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雨滴从屋檐上的瓦当落下，溅落到地上青石为它准备好的坑里, 在水洼中翻开一圈圈涟漪，回望着头顶的青石。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屋内两人, 一个坐在床边腰杆笔直，另一个单膝支在褥子上身体前倾, 面面相觑。

    张良绍脸侧的三千青丝倾泻而下，轻轻到宋云胤脸上, 后者眼神微微一颤。

    张良绍压低了声音，发出会心一击, “你呢, 你……喜欢我吗？”

    好家伙，自己只不讨厌，轮到别人就变成喜欢了, 这是强行要让某人先表白啊。

    不得不，真是剑中精英。

    “不喜。”宋云胤下意识地偏过头。

    “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亲我？”

    张良绍偏过脑袋和他继续对视，抓着问题不放, “当初是谁？要和我此生此世, 至死方休的？”

    “那是因为你对我动了手脚。”

    谈起自己的失态, 宋云胤脸色偏冷。

    “……哈？”

    看见剑灵呆滞的表情, 宋云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拧紧了眉心。

    记忆回拢，张良绍一瞬间福至心灵, “你不会真以为……我给你下药了把？”

    “……”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要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某个剑灵趴在一脸面无表情的剑修肩膀上，拍着他的大腿笑得浑身颤抖，“……哪个春-药会附带一千年的魔气啊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傻……”

    宋云胤拧着眉把他的脑袋慢慢挪开，沉声道，“所以，你真的把你的一千年魔气给我了？”

    “哈哈哈哈哈——嗝。”

    笑声戛然而止。

    糟糕，被套话了。

    “救我一命，帮我疗伤，还把自己的功力渡给我……”宋云胤的瞳色逐渐加深，“为什么？”

    “因为……”张良绍趴在宋云胤身上，看着床旁的雕花柱子，眼神复杂，“我喜欢你啊。”

    艹，结果还是我先的，这死傲娇。

    宋云胤还以为剑灵又在开玩笑，没有在意，“……花言巧语。”

    “……咳咳，真话我可都了。”张良绍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他把头发往回一拨，起身和他对视，“宋郎可还爱听？”

    宋云胤扭头避开，“谁是宋郎。”

    “你啊……还是，你更想让我叫你主人？”剑灵斜挑眉梢，戏谑道，“如何？主人是算在床上继续娇羞一会儿，还是去后院边洗澡边回味？可还需要我服侍主人沐浴更衣？”

    “你……不知廉耻。”宋云胤声音偏冷，脸颊发热。

    “哪能啊，我可是认真的。”张良绍了个响指，身上的衣服立马就“散就散”。

    “不必了!”宋云胤从床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屏风后走去。

    化为黑烟的衣衫重新在身周聚拢，张良绍看着慌不择路离开房间的男人，轻笑一声，“那宋郎慢慢洗，我先给你暖个床啊！”

    木门咔嚓一声仓促关上，将张良绍的声音隔绝在内。

    魔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坐到床边，看着那烛台上摇曳的火光出神，眼神莫测。

    ……

    “今天可真是太险了。”

    天极峰的山腰上，零零散散地罗列着一些屋舍，那里是天极峰的掌门弟子居住的院落，其余的旁支弟子都住在山脚下。

    和宋云胤的住所那干净到几乎不像是有人住的房间不同，林清桓的房间和他的少年心性非常合得来，穿衣镜旁的木桌上摆满了大大的玩意儿，各种奇珍异宝和民间杂玩混杂在一起，多是年长他的同门师兄弟外出游历时带给他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桌上摆着掌门送给他的同款香炉，整个房间的环境十分惬意舒适。

    “没错，你那个师尊确实有几下功夫，若不是我及时用玉魂抵挡，恐怕早已被他看破了。”

    此时此刻，那梳妆台前正坐着一个穿着蓝色罗裙的少女，她有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双目如杏，粉腮泛红，瑶鼻秀挺，肤若凝脂，一头黑色长发在脑后盘成云一样的发髻，上面插着一个鱼型玉钗，和林清桓的玉佩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殷落姐姐，虽然如今那魔剑已经离开了葬剑谷，但他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回来报复，不定他会选在天选大典的时候对我宗不利，我看，要不你还是不要去冒这个险了吧？”

    林清桓坐在八仙桌旁沏茶，沏好两杯茶，走过去递给少女一杯。

    “那怎么行？你不是，天选大典的时候，仙帝会派天兵天将下凡赐剑吗？我是一定要见到恩人的。”

