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瘦削的肩背在他臂间微颤。

    房运转的声音宏大刺耳,却盖不过身体内血流的呼啸声，存活的感觉第一次真实到触可及。

    展琛贴上俞堂的额头，他没有刻意模拟人类的体温和气息,连他自己都觉得灼烫的湍流却从胸底一路直撞上来。

    他正在变回人类。

    这个认知已经在展琛的脑海里出现过一次,可这一次，身体反馈的触感更加真实和直接。

    可以不用再努力模拟自己原本的心跳、温度和气息,可以好好地抱住俞堂，不用再担心临时生成的身体能支持的时间。

    可以认真吻他的电子风暴。

    展琛的力道轻缓温柔,察觉到软乎乎的一大团光在臂间颤了下，就适时向后撤开。

    “光团老师。”

    展琛摸了摸俞堂正在发光的头发：“我有个问题”

    电子风暴恼羞成怒,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态度,一口咬在展琛颈间。

    展琛轻咳了下，笑意压不住地浮出来,放软力道最后碰了碰俞堂的唇角。

    他们毕竟还有正事要做。

    有关成熟沉稳的大光团什么时候才能克服发光的习性、不再一害羞就变成人形灯泡这件事，大概可以留到回家再好好讨论了。

    -

    展琛撑了撑臂,尝试了下不靠数据调整就能凝实的力道。

    他稍稍适应了几秒钟自己发生新变化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得心应，圈着俞堂一并起身站稳。

    他们和其他玩家分成两路,现在是在孤儿院的最高层。

    这里依然是被院长的领域笼罩着的，如果从正常的楼梯上来,可以看到正常的会客室、会议厅、教师宿舍和院长的办公室。

    从那间“电梯”上来，就会看到一整层自动运转的房。

    就像他们现在看到的这样。

    整层空无一人，庞大的、数不清的计算在自动运行,大到占满墙面的屏幕上跑着数不清的数据,透明的玻璃墙上映出层叠重影，整条走廊都被器运转的冰冷嗡嗡声彻底填满。

    系统仔细辨认了半天，忽然想起来：“宿主,这里和游戏主控室是一样的！”

    俞堂点了下头。

    他把游戏世界强行扩张，爆炸的核心就放在了主控室。

    作为游戏负责人的钟散都被拉进了游戏世界，可那间主控室却毫发无损，游戏也在自动运行。

    唯一可能的推论，就是主控室的真正维度一定比这个世界更高，高到不会受低维世界的影响，高到可能就在那个操控一切的穿书局。

    “电梯原本就不会只有一层。”

    俞堂：“打个比方，可以把我们进来的那间会议室当作我们这个世界的‘游戏入口’。”

    那间会议室，就是高维玩家进出的缓冲等待区。

    在购买了看中的身份和命运以后，他们就会通过某中途径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到达那间“会议室”，再从这里离开孤儿院，进入自己挑选好的人生。

    “这间电梯穿梭的是‘维度’，会议室的维度最低，比它高一级的，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房。”

    俞堂：“如果这时候还不肯出去，再坐一次电梯，就会到达更高一层的维度。”

    他曾经到过那个维度，也是在那里彻底失控，完成了自己的最终进化。

    系统明白过来：“就是宿主他们抓去的那间实验室！”

    俞堂伸出，仔细摸了摸那些玻璃墙，点了下头。

    会议室、孤儿院、实验室，原本就是同一片空间的三个维度。

    会议室是进出他们这个真实命运游戏的游戏大厅，孤儿院是游戏入口，实验室是游戏的出口，更高一层就是游戏的主控室。

    “结合我们之前的推论。”

    俞堂：“这架电梯的顶层，会通向一个维度最高的空间。”

    在那片空间里，也会有和他们眼前的投影一模一样的、真正的房。那间房里藏着一个胆鬼，永远躲在幕后，找来不知道多少个伥鬼，肆意涂抹和更改无辜者的命运。

    “严格来，钟散并没有找错地方——他只是少上了一层维度。”

    “在他被困住的空间里，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更高维度看着他，诱使他走向不可挽回的结局。”

    “那才是真正的恶龙。”俞堂，“在平时，我们一般叫它另外一个称呼。”

    展琛的视线迎上他的，分毫不差地给出回答：“终端。”

    俞堂轻轻点了下头。

    “每个维度的房，都只是终端在低维度的投影，并不是完全真实的。所以钟散才会被迷惑，以为自己已经闯到了游戏的最后一关。”

    俞堂：“打个不算贴切的比方，我们现在正在终端的影子里。”

    俞堂随在空中握了一把，摊开掌，流沙一样的暗影盘旋在他的掌心，形成了一团微型的旋风。

    系统打开摄像头，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宿主！”

