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业火(3)
阿南立在船头,目光扫过面前湖面,落在朱聿恒身上时,脸色微微一变。
朱聿恒隔着十数丈的距离看着她,神情复杂,一言不发。
他身边那几个刚被从水中拖出的士兵,身上沾的火油居然还在燃烧。
那火油是楚元知与阿南一起研制改进的,不但燃烧极为迅速,而且入水也扑之不灭。这些士兵本以为跳进水里能逃出生天,谁知那些火油如附骨之疽,反倒更为凄惨。
激愤之下,他们个个对着阿南破口大骂:“妖女!你死期到了!”
在众人的唾骂声中,朱聿恒听若不闻,只紧盯着船头的阿南。
既已到了这地步,阿南也没必要再躲闪,干脆大大方方朝他们这边高声道:“快走吧,水火无情,待会儿要是伤到磕到了,后悔莫及哦。”
韦杭之知道她这话其实是特地对皇太孙殿下的,忍不住偷偷地瞧了瞧朱聿恒的脸色。却见他面沉似水,盯着阿南一瞬不瞬,并无任何避让的意思。
阿南此时箭在弦上,哪还有余力与他多,操起竹篙在水上一点,卸掉了火油的船此时轻巧无比,在水上如箭一般向着放生池堤岸而去。
朱聿恒一抬,西湖上仅存的几艘官船立即围拢上去,伸出勾镰,拦截阿南的棠木舟。
阿南回头瞥了朱聿恒一眼,中竹篙用力一撑,舟以间不容发的速度穿过两艘官船中间的空隙。
在疾冲过官船尾的一刹那,阿南抬间流光闪动,两边的舵齐齐抖着鲜血淋漓的腕大叫出来。
大风之中,相接的两船无人掌舵,失控地重重撞击在一处。
巨大的碰撞声中,船上那些持勾镰站在船沿的士兵全部落水,锋利的勾镰交错着无法避让,许多人眼睁睁将自己的身躯送到了利刃上,再坠入水中。
水面上鲜血迅速洇开,惨叫声连成一片。
阿南的篙杆在水面上一划,将它们迅速抛到身后,向着放生池闯去。
然而就在她离放生池的堤岸不到十丈之时,一支长箭忽然自后方而来,向着她疾射而去。
后方船上的朱聿恒呼吸一滞,下意识地霍然起身。却见那支箭来自那艘燃烧的黑船上,极其粗大,显然只有那个膂力过人的毕阳辉才能用他的长弓射出。
幸好那箭去势骇人,但射出的声音也大,阿南听到耳后异常风声,身形立即向旁边一倾,整个人向着水面倒了下去。
那支箭擦着她的胸口飞了出去,去势极为骇人,直插入放生池堤岸的砖缝间,激得碎末纷飞。
众人皆以为阿南会坠入水中,谁知她套上的寸芒正好卡住了船身,此时腰身一挺,再度飞旋而起,目光冷冷地扫向后方那艘余火未熄的黑船。
船上,毕阳辉正持长弓,再度搭箭上弦。
刚刚那场大火之中,他的船也被引燃,但黑船材质比普通木头坚固,起火缓慢,而他竟在满船惊叫扑火的人中,不顾逃生,先要杀了阿南。
见他这不死不休的架势,阿南的性子也上来了,知道今日不将他解决掉,势必难以踏上放生池。
她身形在风中急晃,闪过他射来的利箭之时,勾住黑船的船头,飞身跃了上去。
毕阳辉扔了中长弓,抓过旁边一柄钩镰枪,向她扫去。
他身材高大,中钩镰枪舞得虎虎生风,阿南则轻灵飘逸,总是在毫厘之间避过扫来的枪风,甚至仗着自己坚实无比的套,抓住钩镰枪头,一个翻身便带着枪身疾转了一圈。
毕阳辉臂关节自然无法像她的身影一样旋转,中枪杆带着臂扭转,眼看就要脱臼。
他不得不略一撤,待枪杆一松一转之后,再双握紧。
可惜阿南变极快,此时早已将枪杆往前拍去,毕阳辉再度抓紧之时,下意识便让枪尾抵在了自己的肋骨之上。
阿南顺势欺身上前,闪过他的身侧一个倒踢脚,他趔趄前倾之际,即使仓促撤也已经来不及了,为了保护枪尾而包铜的尖端便直刺入了他的左腹。
要害被刺,毕阳辉那高大的身躯立时倒下。
旁边的士兵早已被火熏得神色大乱,此时虽围了上来,但见她几个照面就干掉了毕阳辉,只敢在外围持刀作势,不敢上前。
阿南拍了拍,看着倒在地上的毕阳辉,“啧啧”了两声,:“可以啊,别人为兄弟两肋插刀,你为兄弟左肋插枪,他泉下有知,肯定也瞑目了。”
“臭娘们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毕阳辉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看着她。
“你不放过我,我还要找你呢!”阿南一脚踩在他的腿上,冷冷道,“你害得石叔这辈子下不了床,我就让你这辈子走不了路!”