    少女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道。

    她话时眼神灵动，眼睛里像是藏着一窝水一般，十分温润。

    林清桓抿了抿唇。

    殷落是他在一次历练中无意间碰到的一只蓝色鲤鱼精，有两千年道行，据她最初还是一条普通的鲤鱼的时候曾经被下凡寻剑的一位天神所救，那位天神给她赐了名，还把随身的一枚鱼型玉佩送给了她，让她可以温养神魂，离水生活 。殷落被天神所救，朝夕相处之间，对他逐渐心生情愫，可惜还没来得及表明情意，那位天神就被重新召回了天界，两人就此分别，再未相遇。

    修炼成人之后，殷落便一直想要再见见那位天神，机缘巧合之下，她遇上了出门游历的神剑宗弟子林清桓，于是便跟随他回到了神剑宗，希望能够借天选大典再见一见自己的意中人。

    “可是，我总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林清桓低声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放心，姐姐罩着你！”殷落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见他还愁眉苦脸的样子，朝他做了个鬼脸，“别担心了，给姐姐笑一个！”

    林清桓被她逗得没法，可心中疑虑未解，只得朝着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哈哈，这才对嘛，年纪有什么好烦恼的！”

    ……

    午夜时分，房间内一片漆黑。

    一缕几乎无法用肉眼看到的黑气从倚在床边的银色长剑的剑鞘中慢慢散逸出来，沿着地面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门缝，朝着天空中皎洁的月亮飘去，像一片乌云一般遮蔽了月光。

    就在那道黑烟溜出去的同时，床榻上，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眼神清明得仿佛刚刚那绵长的呼吸从未存在过一样。

    ……

    天极峰，吉光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静静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面前的案几和台面上摆满了蜡烛和长明灯，烛光静谧安和。

    黑烟冲开回廊上的穿堂风，悬挂在柱子边的灯笼摇摇晃晃，气流有一息的混乱，蜡烛明灭只在一瞬间。

    殿门未曾开启，可当烛光再次亮起时，偌大的吉光殿中，突兀间又多了一个人。

    “你终于来了。”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大长老慢慢睁开眼睛。

    “……本尊果然没看错。”

    在他面前，一袭黑袍的啖炎剑灵双目微敛，骇人的赤色瞳仁中惊现一抹噬人的杀意，他恨声道，“翟天音，你怎么还没死？”

    “事隔多年，难为你这剑灵还记得老朽。”

    “呵，这个世界上能把本尊封在冰棺材里两千多年的人，一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你是惟一一个，本尊想忘记也难啊。”

    张良绍举起一个手指头看了一圈，“还以为你早就已经化成灰了呢，没想到居然在这破山上熬了这么久，其他人呢，不会也在活着吧？”

    “五位初代峰主中，除了老朽以外，其余皆已飞升。”

    “呦，那些哥们都抛下你一个人飞升啦？”张良绍幸灾乐祸地笑笑，“不会吧，翟天音，以你的修为？混到这幅模样，可真够狼狈的啊。”

    “老朽早就立下心魔誓，魔剑一日不除，老朽便一日不飞升。”翟天音淡定回答。

    “哈哈哈！”

    张良绍好笑地晃了晃脑袋，眼中的戾气却难以掩饰地泄露出来，脸上的表情变就变，“那你别飞了，去死吧！”

    罢，他便毫无征兆地朝着坐在蒲团上的老人一掌拍去，滔天的黑色焰气从掌心翻滚朝中，化作一条墨色蟠龙，朝着翟天音的眉心怒吼而去。

    ……

    “不好！是魔剑，师尊有危险！”坐在自己房间内的林清桓忽然神色一变，偏头看向山顶。

    “别急，我跟你一起去。”殷落连忙从位置上站起来。

    ……

    眼看那龙头迅速逼近，老人不慌不忙，抬起双手，抬手间，一股透明却又雄浑无比的气劲在空气中凝结，四周的烛火都停滞了一瞬，那气劲在他的面前生成一面无形的墙，其内里如同太极游鱼图一般有序地流动着。

    墨龙狠狠撞上了那堵墙，整个头部呈烟雾状散开，在两股能量相互接触的位置，产生了一缕缕若隐若现的金色电光。

    遇到熟悉的雷电，那黑焰有一瞬的示弱，翟天音抓住那个机会，并指为剑，朝着气墙外挥出一道剑气。

    张良绍侧身躲开，那剑气擦着他的手臂过去，凝结成袖子的那一片灵力被瞬间撕裂，化为了烟雾状的黑气在他身旁萦绕不散。

    “有两下子！”

