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私会
皇城,长乐宫。
金红色绡纱下,东厂厂公富力行戳在贵妃椅外侧,腰弓的像个虾子,头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出。
别他了,殿外宫人也谁都不敢动,生怕脚步落在地上有了声,勾了太贵妃的火。
晨光耀耀,如日新生,让人不敢逼视,富力行想想在户部,叶白汀之前侃侃而谈的样子,想想北镇抚司,仇疑青伟岸昂藏,无所不能的身影,再想想当龙椅之上,今天子脸上一派和善,实则斗起来半分不让的果断,就觉得岁月不容情。
年轻时心气高,花团锦簇的时候,还以为一辈子能这样,可结果呢,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岁月催人老,时代变了,周围的人也变了,所有格局不再一样,到了该你退让的时候,你不退,被压着了,不服?那就憋着。
天子下搞税制,没什么太大改动,百姓们没事,做完了还对他们有益,可朝廷上的人就倒了霉了,谁里养了最肥的金母鸡,谁遭的殃最大。
仇疑青这边还紧着查,锦衣卫所到之处,几乎是寸草不生,不管查到什么,都往皇上那里打报告,此次户部的案子也是,一点情分都不留
这等形势,别人看不懂,甚至想要破釜沉舟,鱼死破,拉了盟友一起硬扛,拼着命想翻个身,殊不知最后身可能真的能翻,就是这落点么,很可能是棺材里。有人就很懂了,比如他这先帝崩了,还能死死扎在深宫的主子娘娘。
尤太贵妃已经砸了一屋子东西,坐都坐不住:“仇疑青还真是一点都不留!”
富力行心翼翼的倒了杯茶,过来请示:“咱们接下来怎”
“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正好他走的近了,“啪”的一声,尤太贵妃的掌抽在了他脸上:“还要本宫教你么!”
深宫女人力气都不怎么大,况且太贵妃保养的再好,也有了些年纪,打在脸上并不疼,只是伤脸面。
身为东厂厂公,富力行很久没有这么丢面子了,但他一个伺候人的,能怎么办,只能受着。
尤太贵妃又是摔东西又是打人,心火撒的差不多了,眯起眼梢:“几个月了,你又是拆他的台,阻他的路,还给安排了个卖花少年过去,可见他动摇了半分?这回想着捞万承运一把,结果又怎样?”
结果当然是不怎么样,人直接折里头了。
富力行也很遗憾,本以为万承运那脑子,至少能有点用呢,谁知这东西一肚子心眼全在怎么玩游戏上了,其它的根本不行,最后还得他想别的辙,紧急斩断了和户部的所有联系,又带人收集了一堆非常有用的线索,递交到仇疑青上,方才了结了这件事。
得亏去年那桩库银贪污案他没沾过,不然这回怕也会倒了霉。
“你同他对着干了这么久,可有得到一点好处?”
做为一路宫斗过来的人,尤太贵妃火过,狂过,鲜花着锦过,也不是没有过挫折,伴君如伴虎,再得宠,也有触了别人霉头的时候,脸是什么东西?
你受宠,位尊,有倚仗,到哪都能平事,自然有脸面,人人敬着怕着,没了地位,失了能力,话再的再好听,装的再像样子,有什么用?真当别人瞧不出来么?
人生在世,得懂变通。
尤太贵妃相当能屈能伸了,眼梢微眯,语重心长:“有些人,就是有老天爷护佑,命火旺,前路平,任你干什么都没用”
富力行立刻懂了,主子这意思是,他们得换条路子走。
尤太贵妃睨了他一眼:“好好想想,看怎么把人笼络过来硬茬子扎,也是对方真有本事,你也别犟了,不能把他变成自己人,至少可以变成有利益一致的人。”
富力行心翼翼开口:“可之前那个卖花少年”
“怎的还提他?”尤太贵妃不满的哼了一声,“不是教过你,解决不了这个人,就解决能解决这个人的人?仇疑青你就别想了,脾气臭,心硬,没人走得到他身边,你在外头找不到和他心意的人,现成的,不有一个?”
“那个姓叶的仵作,不是尚未及冠?一个少年人而已,心智未熟,天真纯善,你把他哄过来,他帮你,仇疑青还能不帮你?这点子事你都不会办了?”
尤太贵妃越,脸色越阴:“你不动,是想等着西边的老太婆动?回头人跟别人好了,你连口热乎屎都吃不上!”
