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些树
刘洪起道:“三百多年方托生了十三回,看来一世只活了三十岁,倒也合了后世的法,是解放前人均寿命也就三十几岁”。“甚叫解放前?”,刘洪勋问道。刘洪起摆了摆,道:“扯远了,而今眼目下的事还忙不过来。大哥适才拍了胸脯,刘家人进寨,便靠大哥了,待那乱世来到,莫叫我将刘家人都挡在寨外,行不友不孝之事”。刘洪勋点了点头,道:“老二你也个准日子,乱世乱于甚时日?”。刘洪起道:“我怎知晓,现下问你大宋乱于何时,你可知晓,且怕不待乱世来,刘家便要遭难,那侯鹭鸶,张五平,杨四——”。刘洪勋打断道:“你知我未读过书,我但知大宋有黑老包在,便乱不了。弟妹与两个侄儿何日进寨?”。刘洪起道:“西头寨墙下正修两间草房,便是给这娘仨住的。此事且按住不表,另有要事,我给朝廷上了几回药,我猜估着,巡抚大人不日便会召我去问话,这一去,兴许就到了北京,一时难以回转,我若走了,寨中怎处”。
寒风中,几个孩童在山脚下嬉戏追逐,站在脚架上忙碌的老者,忽见一物飞进了烟囱,却是一只童鞋,老者冲下面的孩童骂了句鳖羔子。孙名亚送走了张队官,正往山坡上走,不多时,他进到屋中。
“待学会了炼炉,便与郑乐密银子,叫他家去,此人不中留”。“老二,怎地,郑兄弟对你有救命之恩”。“一码是一码,那李逵憨直有余,不受管束,败事更有余,我不是宋江,李逵是耍斧头的料,咱这位郑老弟是耍大刀的料,半斤八两,噢,得个空,此事我与他,不使你等做恶人”。刘洪勋闻言,叹了一声,此人的确不象刘洪起,比曾经的刘家老二刚断多了。孙名亚问道:“先生若是上京,带何人去?”。
刘洪起闻言,想了半天,方道:“吕三留下,我若不在,制器便靠他了,若无利器,山寨如何守得。洪励,李伟国跟我去”。刘洪勋疑惑道:“你打得甚主意?你谁在你身侧,谁日后便怎地,不就是个看人的功夫么,洪励是自家三弟,起看大,还需——”。刘洪起道:“洪励是个靠的住的,只是心靠的住,至于脑袋靠不靠得住,还需调教,那日你欲与扑山虎拼斗,其中不是也有洪励?故此,我对身边之人,是个看的功夫,更是个养的功夫,要养成大器”。刘洪勋闻言,红着脸点了点头,照刘洪起这么么,他刘洪勋也是个脑袋容易发热,靠不住的。
孙名亚道:“伟国未读过书,不甚伶俐,先生将他带在身边——”。刘洪起道:“伶俐是做事的本事,你看我伶俐否?每回旁人在正南,哪是南?我便要想上一想,若在西南,我更要想上一想,不怕,伶俐只是先天,我后天读多了,想多了,若论做大事,早将那些伶俐之辈甩出八百里,脑子快,心算快,出枪快,绕口令快,做大事靠的岂是那个,若论经管一国一军一地,彼辈就是蠢猪。莫要瞧伟国,我观此人质朴难得,且看我调教”。三人一时无话。
“郭虎可一同去?”,孙名亚问道。刘洪起闻言,顿了顿,道:“郭虎留给老孙做帮,郭虎不在,总觉你孤清了些”。孙名亚一听,正合心意。
“寨子还需多久可完工?”,刘洪起问道。孙名亚回道:“寨墙修了半人高,已是将地基筑牢了,若是先生肯用青砖砌外墙,不过三两月之间”。原来刘洪起坚持用火药修寨,关键是炸开地基,而象安四季的那种草鸡寨子,是没有地基的,碎石堆就,一炮一个缺口。但是,除了地基,刘洪起还坚持外墙用条石筑,这就难了,成本也高了。刘洪起道:“只怕流贼凿城,砖墙怎经得起”,刘洪勋道:“适才你一番得俺心慌,这乱世你也不定年月,只恐这许多人,长久悬在外间不稳妥”。刘洪起点了点头,道:“便依大哥,外墙改用青砖,过几日劳烦大哥将这物件兑成银子”,罢,刘洪起将桌上一大包金子往刘洪勋推去,刘洪勋笑道:“二弟好本事,吃上流贼了,还给官府下了几番书子,不成还欲吃朝廷的官位”。
刘洪起道:“也不是好相与的,若是走漏了风声,这是流贼,至于朝廷,若是见着了皇上,得了圣眷,便走不脱了”。
在山脚的一间窝棚内,一个老妇躺在床上,气如游丝,儿子悲戚地跪在一旁。“娘,旁人有该咱的没有”,老妇摇了摇头。“有欠人家的没有”,过了片刻,老妇点了点头,儿子问道:“孙家啊,王家啊”。老妇伸出一指,往刘洪起居住的山坡点了点。儿子见着,涌出眼泪,道:“儿懂了,从今往后厮跟着恩公,今生报不完,来生做牛做马填还,总不枉恩公对咱的一场好处”,老妇闻听,又点了点头。