“阿南!”朱聿恒的声音在她耳畔厉声响起。
阿南回头一看,朱聿恒的船已经接近,他站在船头,片刻间就要到来。
天空中吉祥天在盘旋,毕阳辉仓促地伸入口,似乎要撮口而呼,让它俯冲下来攻击她。
她转回头,毫不迟疑地抬,握紧套,将寸芒对着毕阳辉的膝盖砸了下去。
在骨头碎裂声与毕阳辉的惨叫声中,她纵身而起,带着一淋漓的鲜血,落回自己的船上。
她中飞扬的血珠,有一两滴抛洒在了朱聿恒面前的甲板上。
朱聿恒的目光,顺着鲜血缓缓移到船上她的身上。
相识这么久,她在他的面前总是笑嘻嘻又懒洋洋的模样。即使在生死一线之时,也还带着三分不正经地和他开玩笑。
而他从未见过、也没未想过,她竟有如此狠辣的一面。
阿南回过头看他,那些鲜血洒在她一身红衣上,并不明显。而她的神情亦未曾有多大改变,只瞥了他一眼,道:“阿言,别过来。”
过去了,会怎么样?
朱聿恒想知道,但她已回头撑船离去。
韦杭之站在朱聿恒身后,迟疑地问:“殿下,要去阻拦阿南姑娘吗?”
朱聿恒尚在犹豫之中,忽听旁边传来一阵惊呼。他们回头一看,黑船之上,原本他们以为已经昏死过去的毕阳辉,居然扒着余烟未尽的船沿,咬牙爬了起来。
他的衣服被船上未熄的火烬烫出大洞,眼看要烧进他的皮肉去。但他仿佛毫无察觉,只拖着残腿爬到掌舵人身边,将他一把推开,然后用力搭上了舵把,右一扯,将风帆猛然升起。
黑船本就细窄,此时大风已席卷杭州城,那篷帆一经打开,立即在旋风的力量下,急速向着前方冲去,直撞向前面阿南的船。
黑船上的士兵在太过迅猛的加速中跌倒一片,船上一片惊呼喧哗。阿南在惊呼声中回过头,看见那只黑船向自己以泰山压顶之势急逼而来,似要将自己连同船一起撞成碎片。
她久在海上生活,操控船只的本事自然极高,中篙杆疾点,船在湖面急转,借着风势横过船身,向着右后侧急避而去。
然而她的右后侧,朱聿恒的船正向前方驶来,眼看就要撞在一起。
阿南的篙杆在水面急点,船身险险从大船边越过,但船沿擦过大船身时,已有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响起。
朱聿恒站在甲板上向下看去,见阿南的船不偏不倚从自己的船边擦过,又在水面一转,兜了回来。
然而,后方的黑船却不肯放过她,毕阳辉因新仇旧恨而状若疯狂,拼死也要将阿南给杀了。
他不顾双膝剧痛,眼看大船已经挡在自己面前,依旧拉扯船帆,打满舵向着阿南冲去。
阿南的船正从水面转来,以为他看见了这边的大官船,会立即转向避让,谁知他竟不顾死活穷追不舍。而她的船转回来后,正与黑船堪堪相撞,仓促之间绝不可能再次改变航向了。
阿南中篙杆立即脱,整个人向后跃起,如一条红鱼般迅速钻入了水中。
轰然一声,她的棠木舟被撞得四分五裂。
而这黑船上的满帆被大旋风鼓动,在撞碎了棠木舟之后,速度并未稍减,反而与狂风一起携着浪头,骤急直冲面前朱聿恒的大船。
韦杭之下意识便护住朱聿恒,连退几步避开高高扑来的水浪。
但还没等水浪退散,他们脚下的甲板陡然剧震,顿时所有人都失去了平衡。
在一甲板趔趄的人群正面,黑色的物体冲破面前的水浪,向着他们直冲而来。
是失控的黑船。即使船上的士兵与水拼命拉扯船帆,可船头龙骨已直冲向他们的船身,又在水浪的冲击下高高直立。