“娘娘的是”
好不容易伺候完主子,从殿里出来,富力行感觉,这的确是个事。为免西边的先动,抢了时,他得想个由头,给那边找点事干,顺便也好好琢磨琢磨,从哪里下的好。计随势变,他家娘娘主子尚且能屈能伸,他一个公公,还要什么脸?
指挥使巴不上,正常,西边的也不行,姓仇的就是油盐不进,除了皇上的话,谁都不听,那位叶少爷倒是不错,他曾见识过他话行事,娇滴滴,嫩嫩,腰细细,惯爱撒娇,的确有真本事,也的确是有钱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娇少爷,身娇体贵,天性纯真
该怎么讨好呢?
上回在户部,自己可没多给面子,不知是否得罪了这位少爷,怎么挽回才好?
富力行眼珠子转着,很快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接下来的方向,明着用力讨好大约是不行的,有点太难看,娇少爷未必喜欢,但也不能把自己卖个彻底,真敢露那么多,别得别人喜欢了,没准下一刻就得被别人给抓起来,扔到诏狱去,最好平常一些,看起来普通一些,从日常接触开始,慢慢展现自己的优点,对娇少爷好,滴水穿石,温水煮青蛙,就不信日子久了,娇少爷那个软心肠会不动摇!
娇少爷同他交好,指挥使自然也不会不客气,这北镇抚司么,早晚是自己人!
前前后后想好了,锦绣前程就在脚下,到最重要的一点,富力行给卡住了,娇少爷喜欢什么呢?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喜欢什么样的人?
仇疑青难道他一把年纪了,要学仇疑青那个样子?
光这张老脸就不像啊!
叶白汀不知道别人暗地里在谋划什么,吃饱喝足回来,倒是真累了,裹上被子就睡,足足睡了一天,醒来时天又黑了。
也不用他怎么动,房间里掌上灯,立刻有值班的锦衣卫兵过来问他有没有胃口,想吃什么,麻利的从后厨端来饭菜给他,还顺便了下外面的情况。
申百户午时过就回来了,一头扎进北镇抚司,就没出过门,在后头处理案子后续事宜,对刑部在押人员一个个问话,整理口供,查漏补缺,连饭都是端到公案上吃的,今晚怕是又要加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了。
指挥使上午写好折子,就去了皇宫,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是一直在皇宫,还是有别的事忙
叶白汀理解,案子破了,不代表事情就完了,尤其户部这种在官场体系中非常重要的部门,各种事情总要一点点捋顺的,这次的犯罪是因为什么漏洞,制度要如何补上,才能保证以后不会出现相似的问题,上下官员怎么处理,罪责怎么定,大换血要怎么换,换新人进去,还是提拔之前老实的老人上位?
一样一样,都是问题。
验尸破案他可以,心理分析,事实推理也可以试着来一下,可命案告破,到了这个阶段,他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也不会玩政治斗争那些花样心眼。
他想了想,干脆回了诏狱挺久没和这帮人聊聊天了。
诏狱上下对少爷那当然是无限欢迎的,尤其这次的案子,破的太漂亮了,直接端了整个户部,没别的,就是一句话,少爷牛逼!
而这个案子的起点在哪里呢?是诏狱囚犯,那个叫管乐志的,他知道自己有罪,进了这里活该,管修竹是他的族弟,两个人曾经感情不错,听到相子安有会,巴巴跑过去了族弟的故事,希望能被选上,没想到老天爷开眼,少爷真接了他的活儿,给族弟翻了案!
别人能翻案,自己不也有会?
不管怎么,跟着少爷走,一定是对的!
遂叶白汀这次回去,受到了热烈欢迎,虽然他最近不常在诏狱,诏狱里仍然到处是他的传,搞得他都有些受砣宠若惊了。
不过诏狱里也有没变的东西,比如相子安摇着扇子损别人的狐狸眼,日常口水狗将军求撸的样子,秦艽一如既往的重口味,问就是吃肉,再问就是大肉,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气相子安,和相子安斗嘴。
对面牢房里的石蜜里拿着支短笛,不知是谁给他的,还是他自己做的,别人那么热闹的时候,他也不话,只把短笛放到唇边,慢悠悠的吹曲子。
叶白汀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只觉清泉潺潺,月光皎皎,夜色之下,有思念的人,也有人被思念着,红尘滚滚,碧落黄泉,不管你在哪里,走在哪条路上,永远都有人相伴着。
和人们闹了一阵,一起吃了顿宵夜,又因‘脸色太苍白,一看就是冻着了’,被赶出来,转到暖阁,看到仇疑青正从屋子里出来,好像刚刚是进去找他,可他没在。
“指挥使有事?”叶白汀迎了上去。
仇疑青颌首:“本案虽已告破,但还有一个人——你忘了?”