    他双目一厉，眉心的火焰花钿微微流动起来，暗红色的长发在身后如同金蛇乱舞，肆意而又张。

    “不过没用。”

    他五指成爪，凝聚起两团躁动不安的黑色火焰，“翟天音，本尊今天就送你上路！”

    他刚一放出狠话，手掌中的黑焰便磅礴而出，朝着那一层透明的罡气重重涌去，在上面撞击不止，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

    远远看来，坐在蒲团上的翟天音像是被一个黑球笼住了一样，看不见里面的人影。

    张良绍和他对峙了大概十几息时间，忽然皱起眉头，挥手将黑焰撤回，“够了！你一直不出剑是几个意思？！你看不起我吗？”

    大长老坐在蒲团上，发际被罡风吹得有些凌乱，但神色依旧不咸不淡，面不改色。

    可疑的沉默。

    张良绍歪了歪头，忽然化作黑烟消失在原地，下一刻，现身在翟天音对面，抓住了他眼神骤缩的瞬间。

    果然！

    张良绍咧开嘴，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骇人笑容。

    “莫非，大长老您的剑，今天刚好休沐？”

    ……

    剑修剑修，最重要的就是剑。

    翟天音早在两千七百年前就是个鼎鼎有名的剑修，他的雷系天灵根和那把上古仙器极光剑十分搭配，剑法大开大合，霸气横生，行云流水间有一股非凡的控制力。

    正所谓天意难违，天威难测，就凭翟天音能模仿天雷设计伏魔大阵将张良绍困了二千七百年，就能够知道他是个狠角色。

    最重要的是，极光剑有灵，虽然不是像张良绍那样可以化成人形的顶级剑灵，但一把可以自行生出灵识的剑必定是经历了千年岁月的积累或者是拥有一番特殊的经历，实力不容觑。

    可翟天音知道现在都不拔剑，如果他不是不想活了或者自寻死路……嗯，两个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总之那是不可能的，要不，他就是没有剑。

    谁知道他的剑去哪儿浪了，张良绍只知道，这是他推倒BOSS的大好时机！

    至于君子从不趁人之危？

    不好意思，俺是魔修，趁他虚，要他命！

    “大长老。”

    黑烟在他手中聚集，凝结成一把几乎要把光线都吸收殆尽的黑色长刃，张良绍高举着利刃，脸上浮现出嗜血的笑容，“后会无期了。”

    “住手！”

    吉光殿的大门被吱嘎一声推开，一个穿着白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林清桓那子，我管你丫的，傻子才住手！

    张良绍压根没受影响，手中的黑色利刃狠狠刺下，将那无形的护盾直接刺穿了一个大洞，朝着翟天音的心口一寸寸推进。

    “放开我师尊！”林清桓大喊着就要冲上去，但一抹蓝色身影从他身后出现，比他更快地窜了上去。

    一道微凉的灵气到自己手腕上，眼熟的蓝光令张良绍顿了顿，手上动作一停，抬起头。

    还好，不是他。

    “魔灵，放开清桓他师父！”殷落双手掐诀，蓝光化作一道长鞭，另一端牵引着张良绍的手腕。

    魔灵魔灵的，烦不烦，别以为你长得可爱我就不敢动手！

    张良绍抬起另一只手瞬息凝结成一条黑色长刺，手臂一挥，朝着一旁的蓝衣少女掷去。

    “姐姐心！”

    林清桓见殷落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躲闪，连忙扑了上去，那黑刺从他发尖的璎珞中穿过，将那绳子直接截成两断，直直扎进了两人身后的柱子中才化为黑烟散开，徒留下一个深深的圆孔。

    两人滚作一团，殷落还心有余悸，林清桓已经率先站起身，只见他手掌在腰间玉佩上一抹，一把能够遮住他下半张脸那么宽的大剑出现在他手中，那柄大剑剑柄金黄，上面刻有神兽雷泽，剑刃在黑暗中依旧光彩夺目，隐约有噼啪电光出现。