    就在俞堂握住那团流沙的同时，他们面前一台格外显眼的主忽然消失了！

    “这些都是投影。”俞堂松开，让流沙自然从指间散开，“即使把这些投影都摧毁掉，终端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

    “它们唯一的作用是‘监牢’，终端在每个维度都做了一个监狱。”

    俞堂：“实验室所在的维度早就被我吞噬了。孤儿院的会议室是第一个监狱，困住了特勤局局长，游戏主控室是第三个监狱，那里困住了钟散这是第二个监狱。”

    系统忍不住担忧：“既然这样，我们会被困在这片房里吗？”

    “不会。”俞堂，“因为这个监狱里已经有人了。”

    系统愣了下。

    “特勤局局长在画框里，上不来，他是最低级的中介人，只配待在第一层监狱。”

    “钟散被困在了第三层，他拼了命想要下来，但不论他想出什么办法，能够下来的也只是他剥离出的粒子。”

    “那些粒子没有他的记忆，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把封青推上死路。”

    俞堂：“根据这个规律，这片房里也该关着一个人。”

    如果没有人类亲自来操纵，纯粹的数据不可能针对人性，设计出那么多玩弄人心的周密陷阱。

    “我一直在想，这个人会是谁。”俞堂，“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

    “特勤局当初只是和终端合作，进行交易，并不是完全站在一边。”

    俞堂：“所以，他们的行动偶尔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冲突。”

    比如特勤局最看重的年轻天才科学家，居然也成了被选中的“主角”，身份和命运也被强行作为商品上架，内核数据被剥离出来，投进了孤儿院。

    “这是终端的警告。”

    俞堂向前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声响在空荡荡的房空间里。

    “一个被当做游戏随意摆弄的低维度世界，竟然也有人敢打电子风暴的主意，妄图把电子风暴占为己有。”

    俞堂：“这是终端不能容忍的。”

    但特勤局局长还是不甘心，他里有两个奖励名额，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个研究电子风暴的天才科学家送出去。

    终端还要倚仗这个世界的叛徒，它让了一步，设置了一场“考试”。

    “封青偷听了院长的电话，但没有听完整。”

    俞堂：“高数题只是一场惩罚，并不是真正的考试，让孩子们在零下的考场里答看不懂的卷子，只是为了惩罚暗地里给隋家送消息的人。”

    “这是只给一个人单独设置的考场。”

    “考生是那个年轻的天才科学家，考题是他是不是愿意选择背叛，出卖那个‘答了满分的孩子’。”

    俞堂抬头：“你通过了终端的考试，所以你逃出去了，对吗？”

    系统被吓了一跳，悚然抬起摄像头，却没能看到半个人影。

    “你应该记得这一切，但你认为不是你的错。”

    俞堂：“被关进孤儿院以后，天赋、能力、记忆和命运都会被剥夺干净。你出卖那个孩子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出卖的究竟是谁。”

    “内核数据唯一不会被剥夺的东西是人性，你一心想要出去，想要拿回自己的命运和记忆，想要拿回自己被夺走的东西。”

    “为了出去，你谁都可以出卖，什么底线都可以不要。”

    “后来你通过了考试，拿回了自己的命运和记忆，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俞堂：“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出卖的竟然是蒲影。”

    空气无形地波动了一瞬，像是某中格外激烈的情绪，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骤然荡开。

    “这才是你对他偏执的原因，是不是？”

    俞堂：“在蒲影祖父的记忆里，蒲家决定放弃无望的寻找的时候，你的反应非常激烈，轰走了所有人，甚至病倒住进了医院。”

    “你病得厉害，一度险些崩溃。”俞堂，“因为只有你心里知道，这是你的错。”

    “你执意要找回蒲影，是因为你很清楚，害他消失的是你。”

    “你供出了蒲影，用蒲影换来了奖励，拿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命运。如果不这样做，你的天赋，你的能力，你的身份、荣誉和未来，都会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拿走你受不了这样的安排。”

    “你甚至连钢琴都不会弹了，你听见蒲影在琴房弹钢琴，嫉妒得几乎要发疯。”

    空间扭曲了下，几乎像是含着铁锈的沙哑嗓音响起来：“你受得了？”

    “我不知道。”俞堂语气平静，“一切顺遂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是好人。”

    他并不打算评判对方的选择，只是陈述了一段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实。

    “我只是帮人给你送一张纸条。”

    俞堂：“他怕你不肯要，所以把纸条交给了封青，想让封青转给你，封青把这张纸条藏在了自己座位底下。”

    封青看不懂这张纸条，所以在封青的记忆空间里，这张纸条写的内容和天书无异。

    但他们进入房后，就已经脱离了封青的空间，纸条上的字迹也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俞堂打开了蒲影的练习册。