叶白汀心下转了转,立刻想到一个名字:“李宵良?”
那个以蓝色蛇形为图案的组织,他们知道的唯一联络人,至今为止,还没有找到。上次仇疑青得到的线索推断,此人或许要找上贺一鸣,他们想借此会,抓到此人,看看到底他是谁。
仇疑青颌首:“不错。本案我已具折上表,所有参与人员皆要依法判罚,贺一鸣作为当年管修竹案的审办人,已经被削了官,召集还在刑部,却已不再是侍郎,甚至连郎中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普通吏。”
这是好消息啊!
叶白汀立刻道:“那他应该慌了?”
如贺一鸣这般野心强盛之人,哪里肯就此寂寂无名,一定会难受,难安,想别的办法的!顺着这根线——
“所以李宵良,动了?”
“尚无太多动静,”仇疑青摇了摇头,“我的人还在盯着四处,他不出来,我们无法确定,只要他出现,立刻就能抓捕。”
叶白汀感觉有些奇怪,他实在想不出原因,为什么贺一鸣入了别人的眼?是太聪明?未必。太蠢?太蠢了也没法用,贺一鸣身上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点。
“所以指挥使找我是”
“不久之前,贺一鸣收到了邀约纸条,出了门,眉宇神色有些不对,对方不是李宵良,就是他曾有联络的,我们同样想知道的其他人,”仇疑青看着仵作,“我正要去看看,你可要一起?”
叶白汀立刻点头:“好啊,”他又想到一个问题,“远么?”
仇疑青:“嗯?”
叶白汀看着他的脸,微笑解释:“如果很远,我就得求后面马房,帮我备匹马了。”
意思再明显不过,就算要骑马,也不会和仇疑青一骑。
仇疑青:
“不太远。”
“那我们现在出门?”叶白汀检查了检查身上的衣服,没毛病,就冲领导比了个请的姿势。
“走吧。”
仇疑青转身,带了叶白汀出门,一路上不紧不慢,也不见他照顾叶白汀的脚步,调整自己的速度,就是从从容容,闲庭散步一般,甚至还能慢条斯理指点叶白汀,哪哪有石头,哪哪有薄冰,让他躲开一点。
等到了地点,看到其他隐在暗处的锦衣卫,叶白汀就明白了,原来是前面早就布了局,用不着慌。
仇疑青招叫了人过来,问:“可有人进去了?”
这人摇了摇头:“回指挥使,只有贺一鸣。”
“可有任何异样?”
“还没”这人正着,就在远处墙头有人打了个特殊势,他立刻压低了声音,“指挥使,有了!人来了!”
仇疑青立刻打出势:“全体注意隐蔽!鱼儿既然出现,很可能不只一条,谨防他带了帮,声东击西!”
“是!”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立刻自动列队,几人一组,分出不同方向,谨慎心,又步伐坚定的,将整个宅院包围了起来
仇疑青伸向叶白汀:“同我来——”
叶白汀退了一步:“我还是不麻烦了?”他指着腕上的铃铛,“这个响动无法避免,我又不会武功,对方如若武艺高强,你带着我,也是很容易被发现的,我还是在外面等着吧。”
他看了眼旁边的墙,再看看墙边的树:“这里足够远,不容易被发现,我也能看到点东西。”
仇疑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屋角檐底视野更好。”
这次他没问人意见,直接伸捞住叶白汀的腰,把人箍在怀里,脚尖点地,就飞了起来。
叶白汀:
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的搂住领导的脖子。
至于铃铛的问题,仇疑青十分炫技的,用特别厉害的身法,回答了他。
只要轻身功夫足够好,飞得足够快,足够稳,落点足够轻,还懂得借风势,风声,一切都不是问题,仇疑青好像懂得大自然的呼吸一样,在一阵风呜鸣声起的时候,正好抱着叶白汀落在了屋檐下的窗外,横梁之上,声音被掩住,无人发现。
而这个时候他递过来的眼神
叶白汀懂,默默伸出了大拇指,以示佩服。
房间里,新来的男人摘下了面巾,贺一鸣看到陌生的脸,十分警惕,将一张纸拍在了桌子上:“你是何人,为何以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邀约本官?”
男人一脸讽刺:“官?贺大人被人挤的,连站的地方都快没有了,还好意思自称是官?”
