边也占不少份额,墨贤理一但推出新的仓储制度,必然将侵占这些人的利益,而这些地主为了各自的利益使不得又要抬高租金,如此势步又要牵动整个上海的经济了。

    卞先生只怕还有一些更深远的用意。

    虞景明也沉思着。

    办公室里一时沉寂,虞景明和卞维文两人默默喝茶。

    外面细密密的雨又开始下起来了,但不大,如雾一般,巷子里人来人往,不用伞,正是沾衣不湿杏花雨。

    巷子里,戴寿松还在刮脸,戴娘子从屋里出来,看到戴寿松在钱老六的摊子上刮脸,便走过去,有些没好气的抱怨:“一大早刮什么呢,一夜没回,二奶奶这边还等着跟你商量虞园的事体呢。”

    戴寿松一夜未回,戴娘子多少有些怨言。

    “虞园好着呢,能有什么事体呀?再了虞园现在被江海关封着呢,具体情况也就伟堂清楚。”戴寿松有些不耐烦的道。

    戴娘子不由一瞪眼:“那你一个大夜未回,在外面做什么?”不怪戴娘子敏感,实在是虞二爷前车可鉴。

    “我在跑利德的事体呀,你不晓得呀,利德的经理罗切斯被免职了,本来洋人那边是要另立一个经理,给果,我昨天不是陪着大仓先生吗?昨晚半夜里,大仓先生请了我去,要我去利德给他牵线,大仓洋行要并购利德商行呢……这”戴寿松一把拿下脸上的毛巾,冲着戴娘子,又道:“我这一大早刮脸,也是一会儿要代表大仓先生去利德谈判呢。”

    “哟,这利德跟董帮办斗,合着两边都没得好呀。”戴娘子不由瞪大眼睛。

    周围听到闲话的也是一阵喧哗。

    “嗯,这叫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后街的卞先生手段了得,先是借虞记走私的风头,表面是针对利德,其实是造势,逼着董帮办出面针对伊丽莎白号,反而把领事馆和江海关弄的不尴不尬,也把董帮办自己的路给堵死啦,董帮办揭露洋人欲截税款的事体本来也是死里求生之局,没想最后卞先生一举定乾坤,生生逼死了董帮办,那位卞先生可是在洋人面前露脸了。利德呢,本以为拉拢了卞先生,可没想,临了又被卞先生摆了一道,若不是他中了卞先生的圈套,半路拦住了盖文参加董家宴,又哪里会逼得董帮办行险招呢,领事馆和江海关事后问罪自然少不了利德了,总之这不叫的狗厉害呀……”

    一时间,巷子里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大家之前也晓得董帮办的死跟卞先生有关,但到底于内情知之不详,如今听戴寿松这么一,便是一些不信卞先生会拿董帮办做投名状的人也不免心中嘀咕。

    虞景明端着茶杯站在窗边,风有些大起来了,雨也有些大了,湿了窗帘。

    永福门的风雨似乎隔一阵便会起一阵,而且越来越大。

    “卞先生,背负这样的骂名留在江海关值吗,所求为何?”虞景明转过身来,看着依然正襟危坐在那里,默默凝视着窗外老银杏树梢的卞先生。

    卞维文回过神来,笑笑:“这世上有很多事体哪里是能算得清值不值的呢,也就一步赶一步的走呗,便是所求什么我也不晓得,只晓得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哪怕没有结果。”

    卞先生完,站起身来,冲着虞景明一揖礼:“搅了,维文告辞。”

    “我送卞先生。”虞景明也站起身来。

    “不消得。”卞维文伸手止步。

    “要的。”虞景明正色,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没结果,但过程的本身便值得人尊重。

    外面巷子里的议论声依然继续。

    “哟,利德这一出事,那陶记岂不要受影响了?”爱珍提了个菜篮子从后街出来,这会儿有些兴奋的,利德出不出事她没什么高不高兴的,但是虞陶相争,如今陶记遇到麻烦,她倒是挺高兴的,这段时间,虞记一直被陶记压着,她家戴政忙的脚不粘地。

    爱珍这一,众人也反应过来,一时间都兴奋了起来,永福门大家都是吃虞记饭的,陶记倒霉,大家自然乐见。

    正的热闹,一辆黄包车急匆匆的进来,停在2号门门口,麻三妹下了车,推门进屋。

    “哟,三妹呀,你这翻箱倒柜的找什么?”屋里倒来钱六婶的话声。

    “我找糕印呀,就是以前四海给我雕的四君子糕印。”麻三妹回道。

    “哦,那个在阁楼里呀,你不是是四海雕,你留着做记念,不用的嘛?我给你拿去。”钱六婶着。

    没一会儿,麻三妹拿着糕印出来,边上黄包车边冲着钱六婶:“婶儿,今晚我不回来了,李家老太爷要来上海,昨天我答应李二太太要制几笼桂花糕送去的,今儿个便要加班呢。”麻三妹着,人随着黄包车已经消失在了永福门外。

    “呢,李老太爷要来上海呀,这利德出事了,陶记这又是想攀上李家呀,这是想在我虞记嘴里掏食吧。”嘉佳这时也从后街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手提包,正要去菜场上班,听到麻三妹的话,便有些阴阳怪气的。

    “呵,也是瞎想,据可靠消息,人家李老太爷这回来上海是相孙媳妇的……”戴寿松这时刮好了脸,站起身来,整整衣领。

    “哟,相哪家的?”戴娘子好奇的问。

    “还哪家,咱们永福门当家大姐呀……”戴寿松有些没好气,这虞景明还真是好命呀。

    这才是真正劲暴的消息,巷子里哄的一下就议论开了……

    这时,卞维文在前,虞景明在后,两人一前一后正从虞记出来,议论声自也落到两人的耳里。卞维文神色莫名,之后叹了口气,回头冲着虞景明:“大姐,同盟会中部总会已经建立,那位谭先生见了报,上海道刘大人只怕会有些迁怒于虞记,这段时间,刘大人的人会借着盘查陌生人口对虞记各分店骚扰,我之前有些担心,不过,有这位李老太爷出面,应该不是问题,有些机会大姐还是要抓住的好。”

    卞维文的诚恳,虞景明却只是笑笑。

    细雨仍在下,风时时鼓荡,似停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