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细作
一众官兵押解着六人朝汝阳城南门走去。“汝宁府二州八县,光州,信阳州,汝阳,真阳,西平,遂平,确山,罗山,新蔡,上蔡,俺都五遍了,你的伶俐劲哪去了,抢炕头争食吃的本领呢?”,刘洪起教训道。
驴三抓了抓头,道:“咱没上过学,这乍一听——”,刘洪起道:“就是送你去念书,也就是一狄希仁”。诸人当中,自然没人瞧过创作于清朝的醒世姻缘传,却也无人深究狄希仁是谁。醒世姻缘传创作于何时,到了后世还有人争论,但庄士采信了创作于清初这个法,因为此时的民间,很少有人知道秦良玉,到了清初,秦良玉才被戏剧宣传起来。就是后世的民间,九十年代的民间,你问老农关羽是谁,老农不知道,甭以为老农有什么传统,他们唯一的传统就是跨下的根,那还只是生理传统,而非文化传统。扯远了,醒世姻缘传被庄士,张爱玲等人推崇,这是一部有点被埋没的。
行了不久,来到城门下。刘洪起抬眼望去,见城垛上绑着许多木棍,木棍支着一卷卷被收起的帘子,帘子是用柳条编的,叫箭帘,可以挡箭。此外,城墙上还修了马面,就是在某处,城墙突然被加宽,向外突出,突出部架设火炮,以便火炮能向三个方向射击,这种马面也可以叫炮台。
山西人孙名亚望着两丈多高的汝阳城,道:“李愬雪夜取蔡州,便是此处了”。刘洪起问道:“汝宁府古称蔡州?”。孙名亚道:“原叫蔡州,元鞑子改称的汝宁府,年头也不久,唐末藩填割据时,那李愬——”。刘洪起道:“晓得,人书上瞧过”。
人书?
“东桥,我老远瞧着就是你,那日我劝你莫去,你非去,一些也没有轻重,怎样,折了本钱?”,忽然,从门楼的垛口上探出一颗脑袋,嚷道。
刘洪起冲城上叫道:“七八个伙计被流贼杀了,岂止折了本钱,俺也陷在贼营里几日才脱出,朱大人,快开门”。
朱荣祖回道:“城门却是开不得,委屈些,由绳梯翻进来”,又道:“你陷在贼营里数日,见闻定是极真的,快上来与我听”。刘洪起回道:“浮光掠影,晓得什么,大人不必忧愁,乡兵出城,无能为也,流贼攻城,无能为也,两下都是假把式,你那老婆当军充数的乡兵守汝阳,定然是固若金汤的”。
朱荣祖笑骂道:“只你这私盐把式是真把式”。
乡兵便是民兵,朱荣祖这个团练游击,也就是民兵团长,直属于地方行政首长。朱荣祖能由一个衙役升为民兵团长,自然是有原因的。崇祯二年,东虏围了北京,就是袁崇焕星夜驰援,最后还被崇祯下了大狱那次,朱荣祖曾赴京勤王,多立战功,加上他的其它战功,就升到现在这个位置。
因为朱荣祖是衙役出身,所以社会关系复杂,这种警匪一家,不清不楚的社会关系,被写进县志时,就成了“慷慨好结纳”,县志都是不能看的,比如县上某乡绅,是个贪官,哪怕死了一百年,在写县志时,谁敢他是贪官?他的子孙不找你算帐?不过朱荣祖确是立过战功,后来也是城破战死的。
城门楼子里,朱荣祖执着刘国能的令箭,严峻道:“与俺,这是什么首尾?”。刘洪起顿了顿,方道:“这是俺打闯塌天的中军偷的,赖此方得脱”。
朱荣祖哼了一声,道:“俺这个乡兵游击的令箭,你来偷一回试试?”,又厉声道:“还不吐实!”
刘洪起道:“大哥,你不会疑俺是流贼的细作吧”。
朱荣祖道:“盛之友,郭三海,侯鹭鸶已聚众谋乱,成了土寇,我原知你是个有心劲的,只劝你莫与他们一路”。
刘洪起闻言一惊,随即道:“都出息了,路上俺还遇着张五平,竟将俺的马劫了去,不长进的孬货”。朱荣祖关切道:“果有此事?”
刘洪起点了点头,道:“难怪大哥疑俺”。朱荣祖道:“汝阳城里万余颗头颅,俺守城担着干系。你若与他们一路,俺也回护不得,若是早见着这令牌,也不会放你进城”。
刘洪起道:“俺来城中,没得揣着流贼的大令当细作”
“那这令箭得自何处?”