水浪骤倾,黑船向下重重压跌,眼看要将他们连同下面的船身砸得粉碎。
后方是船舱的板壁,根本没有退路。
挡在他面前的韦杭之已被水浪冲走,紧急关头,朱聿恒唯有翻过船身栏杆,直跃入下面激荡的水面。
骤然落水,朱聿恒被狂浪拍得脑子嗡了一下,下意识就探头冒出了水。
刚来得及吸一口气,他就看见上头的栏杆已经被黑船压碎,断裂的栏杆和黑船的木板劈头盖脸向他狠狠砸下来。
朱聿恒转身打水,正要逃避,有人在下方猛然抱住他的腰,将他往下一拽,拖进了水里。
下意识的,他抬腿就去蹬那拉自己下水的人。
然后对方的身躯立即贴住了他,抱紧他示意他别动。
这熟悉的感觉,让他在动荡的水中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贴近自己的人。
阿南。
上方是大风之中动荡急湍的水面,惊慌呼救与伤患哀叫交织一片。
水下却有一片平静之地。阿南带着他停在一片水草之中,从腰间解下一个气囊,示意他吸一口气。
朱聿恒吸了两口后,才注意到她的衣袖上有丝丝缕缕的红色飘出。他以为是她在流血,正在大惊,但再一看却发现,是衣服上染的红色,在水中洇了开来。
还未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阿南已经拉起他的,带着他往放生池边潜去。
朱聿恒自然不愿意随她去那边,将自己的抽了回来。
阿南无所谓地看着他,示意他尽可以自己走。
朱聿恒刚一抬,骤然间只觉得指尖一凉,即使他快速收,指尖上也已被劈出一道口。
只听到“沙沙”声响成一片,湖水瞬间紊乱,水草丛中泥沙乱翻,距离水草足有二尺远的几条鱼身形一滞,已经断成了几截,血肉随水载浮载沉地飘走了。
朱聿恒只觉头皮发麻,想起了之前自己在这边亲眼目睹,被这水下看不见的阵法绞得血肉模糊的那个男人。
阿南轻轻抖了抖臂,袖子上的红色随着水流晕开,他才看到在淡红色的水中,如同鱼鳞般若隐若现的无数薄片。
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用水晶打磨成的薄片,磨得太薄了,通透如水又锋利无比,安置在水中便能与湖水浑然一体。除非用去触摸,或者像阿南这样用红衣将水洇染变色,否则仅凭肉眼,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
而看那几条鱼的惨状,这应该是个连锁阵,只要触到一块之后,就会牵动连锁攻击,到时候无数水晶在水中乱割,他们在水下将无处可逃。
阿南悬停在水中,指着周围水域示意他,两人现在已经陷入了这个连锁水阵,四面上下尽是杀。他可以离开自己探索出来的这一片安全区域,但,他一定会在水下死得非常惨。
朱聿恒的目光朝上面看了看,又在周围扫了一圈。
在那些鱼鳞般密密匝匝随水浮沉的幻影中,他清楚地意识到,上天入地,除了跟着她之外,他已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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