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流光(4)
长风呼啸,天地动荡。
阿南眼前的世界,迅速地暗下来。虚脱感让她后背冷汗沁出,只能以最大的意志力,让自己不要倒下。
她灰败的脸色,被竺星河看在眼中。他最倚重的援虽然到来,但却已经没有办法再给他助力了。
身中麻药,围困援兵之中,天时地利人和他全都已经失去。
他确实还有最后一击的力量,足以取走朱聿恒的性命。但这样一来,他今日亦将与阿南殒命于此,再无他日可言。
终于,他缓缓垂下了,按照诸葛嘉的喝令,往后慢慢退了两步。
见他后退,殿下脱离了他的攻击范围,众人连同诸葛嘉在内,都是大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一瞬松懈之间,竺星河骤然转身,中的春风脱飞出,直刺向诸葛嘉。
他回身攻击速度极快,更没人料到他居然会将春风撤拿来攻击。诸葛嘉更是为了躲避春风的冲击,下意识地身形一偏。
阿南虽在晕眩之中,但身体常年养成的下意识反应还在,她一抓向诸葛嘉的腕,又飞起一脚,趁着他身形偏斜之际,踹向他的右肋。
肋骨是人体薄弱之处,诸葛嘉吃痛,中连珠铳立即松脱。
阿南右脚一拨,将它踢起,握在了掌中,对准诸葛嘉。
脚步声杂沓,援兵已至,持刀箭的锦衣卫与神营的火铳涌入齐齐对准他们。
局势危急,阿南却反而竭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眼前的昏暗渐浓,她的口气却愈发轻松,道:“诸葛提督,看来你们和拙巧阁打得火热啊,这么快就制出火石燧发的连珠铳了?”
诸葛嘉万没料到她居然能在竺星河的帮助下反戈一击,自觉颜面大失,不禁恼怒不已。
但面前就是对准他的连珠铳,他唯有一动不动地站着,只狠狠盯着她,希望寻到脱身会。
而竺星河已经迅速退到阿南身边,捡起地上的春风,道:“阿南,走。”
阿南应了一声,将连珠铳抵在诸葛嘉的头上,让他挡住自己的身躯。她和公子且走且退,往后方的堤岸而去。
在转上九曲桥之前,她的目光,终于看向了朱聿恒。
护卫不敢擅离,正遮挡在他面前。在如林的刀剑与如丛的箭尖之后,她看见朱聿恒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深黑的眼。
她心中一阵冰凉,只觉眼前一片昏暗,连前路也看不清了。
竺星河立即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一将她揽入怀中,一紧握住她持铳的,维持住胁迫诸葛嘉的姿势。
朱聿恒定定地盯着公子拥着阿南,退过九曲桥,撤向外围的弧形堤岸。
麻药让他的脑子有点混沌,但他还是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传令,彻底封锁湖岸,不得让他们逃脱!”
他早已看到阿南脱力,竺星河亦中了麻药,只要隔绝接应,他们绝对跑不掉。
侍卫应了,奔向后方。悠长的唿哨声再度响起,在西湖沿岸四散回荡。
毕阳辉的副负伤赶来替朱聿恒宽解牵丝,一边弄一边痛骂阿南这个妖女。
朱聿恒神情漠然地听着,等到身上的捆缚松开,他抬按住自己被割伤的脖子,耳听得暴风骤急,呼啦啦猛然席卷过湖面。
朱聿恒脸色一变,心想,难道是那阵阿南预测过的大风雨,提前登陆了?