    极光剑！

    林清桓掐了一个剑诀，朝着张良绍冲了上来。

    后者有心避让，于是手中动作一收，侧开身体，在巨剑斩上黑刃的前一刻，将那把长刃重新化为黑烟收拢袖中。

    张良绍退开三尺，饶有趣味地看了一眼林清桓，“如果我没记错，你好像是翟天音的关门弟子吧，想不到掌门如此有爱才之心，没有把自己的本命宝剑传给首徒，反倒是提前赐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旋照期弟子，这是指望着他能赶着来给你收尸吗？”

    “妖剑，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林清桓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因此也不贸然上前，只是横剑在自己师尊身前守着。

    “清桓，让开，你与他实力悬殊，赶紧去找你大师兄。”翟天音终于站起身，将林清桓从他身前拨开，护在身后。

    “师尊，我来时已经发出信号通知了其他人，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来了。”林清桓一边握着剑警惕地看着张良绍一边道。

    “嗯。”翟天音点头，又看向殷落，“这位道友，这魔头杀人无数，作孽多端，汝可愿意和老朽一起合而诛之？”

    殷落点点头，站到张良绍侧身后方，和另外一方形成合围之势，“乐意之至！”

    张良绍全程旁观这三个人的台词硬生生拗出了“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气势，冷笑一声，“好，你们上赶着前来送死，本尊今日就让你们一同去投胎！”

    他周身气势暴涨，半跪下身往地上狠狠一拍，炽热的黑烟伴随着他的动作如同惊涛巨浪般散开，呈放射状往四周重重叠叠地冲去。

    一金一蓝两道防御气场一前一后地张开，殷落比翟天音师徒二人稍微晚了一步，没能及时抵挡张良绍的气焰，只坚持了不到五息时间，便气劲一松，被接踵而至的魔气冲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殷落姐姐！”林清桓连忙朝着少女所在的位置跑去。

    他抱起蓝衫少女，见她面色煞白，气息奄奄，不出话了，似乎很快就活不长了，顿时双目赤红，“啖炎剑，你怎么能这么狠毒！”

    敌对势力就不要放出白莲花洗脑攻击了！

    张良绍强行无视他的圣父控诉，看着翟天音身旁骤然出现的破绽一声冷笑，杀机乍现。

    “翟天音，受死吧！”

    他周身的黑烟似乎有了意识一般，化作成千上万的黑色长刺，在他身后布作密密麻麻的圆圈，只差一声令下，就能化作千军万马，将眼前的敌人碾为尘土。

    翟天音眼中倒映出啖炎剑那裹挟着排山倒海气势的魔气，不禁感慨。

    此剑在地上已经属于大圆满境界，除非是天兵天将或者魔界大能亲自下凡，否则，谁又能奈他何？

    他叹了一口气，眼中划过一丝无奈和淡然，竟是已经看淡了生死，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着那致命一击。

    张良绍咬着牙，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专注地为必杀技蓄力，随时准备为这倾世一击付出全力，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忽然呼吸一窒，面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猛地抓住了自己的心口。

    ……

    凌霄峰山顶，白衣剑修站在悬崖边上眺望远处，衣衫随风拂动，脸上的表情淡漠无比，一双亮紫色的眼睛在黑夜中显得深邃又妖异。

    宋云胤单手执着啖炎剑的本体，看着天极峰山巅上那明亮的一个点，就好像已经洞悉了一切。

    “回来。”

    他薄唇微启，轻轻开口，语气深沉。

    这两个字可比林清桓的“住手”那两个字的分量重多了。只因宋云胤是张良绍亲口承认的主人，他们之间的契约是受到天、魔、人三界共同承认的。

    契约成立后，两人之间的伤害可以由剑灵来承担，但一旦剑灵死亡或者剑碎，人也将受到一定反噬；同时，剑灵的修为可以直接影响到主人，也就是，张良绍可以利用自己的能力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高宋云胤的实力。另外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剑修有三道剑符，只要是使出了剑符，就可以驱使剑灵去做一件事情，这是带有强制性意义的，通常只有在危机关头才会用。

    违背剑符是会伤害神魂的，所以哪怕张良绍再牛逼，也不敢和宋云胤的命令正面刚。

    只不过……

    啊！这一章白了，真的气！

    张良绍一甩袖，身后的“暴雨梨花针”全部化作黑气没入衣袍中。

    他看着正对面看着他，眼神复杂的翟天音，冷哼一声，嫣红的眼瞳中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杀意。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他又看向一旁的林清桓，“还有你。”

    最后，他转过身，冷酷道，“我还会再回来的。”

    然后便化作一团黑色烟气消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