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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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很大。

    路上光亮不过车灯刺目红色和交通灯的灼眼绿芒。

    千山拄着禅杖, 步子飞快。

    一位五十多岁的灰发灰眸异域老者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

    “千山, 千山,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老僧人浑身湿透也浑然不觉, 只是大步前行。灰发老者几步上前拦在他面前, “我看着那丫头现在这般挺好的, 至少对王上的态度好得多了, 你何必去叫她想起来!”

    千山驻足。

    “当时只是权宜之计,她的记忆如今已经有了觉醒的苗头…如我不去牵引,她只会堕云雾中,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切…那丫头失忆前精神本就很不好, 若我们不出手,叫她自己贸然想起,恐怕会走火入魔。”

    灰发老者哼一声,“又与我们何干,前些年她糟践王上还糟践的不够吗!要我, 我们就该带着王上一走了之, 此后她若想起来了便想起来了,想不起来更好,我看她如今还活得更好些!”

    千山却充耳不闻, 越过他继续走。

    “千山!…千山!…你这老头!”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灰发老者呸一声, 到底觉得身子乏累雨又大,不继续去追赶他, 坐在原地不再动弹。

    …

    天很黑,下淅淅沥沥的雨,湿冷,车窗上有模糊雾气。于萧萧开着车,车窗开,有冷风冷雨灌进来,座椅身上都湿了大块,她冰冷细白的手覆在方向盘上,胸口剧烈起伏,明明有这样新鲜激烈的空气,还是觉得快要窒息。

    “再给你十天时间,迟一分钟,等着给陈婉婉收尸。”

    男人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如魔音绕耳。

    她看一眼副驾驶,那里放着一只银色手提箱,里面满满都是百元大钞。

    非常多了,却依旧不够。

    雨一直在挡风玻璃上,试图模糊眼前一切,雨刷不断摇起落下,不能够停止。

    道旁刺眼廉价的黄色路灯汇成一股诡异的银河,远远近近,波浪起伏。

    她用尽全力开往不知方向不知尽头的黑暗。

    痛苦像是永远没有结局。

    每天都想要结束自己,睁开眼却仍旧拼尽一切的奔跑。

    眼睛偶尔会酸涩,却不会掉眼泪。

    没有人会来的话…流泪不过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笑话。

    她已经这样的努力了……却还是看见眼前一片血红。

    她的妈妈,披头散发被绑在树上,鲜血从她的头上流下来,浸透衣裙,滴滴答答染红地面。

    他们还是把她杀了吗。

    她凄厉尖叫一声,骤然刹车,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漫天腥甜。

    ……

    一声尖叫,于萧萧惊醒。睁开双眼,满头冷汗。

    是梦。

    她头疼欲裂,大脑空白。

    是真的空白…就像是,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谁,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否真实。

    她下了床,赤脚走出卧室。

    玄关的灯开着,有月光从阳台落进客厅。

    幽暗诡异。

    她听见轻轻的诵经声,如同咒语。

    抬头看,穿黄色僧侣服的僧人盘腿坐在客厅中央。

    她应当害怕,应当尖叫,应当责问,应当惊惧。

    可她只是感觉窒息。

    她慢慢走到千山面前,盯着他看。

    千山睁开眼,注视她片刻,开口,声音没有感情。

    “你醒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着自己站住身子不倒下,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着自己张开嘴。

    她问他。

    “我到底是谁。”

    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在问。

    我是平棠,还是于萧萧?

    他仍旧慢慢转动着念珠。

    “你已经恢复了记忆,又何必问我你是谁。你是谁,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于萧萧死死咬着嘴唇,细密的血珠从干裂的唇上渗出。

    她努力控制了,胸口却还是剧烈起伏。

    她努力控制了,却还是语不成句。

    “我知道我是于萧萧…那平棠呢,平棠算什么。我不是平棠吗…”

    “你不是。”

    千山闭目。

    “你只不过是失去了记忆的,以为自己是平棠的…于萧萧。你记得的。“

    ”你只要勇敢的相信那些看似好像荒诞虚幻的东西,就明白了。”

    于萧萧想不是,想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闭上眼,一切又都那样清晰。

    无法逃避,无法后退。

    她看见自己在幽暗灯火中展开脆薄的黄色方纸,用的塑料磨烟器绞碎大.麻叶子和烟草,慢慢的将其研磨细碎,加入一点hashish,把它们裹紧成为一只外观完美结实的weed混合香烟,她用火机将其点燃,闭上眼深深的抽了一口。