仿佛应了他心中所想,只听得哗啦一声震响,呼啸而过的风中,暴雨已经劈头盖脸砸下来。
就在这风雨暴击之中,朱聿恒的胸口陡然一震,照海穴上一阵钻心剧痛,顺着内踝直冲而上,沿大腿的内侧劈向胸腹部,最后直达喉结。
那剧烈的痛楚纵贯过全身,似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劈为两半。
是山河社稷图,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般于八月潮日来临,而是在这一日、这一刻,在大风雨登陆杭城之时,突然发作,让他的阴跷脉崩裂了。
天地间风雨大作,剧痛在他每一寸皮肤里、血脉里、骨缝里蔓延,像是有人顺着阴跷脉狠狠往他的体内一枚一枚插入刀尖,偏偏他却连挣扎都不能。
痛苦让他眼前漆黑一片,可身体的剧痛亦比不上心口涌起的刻骨怨毒。
“接下来一年的时间,你属于我。”
“活下去,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她曾过的话,唱过的曲儿,在耳边如同水波般回荡。他恨不得抓住阿南,将此时自己的所受所感,千倍万倍加诸于她的身上。
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暗淡,最终,他的意识再也承受不住那刻骨之痛,任由黑暗席卷了一切。
豪雨倾盆,水面疾风乱卷。
饶是过来接应竺星河与阿南的司鹫在海上见过诸多风浪,但在此时大风雨侵袭的西湖上,也差点操控不住船。
更何况,此时的湖面上,尽是船只残骸,浪头上随处可见浮木杂物。
而就在这样的艰难情形之中,岸上弓也已集结,耳听得夺夺连声,追到码头的士兵们张弓搭箭,箭雨穿过风雨,直射向他们的船只。
暴雨与水浪泼激,浑身湿透的竺星河,身上的麻药反倒退散了一些。见司鹫独力难支,他抓过竹篙,在水中画了个大弧形,横过船身,以船篷挡下了乱射来的箭矢。
南岸已经全是伏兵,他们并不选择靠岸,只顶风冒雨,向着东面而去。
迎面的旋风几乎要将他们的船卷入半空之中。后面的大船紧追不舍,他们的船难以操控,在巨大的颠簸之中,激浪直灌入船舱,掀翻了船身。
他们三人齐齐落水,但此处已经离东岸不远。
竺星河揽住阿南,带着她潜入水中。上方波浪滔天,下方亦是暗流涌动。他们向着岸边游去,要趁着封锁堤岸的士兵不注意之时,趁上岸。
暴雨之中,罩着蓑衣的锦衣卫依旧尽忠职守。他们五步一岗面朝西湖站在岸上,搭住剑柄,时刻关注动荡的水面。
司鹫趁着激浪,冒头换了个气,正想观察一下死角,却忽然脸色大变,急忙潜下水,对着竺星河比划。
竺星河带着阿南一起浮出水面,即使在极度疲惫之中,阿南也在瞬间错愕,惊诧得身体都颤抖起来。
巨大的浊浪排空而来,从杭州城冲出,如同暴烈的猛兽,向他们汹涌狂扑。
竺星河立即按住她,与她一起沉入水下。但两人的身体都已被激流卷起,猛然抛向后方,又在湖中重重激荡,全身骨头都如遭碾压。
阿南只觉得眼前一黑,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失去了意识。
拉着她臂的竺星河,见波浪实在太急,只能紧抱住她的身躯,宁可与她一起失控,随波浪胡乱沉浮,直到被一阵巨力冲上湖岸,重重摔落。
杭州城内洪水还在狂涌,巡守的士兵早已被巨浪冲击落水。竺星河抱着失去意识的阿南,淌过及胸的大水,攀上旁边一棵合抱古木,带着她暂避浪头。
她在昏迷中呛到了水,此时无意识地咳嗽不已。
大水冲击过来,粗壮的树干摇晃不已。但竺星河也顾不上了,他半靠在树杈上,将阿南的身体翻过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膝上,将水控出来。
她吐了几口浊水,意识依旧昏睡,竺星河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低微但总算均匀绵长,才略略放了心。
上面是疾风骤雨,下面是汹涌浊浪。他抱着她靠坐在树枝上,繁急的雨点打在阿南的脸颊上,让她在睡梦中都痛苦皱眉。
转头看西湖,大风雨遮蔽了他的视野,周围尽是茫茫泽国,看不清任何东西。
他干脆屏蔽了所有的思绪,俯身用脊背帮阿南遮蔽风雨,至少不让雨水直击她的面容。他低头望着怀中的她,伸轻轻帮她理着纠结的湿发。
在漆黑凌乱的头发和艳红血衣的衬托下,她的唇色显得异常苍白,完全不是平常鲜润的颜色。
她看起来很不舒服,即使在昏睡之中,依然眉头紧皱,身体偶尔轻微颤抖一下,如同痉挛。
就像他在尸横遍野的海岛上,捡到的幼的她一样,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被风雨摧折。
可,阿南也永远不再是那个在绝境中仰望他的孤女了。
她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巨树,拥有无可匹敌的力量。
她成长得太快太好,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
怀中的阿南似乎不太舒服,呜咽着侧过头,潜意识要找一个躲避风雨的地方。
看着她那茫然可怜的模样,他轻揽过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入睡。另一只伸到她的后背,帮她把水靠略微松了松,让她呼吸能更顺畅一点。
在冰冷的雨中,他拥着阿南,这世上唯一的温暖仿佛只剩下两人彼此的体温。