“大哥,不是俺有意瞒你,只恐出来你不信,是闯塌天欲重用俺,要留俺在中军,他那中军日逐地杀人剐人,俺怎住得惯,便不愿受拘束,要住到外营,他给了俺这只令箭,充俺在营中四处行走,莫禁锢了俺的才思”
朱荣祖闻言一笑,道:“你是甚底细俺通不晓得,粗晓文义,人尚明白,甚才思?”
刘洪起道:“大哥果然笑俺,俺只得令箭是盗来的”。
朱荣祖道:“也罢,你且东关里歇宿,我不得闲陪你”。刘洪起道:“随你主张,大哥不拔两个丫环伏事俺?”。朱荣祖闻言眼一瞪。
刘洪起笑道:“这一通乱哄,怎还敢上门讨扰,若是歇在盐店里,不在大哥近前,大哥心上又不安,只是俺这回带了五个伙计,皆是打贼营里一共逃脱的,若都歇在大哥家里——”
朱荣祖道:“贼营里是个怎生情形,我正欲广广听闻”。
夜,东关一处院落的卧室内,朱荣祖一边看着中的火苗,一边听刘洪起讲述。火苗正燃烧在刘国能的令箭上,令箭正一点点被侵蚀,火花在朱荣祖的双眸中时隐时现。刘洪起不由看得有点呆,他停住了话头,打量着朱荣祖,这是一个年近四十的汉子,长得象老水浒里的杨雄,就是收留了石秀的那个捕快头,刘洪起心道,难怪朱荣祖也是衙役出身。
“讲”,朱祖荣面无面情道。
“杀人越凶,打仗越怂,这就是帮还乡团,流贼无能为”。
朱荣祖打断道:“还乡团?”。
“就是乡里地痞,光棍被招进行伍,打仗定然是不行的”,刘洪起胡乱掩饰道。
“就是懦夫,崇祯三年,袁崇焕大人被剐于西市,听闻这帮贱民还去嘶咬袁大人,贱民若是聚众便是暴民,便要以众暴寡,而若是遇着强者,又成懦夫,他们将人绑起来时杀剐得凶,而在战阵上与人单斗时又成懦夫”。
“袁大人,唉——”,朱荣祖叹了一声。
火苗终于拿捏不住了,朱荣祖将中的一点余烬抛到地上,道:“此事便算发落了,停几日你便出城”。
刘洪起道:“大哥还拿我当流贼的细作”。
朱荣祖道:“你此番回来,通似变了一个人,语言上有些乔模样,我也讲不得”。又道:“你的话俺往心里去了,得不差,流贼就是一帮孬熊,欺软怕硬,杀人越凶,对砍越怂,见阵仗是不成的,只是官兵又何尝不是如此”。二人一时无言。
自黄昏时便下起的雨,时大时,时续时停,此时,雨又变大了,雨,哗哗地慰藉着刘洪起的灵魂,他在后世便喜闻雨声,只因雨声可以掩盖人间的噪声,人间历经四百年的进化,由罪恶进化到了粗俗,但庄士仍然想与粗俗的世界同归于尽,而面对罪恶,这缕叫庄士的灵魂,又该何去何从?
“大哥,汝宁千户所,千户袁永基下有多少兵马?”。
“你问这个做甚?”,朱荣祖警惕地看着刘洪起。刘洪起心里真骂自已是猪,这个当口,怎么打听起这个起来。
“实不相瞒,这回俺回家想修寨,不然在这乱世如何存活?今日流贼,明日土寇,只是修寨只挡得了贼,这差役——”
“你想谋个官身?东桥,你思虑得早了些,哥哥我在行伍中拼杀了十多年,方谋得这个不值什么的武职,那袁永基是世袭,咱不敢与他比”。
当刘洪起回到自已的卧房时,孙名亚在黑暗中招呼了他一声。刘洪起道老孙还没睡?孙名亚叹了口气,道,往日喂马疲累,躺着就着,这在汝宁城里才歇了一日,便睡不着,刚想入睡,便是莫名的一个抽畜,将自已抽醒。
“你是缺钙,明日将鸡蛋壳磨成粉服下去,服上几日便好”,刘洪起道。
缺钙?
“唉,难怪少见有活过六十岁的,缺钙,缺维生素,缺这缺那,可在这个世道,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想着想着,刘洪起便入了梦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