    而后是第二口,第三口…她足足抽完了粗胖的两支。

    这在平时是她三四天的量。

    想要大笑…想要吃甜食…感觉肚子空起来,感觉眼前一切都是虚幻,感觉困倦,感觉想要话,又想要晕倒。

    抽大.麻前她喝了很多酒,没有办法的喝了很多,人人都要去敬,人人都来灌她。她颤着身子回到房间之前,已经在路上吐了两次。

    强劲的marijuana和hashish帮助她舒缓了一些。

    她终于快乐的微笑。

    很想要睡觉…闭上眼睛却又无法入眠。她翻出床头抽屉的两盒艾司唑仑药片,狠狠地倒出来,一把一把吞吃嚼碎入腹,用一瓶烈酒帮助咽下去。

    她不是想要死…她只是想睡觉…她只是,想忘记。

    在那一刻她可能忘记了艾司唑仑明书上注明的禁止与酒精一同服用。

    也许她还记得…也许只是觉得,没关系。

    闭上眼陷入深深黑暗的前一秒,她感觉到自己眼角大片湿凉。

    多少年没有流过泪了。

    于萧萧最后的思绪如是。

    而后她可能是漂浮在空中…看着千山对着她沉睡苍白的身体叹气,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点燃烧成灰烬,在玻璃杯里倒入清水,搅合均匀给她灌下。

    然后她便被强大的吸引力吸附回身子了。

    然后…她就把一切都忘了。

    “那平棠呢……平棠算什么,这半年…我就是平棠啊。”

    她的耳朵嗡嗡。

    “你从来就不是平棠,你从来都是于萧萧。你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死在同一天。她死绝了,而你还留半条命。我只不过取她死后的一缕求生欲注入符纸,帮助只想求死的你捡回一命,你从来都不是她,关于平棠所有的记忆,都是符纸强加给你的。我只是想让你被救回来之后不要再寻死,至少短时间内。”

    “我只想利用那么一点虚幻,让你觉得存在即合理。让你觉得你的存在,即合理。”

    “什么叫虚幻!她也是个人,我也曾是她。她有自己的性格感情,有回忆,有父母有过去,有喜欢的人,有想要奋斗的方向。你凭什么那是虚幻?”

    “那就是你啊。”千山高深莫测地笑。

    “那个性格就是失忆之后于萧萧的性格,那份感情,就是失忆之后于萧萧的感情。”

    “她的爸爸妈妈呢,她的过去呢!”

    “她的父母确实存在,但她的过去大部分是我所强加于你的虚幻,当你的记忆觉醒,平棠所带来的求生欲作用消失,你会慢慢忘记这些虚幻。”

    “…所以…不存在她这个人吗。”

    “存在。但在车祸那天已经死去,她当场死亡,灵魂早已渡过忘川,没有在你身上遗留记忆,给你的一点求生欲,并不对你的回忆造成影响。你所有关于平棠的记忆,都是我符纸的设定和你感情附加的随机生成。”

    “你的设定?”

    于萧萧尖叫出声。

    “我喜欢池疏也是你的设定吗!?我讨厌于萧萧也是你的设定吗!我相亲失败也是你的设定吗!你这个神棍!你给我滚,我不会相信你的任何一个字!我曾经是平棠…我曾经是真的!”

    “那些是设定以外你自己感情所造成的偏差。是失去记忆的一张白纸的于萧萧,自己的选择。”

    “你不相信我。你真的那么蠢吗。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一醒来,就能接受自己于萧萧的身份?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需要一个过渡,即使将要变成的人是于萧萧,没有人能接受的那样迅疾,你以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个毫无经验非科班出身的素人在第一次演戏的时候就会被很多人夸专业,为什么你拍戏时调配感情那样容易?为什么你一个普通人在第一次登上香奈儿高定秀场的时候就驾轻就熟控场自如而毫不紧张?为什么你在西班牙拍广告的时候可以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和摄影师交流?你要不要现在查一查于萧萧高中时的第二外语选的是什么?

    他们夸你专业,因为你就是专业。你在秀场大方自如,是因为你于萧萧已经走过无数次,你会西班牙语,因为你学过,不是平棠学过,是于萧萧。

    你不被任何人怀疑,因为你就是于萧萧本人!