正在屋中议事的三人,忽闻外面一声大哭,接着,又加入了女声。三人出了屋子,只见在各处做活的男女,正向山脚的一间窝棚汇去。
“行好有好报,敬老是没有错的,老人家苦了一辈子,临了咋能连具寿材也没有,阎婆惜还知卖身葬父呢,大官人是个善心的,一时我替你央告”,窝棚内,老者扶着孝子,劝慰着,孝子闻听,挣脱老者,跪在地上,磕得地皮咚咚响,众人连忙扶起。老者又只吩咐几个妇女,“还不去拆些铺陈烂线,帮衬着扎老病衣裳”,几个妇女去了,老者又对孝子道:“粗针大线地,也就这了,莫嫌弃”,孝子悲痛地点了点头,又欲下跪,却被老者托住了。“大官人来了,大爷来了,孙先生来了”,有人叫道。
墙寨外开进一队马车,是崇王发来的一百石谷子,一石是一百三十斤,一车装十石,一百石便需十车,而刘洪起借了崇王一千石谷子,需一百车,过去的运输能力真是低下,难怪刘洪起将战略着眼于河流上。这些谷子运进寨中,还得组织人扛到山上,寨中的人既要修寨,还要打铁,炼焦,煮盐,熬硝,建房,制器,人力便不足了,许多人是临时雇来的,好在现在是农闲,附近村庄的二百多劳力都到璞笠山打工了。
此时,刘洪起被众人围成一团,那孝子伏在地上不肯起身。刘洪起道:“老人家来到寨中,我可使她受过饥寒,可与她瞧过病?咱为的是活人,就算一具柳木棺,也得六七两银子,能进五石粮了,五石粮能救一条命,这又是为着活人,你别当我心狠,若是到那吃不上饭的当口,一张芦席便卷出去了,还不是为着活人,不然,卖儿卖女,也能换具薄皮寿材。不是我拿不起这几两银,是不愿出,理不通。谩老人家不进寿材,日后便是我,便是护寨身死的壮士,也只得埋在缸里,今日便要立起个规矩”。
郑乐密在一旁嘀咕了一句:“人命重情”。刘洪起怒道:你懂甚人命重情,人命重情的是被人杀了,的是捉拿元凶。刘洪勋捂着嘴,凑在刘洪起耳旁悄声道:“老二,你的通不是话头,人家娘母子,做儿的为娘求一具棺惇,你弄这不对”。
伏在地上的孝子终于话了,“我也是个旧家,祖上也做过官的,跌落了,愧见先人,娘走了,埋不进祖坟不强求,怎能叫娘坐在缸里入地,娘又不是和尚,万望刘财东周全周全”。罢,往地上咚咚磕头。
刘洪起道:“这寨中五百人,一年老十个,人人要寿材,此例不能开,咱留着银钱救普天下的活人,另有一项,你心疼娘没寿材,你可知我心疼甚,一棵树,活到五十年,一抱粗,锯倒了,做了寿材,沤在地里没了,你可知开封府为何三年两场大水,只因那山陕满坡的树木,被刨了做了寿材,山坡涵不住水,可见这树木万不可乱伐”。
这时,一个老者挤了进来,跪在刘洪起脚下,“死者为大,千万看死者份上——”。刘洪起怒道:“我了这半天,你可听进去三言两语?便是我日后都坐缸里入土,便是日后护寨身亡的壮士都坐缸入土,旁人又有何不可?”。这时,刘洪勋叫了一声,洪起!刘洪起立起掌,打住了刘洪勋,然后一指太阳,道:“你见那日头有倒转的么?来人!将缸抬来!”
却无人动弹。刘洪起怒道:“怎地,我当不得家了?”。终于,郭虎拨开人群,向饭堂走去,接着,又有几人尾随而去。
刘洪起继续发表演讲,“冯玉祥得好,中国人用槐木做棺材,嫌孬,要用松木的,还嫌孬,还要柏木的,这是造孽哩,齐腰粗的树,长了百多年,便这么埋在地里沤了,还有厚葬,都为便宜后世的盗墓贼,还有大操大办,大吃二喝——”。
大缸终于抬来了,孝子一见,放声痛哭,嚎道:“我替娘叫屈哩!”。旁人劝道:“节哀些,左右你娘不在了”,又俯在孝子耳畔道:“待到日后你发达了——”,孝子闻听,高声嚎道:“她不能见了!”。
“二马蛋子,想想你黑人黑户在外间焦苦的地方熬煎”,刘洪起罢,转身向山坡走去。
夕阳渐渐降临,北坡上,刘洪起道:“唉,竟无人听命,一瞬间,我心中闪出八个字:起义失败,被俘遇害”。
孙名亚道:“先生这是何苦”。
刘洪起道:“许是心急了些,便是后世土葬改火葬,也不是一番口水便能动的,我只是心疼那些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