贺一鸣眯了眼:“不劳阁下操心。”
“大人别这么紧张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男人伸长,自在的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在下这里倒有个不错的财路,保证安全,收益极大,贺大人考虑考虑?”
贺一鸣更警惕了:“本官入仕,为家国百姓,为民生安平,可不是为了财路的。”
男人嗤的笑出声:“我贺大人,这里又没旁人,何必这么冠冕堂皇?”他突然身体前倾,往前凑了凑,“我知贺大人本事,也不需要你多做什么,只要能定时和我相会,透些无伤大雅的消息,互通有无便可,就这一点,我就能保证贺大人的通天大道,如何?”
贺一鸣哼了一声:“这种话,街上乞丐也对本官过。”
“这个东西,可算有诚意?”
男人也不赘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放到桌上。
玉佩颜色特殊,是一种极罕见的紫春玉,颜色深紫,隐隐泛着幽蓝,圆环形状,中间雕着一条盘着的蛇,蛇身粗壮,腹肥,眼睛里射着幽暗的光,像一团火焰。
“贺大人可见过?”
“蛇?”贺一鸣表情没太多变化,只是稍稍有些新奇,“不过玉色水头新鲜了些,诚意在哪?”
“自然是——”
男人正待侃侃而谈,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谁!”他不但立刻戴起了面巾,拔出了兵器,看向贺一鸣的眼神甚至充满杀意,“你竟敢带了人来?”
贺一鸣被刀尖抵着,还没出话,桌子就被对方掀了,不由皱起眉头:“你这人怎么回事?莫我没有带人,就算带了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我之约,这么见不得人?”
男人感觉这话气氛不大对,眼色示意贺一鸣,一起过去开门,打开门,往外看了看,才发现是上菜的厮,厮在外面不心滑了一跤,有盘菜打了,正愁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原来只是个误会。
但事有不顺,男人总感觉不大对:“今日此地不宜久留,贺大人,我们改日再聊。”
完也不等对方回复,运了轻功就要离开。
叶白汀却感觉有些不对,凑到仇疑青耳边,声道:“这人别是不会再来找贺一鸣了吧?”
如果不会,他们可只有这一次会了!观察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蹲到人出现,怎么可以浪费会?
仇疑青已经打出势,行动!
对方果然不是一人赴约,身后有一只队,发现不对,队立刻扑上前,以血肉之躯为挡,只为让蒙面男人逃出生天!
仇疑青当然不允许,带着锦衣卫追了出去,见对方的人有点多,便把叶白汀放在一个角落的墙边:“乖乖躲在这里,不许出来。”
叶白汀自是点头:“好。”
仇疑青的武功,他是信得过的,这人每一次的出都干脆利落,并不花哨,没有炫技,每一个动作又都自带潇洒,非常帅气,看他揍人是个很不错的体验,就像曾经电影里的大场面搬到眼前,极端的暴力美学,极度震撼,促使肾上腺激增。
叶白汀看着看着,眼睛越来越亮,还不由自主握了拳。
所有口子都已堵严,再加上仇疑青这样强大的对,蒙面男人不可能跑得了了!
可他不止一个人,还有帮。他在暗地里潜藏了那么久,锦衣卫怎么蹲都没蹭到人,可见心思之缜密,观察之细致他很快发现了远处墙角的叶白汀。
更发现了,仇疑青的每一次出位置,最后的落点,都在完美守护叶白汀的方向。
他心下迅速转动,跑不了难道就做不成别的交易了?
没人看到他怎么动的,什么时候下的指令,队伍里又怎么不知不觉有个黑衣人人退出了圈子,摸到了叶白汀身边,等仇疑青拿下人,回头看到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
离队的黑衣人离叶白汀越来越近,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了!
蒙面男哪怕被仇疑青捉住,也得意的,低低笑出了声:“抓了我,你的宝贝就会死哦。”
然而下一瞬,画面就发生了变化。
明明那个下已经摸到了叶白汀身边,已经捉住了他,甚至匕首都抵到他了喉间,叶白汀突然伸出指,在他身上快速戳了两下这人就倒了。
一动不动,像是昏死在地上了!
蒙面男:
仇疑青卸了他的胳膊:“老实点。”
墙角,叶白汀往旁边走了走,任一队锦衣卫流水似的拱卫到他身侧,拖走了那个昏迷的黑衣人,还微笑着朝仇疑青摆了摆——
不要担心,别忘了我还有这招哦!
仇疑青:
任务圆满完成,锦衣卫队心情放松,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再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忍不住想捂脸——
指挥使你不行啊,还得让少爷自己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