    为什么你转变巨大却没有被黎织,穆子宁,杨萱萱怀疑,为什么你没有被任何人怀疑?为什么他们只是觉得你改变了,而不是觉得你很可怕,觉得你已经变得完全不是你?因为你确实还是于萧萧。因为你确实还拥有她一切的细节,习性,所以他们只是奇怪,而不怀疑你。”

    “你再想想,你所有关于平棠的记忆,是不是都相当浅薄?你记得什么,你知道什么?你只知道自己相亲失败,工作努力,有对一直剥削自己的父母,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如果是真的话,在被抛弃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伤心,你为什么可以立刻翻页?因为你根本不是平棠!那些不过是符纸的随机落定。”

    “如果你再次忘掉一切,还变成一张白纸的话,你还会是那个性格。因为那就是没有经历过任何事的你应该存在的样子,那就是你。”

    “你讨厌于萧萧,因为你讨厌自己,你讨厌穆子宁,因为你就是恨他。你喜欢池疏…因为你就是喜欢他。”

    因为你就是喜欢他。

    “你现在才刚刚觉醒,才会在这里和我争论这些可笑的事情,等到你完全回忆起所有于萧萧的一切,你就会意识到,作为一个真正完全的存在,是一个怎样的感受。”

    于萧萧蹲下身子,捂住头,觉得周围一切可怕的残忍,她的耳边好像有巨大机器声轰鸣,身体几乎要被撕裂,她知道千山的是真的,又不愿意相信。

    她捂住头,捂住脸,她剧烈喘息,胸口起伏,她浑身颤抖,喉咙发出怪异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千山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子挡住月光,脸上神情似是哀悯。

    他终于不忍心…伸手抵上她额头,慢慢旋起发力。

    于萧萧感觉自己的额头一阵刺痛,像是什么东西倏忽被吸出去。

    抬头看,千山手中,正躺着一张薄薄的黄色符纸。

    而她在这一秒。

    失而复得了于萧萧所有的一切。

    所有一切的记忆…和所有一切的痛苦。

    她的眼眸慢慢暗下来,眼中水汽还未来得及凝结流下,已经蒸发干涸。

    她盯住千山,缓缓站起身子,呼吸渐渐镇定,脸上的痛苦神情…全数转变而成了彻底的冰冷和漠然。

    “你凭什么。”

    这四个字咬牙切齿从她嘴里迸射而出。

    她盯着千山,目眦欲裂,眼球竟有血丝迸出。

    “你凭什么封印我的记忆?!”

    如果不是现在还有千钧一发的事情要做,她可能会掐死这个老和尚。

    千山悲悯地看着她飞奔回房间,轻轻自言自语。

    “如果可以,我真愿意一辈子帮你封印那些不堪。”

    于萧萧脑中寒风呼啸,她冲回房间,她胆战心惊,毛骨悚然,汗毛倒竖。

    她..魂飞魄散。

    那不是梦,失去记忆前一个星期她确实收到了那条短信。

    “再给你十天时间,迟一分钟,等着给陈婉婉收尸。”

    她没有筹够钱,迫在眉睫的是母亲的死期,但她筹不够钱!

    穆巡也许真的很爱陈婉婉,但他更爱自己,他是个商人,他不会一直忍受无底洞一样的被榨干,而且陈婉婉背叛了他,他不会管!

    他不会肯帮忙。

    穆子宁则刚刚侮辱完她,她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可以跟他开口。

    真的要沦落到跟别人出卖身体吗。

    如果那晚上她没有“死”,也许第二天她真的会去那样做。

    可是……连这个机会都不会有了。

    她努力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却仍旧控制不住抖如筛糠,她没有这样害怕过什么,没有,没有过。

    她浑身发抖着从床底下找出钥匙,在一副画的暗格中掏出一只保险柜,开,里面是一只旧手机。

    她一边泪流满面一边颤栗着开手机,输入密码。

    而后大概十秒左右。

    她看到那条彩信。

    …

    点开……是已经没有人形的陈婉婉……

    和浸透鲜血的电锯。

    手看不出是手,腿看不出是腿,身子部位看不出是哪里。

    只有那张脸……

    给她足够的证明。

    告诉她。

    这是你妈。

    千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走进去,看见满脸是泪的于萧萧。

    她凌乱不堪地瘫坐在地上,抱着手机嚎啕大哭。

    这是她恢复记忆后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毫无选择。

    毫无余地。

    …

    …

    从此以后。

    在这个世界上。

    …她不再有任何亲人了。

    她永远…都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你获得了一只黑化的于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