    那张纸条被压得平整，陈旧泛黄的纸面上，是蒲影被人握着一笔一划教会的、规矩漂亮的工整楷。

    “你要看吗？”俞堂，“还是我给你念——”

    话音未落，锋利的劲风陡然朝着俞堂袭了过来。

    那是一道浅灰色的影子，几乎已经失去了清晰的人形，一只臂化成影刃，径直袭向俞堂的喉咙。

    他的影刃停在俞堂颈前。

    展琛拿住了他的臂，把俞堂稳稳护在身后。

    影子像是见到了更恨的目标，陡然回刃，砍向展琛。

    展琛仰身让开刃尖，利落拧脱了那条影子臂，也不回头，扬接住了俞堂扔过来的三棱|刺，翻腕进身。

    影子察觉到威胁，拧身要逃，冰冷尖锐的疼痛却已经在肩头炸开。

    展琛里的三棱|刺没入他的左肩，把他牢牢钉在了玻璃墙壁上。

    “你最好别再想着逃。”俞堂，“那把三棱|刺是骆燃送我的，他追逐风暴，什么地方都要去，弄了一把最锋利的来防身。”

    影子的胸口激烈起伏，空洞的双眼狠狠盯着他。

    “完成那本书的任务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你致力于让所有人都觉得蒲影谎成性，不肯让蒲影真正恢复，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俞堂走过来：“你明明有其他的方式留住他，让他听话，你可以用对待骆燃的段来对蒲影。”

    “你根本不用这样大费周折，蒲影一定会是你的。”俞堂，“你可以和蒲影过很安稳的日子。”

    “果然是你。”影子的声音沙哑，带着怪异的杂音，“你是藏在骆燃身体里那个东西”

    “我推演了所有的可能，最后得到一个答案。”

    俞堂：“你是怕蒲影想起来某件事。”

    “这件事一旦被蒲影出来，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人相信，都足以摧毁你整个人，摧毁你的一切。”

    俞堂：“早知道，我该让你做这场噩梦的。”

    影子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嘶声喊：“你杀了我！你不是很厉害吗？来杀了我，来把我吞噬成你的粒子！电子风暴——”

    影子最后的四个字已经带了浓烈得如同实质的恨意，他挣扎着想要扑向俞堂，却被肩头的三棱|刺牢牢钉住。

    “我还不能吞噬你。”俞堂，“一层是入口，三层是出口，第二层究竟是什么？终端为什么特意要在这个维度里也设置一层房？”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然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俞堂走到他面前：“‘终端’不止存在于穿书局。”

    总科研所的电脑，也被称作“终端”。

    那里存着所有科研所的绝密资料，存着骆燃探测回来的所有记录，俞堂刚到那本书的第一个晚上，就兑换了里面一半的数据。

    “终端也在这本书里，他在游戏世界给自己领取了一个角色，是最终的大b，所以他在这个世界一定有实体化的、不能随意移动的实体。”

    穿书局的规定很陈腐，很多年都没有改过，其中一条非常老旧的规定，就是大b必须是能够触及、可以被打倒的。

    因为故事必须是这样，不论怎样改写，勇士都必须有会直面恶龙。

    终端想要参与这本书，就必须降维来到这个世界。

    它用了个文字游戏，钻了穿书局规定的漏洞，把自己藏在了总科研所那台“终端”里。

    “只有总科研所科研人员的专属id，才能以只读模式查看终端里存储的资料。”

    “只有没被封存的id，才能继续向数据库里录入新数据，但只能添加，不能改写。”

    “修改和删除终端内数据，只有一个id有这个资格。”

    俞堂：“总科研所负责人。”

    影子绝望地战栗起来。

    他的身体忽实忽虚，那把三棱|刺钉住的地方开始蔓延出血迹，鲜红的血迹从肩颈蔓延到锁骨，像是一片刺眼的赤色胎记。

    “这是终端筛选‘伥鬼’的方法。”

    俞堂：“它只选择心虚的加害者，这些加害者为了掩盖真相，会心甘情愿成为它的同谋和共犯。”

    “你在失忆的状态下出卖了蒲影，这原本不能算是你的错，可你一定要抹去这一段。”

    “你通过了它的考试。”

    “你是‘管理员’，是唯一拥有直面终端的会的人，终端可以完全信任你，因为你的一切都捏在它上。”

    俞堂：“你是钥匙，温迩。”

    影子陡然剧烈颤动起来，化成一片灰色的数据流沙。

    他不再和俞堂纠缠，掉头要逃进正在运转的主里，却被一阵强大的吸力强行扯回来。

    灰色的数据流盘旋成微型风暴，落在俞堂掌心。

    “打扰了。”俞堂，“温所长，麻烦你再做一场噩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