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初雨, 山中空气格外清新。楚珵坐在草棚中，量周围连片清幽绿意, 临安城中夏季炎热, 这山里却凉爽幽静, 草棚上长满了爬山虎, 抬眼便是绿盈盈一片, 棚子连着一条古旧的木板桥, 桥边长满青草碧苔，旁的湖中铺满荷叶，叶片上滚动的露珠晶莹温柔。再往外，便是一山的苍松翠柏, 细草扶花。

    端的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他扶着一棵矮树慢慢站起身子，想要沿着桥去看一看，忽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少女的声音随之响起。

    “大个子！你怎么又乱跑！”

    她穿水红色短袍, 拎着一只篮子, 如云般的长发利落结成辫子，跑动时一扑一扑，三两步过来, 没好气瞪他。

    “胡跑什么，等会儿伤口裂了！”她放下手中东西, 急急凑过来，两下扒开他的衣服, 瞧着绷带没渗血才放下心。

    楚珵的脸直红到脖子，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是头一次遇见这种姑娘，上手就扒他衣裳，还扒了不只一次，扒完还伸手摸上两把…

    “愣着干嘛?过来吃饭。”

    她在棚里坐下，篮子中取出两只扣碗，一盘菜，一壶酒。

    楚珵慢慢走过去，“受伤了，也能喝酒吗。”

    “谁给你喝，这是姑娘我喝的。”她对着壶口就是一通灌，见他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看，难得红一红脸，瞪他，“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姑娘?”

    楚珵一噎，没忍住笑出来。

    “笑什么笑！”她哼一声，“我可警告你，你可别去我师父跟前告状我喝酒，要不然我在你的药里加点儿生半夏，保管你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哪里过要去跟你师父告状了，你这丫头，怎么嘴巴这样厉害。”

    “谁是丫头，我怎么也比你大的！”

    “你属什么?”

    她倒一点没有一般姑娘家的扭捏，下巴一抬。

    “本姑娘属马，今年十七了！”

    楚珵一愣，没成想她长得这般嫩相，竟比自己还大上两岁，一时有些讪讪。

    “哈。”姬漫得意地笑一声，“你果然比我，毛头子！”

    楚珵尴尬地转移话题。

    “对了，你师父呢?”他一想起此事，正色不少，拱手道，“此次多亏了姑娘所救，还得多谢…“他想一想道，”还得多谢“师父前辈”收留我在此地，该要亲自答谢才是。”

    阿蛮被他兜兜绕绕的法逗得笑出来，“什么师父前辈的，文绉绉的，矫情得慌。师父这会儿还在闭关修炼，最近你恐怕是没有福气见到啦。”

    楚珵蹙眉，“老前辈还需修炼几日呢?”

    阿蛮笑的更厉害，拍手道，“师父才不老，你可少拍点儿马屁吧！“

    她将扣碗开，递给他。“呐，快吃东西。”

    给他的是一碗白米粥，她自己的是一碗凉面，碧绿的淮叶冷面中拌了黄瓜丝，脆山芋丝，豆芽菜，胡萝卜丝和辣椒油，看起来缤纷又清凉。楚珵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咽了口口水。

    姬漫得意地将凉菜咬的嘎嘣脆，口齿不清道，“喝你的粥吧，你伤口还没好，过几天我再做好吃的给你。”

    “这是你做的?”楚珵惊讶。

    “那当然，我做菜可厉害了，师父都夸呢！”

    凉面的香气飘过来，楚珵只好别过眼不看，端起粥来慢慢喝。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阿蛮咬着面条问他。

    楚珵一顿，”我叫..程楚。“

    他觉得这丫头和她师父都是好人，只是经历的事多了，总是要多些防范，便没真名，决定以后将他们请去临安城答谢时再行解释。

    “程楚呀…”她眼珠子转一转，“挺好听的，那我以后叫你阿楚吧。”

    楚珵笑着点点头，“好啊。上次你，你叫阿漫?”