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大的那一轮暴风雨过去,倾盆大雨已不再像之前那么可怕。
怀中的阿南,似乎轻微地动了动。
竺星河低头看去,发现她已经睁开眼,在他的怀中定定地看着他。
“你醒了?”风雨淹没了他的声音,阿南也不知道听到没有,只张了张唇,那唇角似乎微微上弯。
竺星河低下头去凑近她,才听到她艰涩的声音,轻轻地:“这风雨和你捡到我那一天,好像啊”
竺星河默然转头看向四周,这漫无边际动荡起伏的人间,不知道这天灾毁灭了多少生灵,苍茫天地空旷得可怕。
他和阿南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一场暴风雨。
海上的风雨,比陆上更为诡谲可怕。为了躲避风雨,不至于船毁人亡,所以在航行之中遇上暴风雨,他们会尽量寻找海岛停靠。
而那一次的风雨海岛中,他站在甲板上,看见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从密林中疯狂跑出,扑向未曾被树林覆盖的沙滩。
她的身后,一条比人还长的蟒蛇正紧追不舍。
她疯了一般,不顾一切跳上粗粝的礁石上,掌和双脚磨得鲜血淋漓,却依旧脚并用,爬上了礁石最高处。
那条蟒蛇在沙滩上盘旋着,似乎正在寻找爬上礁石最好的角度。
女孩抱着礁石,嘶哑地哭喊着:“娘,救我,救我啊”
那时,竺星河的母亲刚刚过世。或许是她凄厉的声音触动了他心底的伤痛,他低低唤了一声:“冯叔。”
冯叔几步走到他身后,看见这样情形,摘下肩上的弓箭,一箭向着蟒蛇射去,正中七寸。
那蟒蛇在沙滩上弹跳起来,翻滚挣扎着死去。
女孩攀在礁石上,脸煞白地朝下看着。直到蛇瘫在那里不动了,她才仰起头,用那双因为太瘦而显得奇大无比的眼睛盯着竺星河。
暴风已过,雨势减,他们的船缓缓调转,准备驶出这座临时停靠的海岛。
那女孩竭力踮着脚,大声问站在船上的他:“你是神仙吗?”
那时的他,其实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只是他一袭白衣,撑着描绘仙山楼阁的杏黄油纸伞,尚带稚嫩的轮廓上,已经初显摄人的光华。
他撑着伞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又问:“是我娘让你来救我的吗?他们,我娘去天上了。你会带我走吗?”
他看了看面前这荒岛,又看了看这干瘦的女孩,微皱眉头。
魏乐安看了看,道:“这么的孩子,在这样的海岛上活不下去的。我们不带她走,她会死在这里。”
冯叔则摇头道:“这种陌生海岛,捡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回去,怕是不妥。”
大船即将离去,那女孩急了,跳下礁石,冒雨在沙滩上狂奔,朝着他们的船大喊:“娘,别丢下我!”
她的身子扑入水中,固执倔强要追上他们,似乎不惧淹死在海里。
听着那一声声哭喊,竺星河忍不住回头看她,又听到魏乐安道:“我想起来,公输师傅,想要找几个有资质的孩子,培养后人。你们看这孩的”
她已经被海浪扑入水中,却还在水中沉浮,固执地冲他们招,企图让船返回来。
那时的她,便已有了一双比寻常女孩子都大一些的。微黑的皮肤下指骨稍凸,带着常年攀爬礁石留下的伤痕,却一望可知极灵活又极有力。
竺星河终于开了口,:“让她上来吧。”
他们放下了跳板,让她攀爬上船。
许是因为太累太饿,又或许是那日的雨太大,在跳板的最高处,她脚底打滑,差点跌下海去。
他一撑伞,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握住了她的腕。
她用双紧紧抓住他的,双脚蹬在船身上,狠命翻上甲板。
就在跌进他怀中那一刻,她破烂的衣襟被栏杆上雕刻的鱼嘴勾住,怀中一个破旧香囊从她的怀中掉出,直直落到了大海里。
在她失声低叫中,它被巨浪瞬间卷走,沉入了深不可及的海中,就此无影无踪。
后来他才知道,那香囊是她父母唯一的遗物,里面有一张纸条,她娘,可以用它找到家。
她是遗腹子。父亲出海被杀,怀有身孕的母亲被海盗掳去,在土匪窝里生下了她。
她五岁时,母亲在海岛的匪盗火拼中死去。而她在尸堆中等了半个月,吃着生鱼和海蛎子,终于在那场暴风雨之中,等来了路过那个岛暂避风雨的,他的船。
竺星河经常回想起那一刻,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如果那个时候,他早一点答允带她走,或者他不是随意地伸出一只,而是用双拉住她,也许,阿南那个香囊就不会丢掉。
她或许,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了。
她姓什么;她从哪里来;她的父母是谁;她是否还有家人亲族
从此一切都成了永不可知。
只是人生,再也没有或许。
因为心头这淡淡的歉疚,他在风雨之中,抱紧了再度沉沉睡去的阿南,就像抱紧十四年前那个喊着娘亲的无助孤女一样,似是永远不愿放开。
其实这一章,本来是预想中的第一卷结局。但因为第一卷的字数严重超出了,所以情节挪到了这里。
在这里道个歉,五一我就不更新了,身体吃不消了,而且司南第一卷要出了,所以我要回头细修,第二卷的大纲也要重新梳理,因此五一我会很充实(忙疯了),呜呜呜呜,真的好想休息啊
总之,祝大家五一快乐呀我们5月6号再见!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