    “我呢，大名叫姬漫，可大家都叫我阿蛮，你也叫我阿蛮吧。”

    “为什么?”楚珵不解。

    “因为我野蛮。”

    姬漫哼哼一声，“才不跟他们计较…反正我也觉得阿蛮好听些。野蛮就野蛮，野蛮别人才不敢欺负你呢。”

    楚珵噗的笑出声。

    “你这丫头。”

    “什么丫头！叫姐姐！”

    “丫头！”

    “叫姐姐！叫阿蛮姐姐！”

    “丫头丫头丫头。”

    “你！”姬漫索性不跟他争了，“幼稚！”

    楚珵又喝一口粥，想起她自己野蛮就觉得好笑，刚想又玩笑一句，抬头时眼前又哪里还有阿蛮的踪影。

    他愣住，回转四周，都没有她的影子。

    “阿蛮！”

    他着急起来，低头时臂上纱布竟渗出深深血迹，一时窒住。

    “阿蛮！你在哪里?阿蛮?！”

    大雨毫无预兆的瓢泼而下。

    一声惊雷，草棚被劈成两半。

    楚珵胸口一阵钝痛，一口鲜血喷出来，跪跌在地上。

    远处有一墨袍男子穿过雨幕而来，雨大如珠，却沾衣不湿。

    他容颜绝美，桃花眼微微挑起，满目诡色。

    楚珵心口越发绞痛，瞪大眼睛。

    “…前辈！”

    他只是立在远处看他，并不过来。

    而他终于痛的晕过去，眼前一片漆黑。

    …

    睁眼时已是一身冷汗，千山和瑞清站在一旁，忧形于色，见他醒来，明显松下一口气。

    “王上，又做噩梦了吗?”

    千山上前为他擦汗。

    池疏接过瑞清递过的水，慢慢喝一口，喘息道，“梦见阿蛮…和她的师父。”

    瑞清不停踱步，焦急地快要跳起来，“我就，我就！是十年，哪里能真等着准日子回去，王上的身子已经越来越差，再等下去，谁知道会怎么样！”

    “不行，不行！我必须要想办法！”

    千山瞪他一眼，“你想什么办法?!上次你在人家医生身上胡乱用符，叫那个医生王上是神经病！这我还没找你算账！警告你别乱来！”

    “哼！”瑞清一点也不怕，反倒蹦跶的更加厉害，“大王要是再不走，可真就变成神经病了！你不帮着劝，竟还来怪我?”

    他激动时发音更加奇怪，灰白胡子一跳一跳，音调怪异的很，“想我一个异邦臣都急成这样，你这个国师还毫无动作，简直奇耻大辱！不堪重任！不…不配其位！”

    千山翻白眼。

    “你个胡毛子，不会成语就不要，胡只会叫人笑掉大牙。”

    对上池疏苍白脸色时，他又忍不住叹气。瑞清的没错，十年之期不足半年将至，真要等到最后一天吗，王上的身子已经越来越差，总是恍恍惚惚，等到那一天…

    而且…他真的还肯回去吗。

    “阿楚。”他看他长大，私下偶尔也这样叫。

    “瑞清虽然冒进，总算都是为了你。你真不肯跟我们回去吗?先王历经千辛万苦创下楚国基业，你真甘心为了阿蛮一个人叫那一切都葬送掉吗?”

    池疏只是目光凝滞，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们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

    他一阵咳嗽。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翻身下床，对他二人跪下。

    “先帝将不才竖子托付给两位大人…这些年二位大人于我深恩如海，大人敬我为君，楚珵视二位大人为父…身为一国之君，忝窃其位，却不曾安起职，不曾尽其诚，反倒连累二位老师跟随我奔波冒险…孤，愧不可言。”

    “只是…此去是永世不得再见…“他咳嗽的更加厉害。

    ”最后不足半年，我想陪在王后身边。我的身子我知道…还撑的下去，还请国师和御史大人…谅解。”

    “过这一段时日，紫薇星再起之时，楚珵必随二位大人回返…绝不推脱。”

    千山和瑞清二人也早已跟着跪下，见亲眼看着长大的国君这般模样，哪里还有二话，心疼的眼睛都红起来。

    “王上快起来，微臣二人怎么受的起！只要王上还肯跟我二人回去，这些日子，我们心些就罢了。”

    池疏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心口灼痛。

    出来容易的话，在心里却咬出血。

    永世不得再见…

    像是一个诅咒。

    回头望去，万般不易。

    一路走来。

    千山万水，朝朝暮暮。

    日日夜夜，都是真心。

    都是相思。

    如果她忘了。

    那他就一个人记得。

    …

    这样也好。

    也好。

    作者有话要：

    《题破山寺后禅院》 [唐]常建

    清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我错了，可能剧情要再过一章才会继续推了，爱你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