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阴云笼罩着大都市，远处的高楼大厦都看不清楚。

    林玖在沙发上静静坐着，后背笔挺而沉静，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目光一动不动地定在某个角落，眼中没有沉思，而是机器的冰冷与空寂。

    昨晚，他干扰季微的义眼时，窥探了他的记忆一角。

    他在季微的记忆中，看见了林染。

    青梅竹马，很是般配。

    林玖的眼神微微动了动。

    在顾氏投入的数以万计的第九代机器人实验中，只成功了他一个。

    他没有伙伴，周围的机器人，不过是那些更低等级、只会遵从人类命令的AI罢了。

    很奇怪，他明明不是人类，也没有痛觉，却会因为人类对他的“肢解”而产生一种怅然的情绪。

    他的名字是因为顾的心上人而生，取了“林”姓。

    所以，当顾让他负责“照顾”林染时，他很想看看这个与自己同姓氏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接触后才知道，和周围那些动辄将他当做泄怒的对手、或是扯断他的肢体重接、一次次实验的人类不同，林染很温柔。

    尤其有一天，当工作人员第不知多少次将他的肢体拆卸时，林染闯了进来，她看着自己，眼中有怜悯、有悲伤。

    他原本被赋予了数据组成的情绪，可那次对上她的视线后，情绪的波动却连他自己都难以解析。

    他询问过工作人员，这种情绪叫什么。

    工作人员听后却奇怪地笑了笑，是他的数据出现了异常。

    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之后，却对林染多了几分莫名的“注意”。

    隔间一阵细微的动静响起。

    林玖回神，平静地转头看向隔间门口。

    姜斐穿着简单的白色睡裙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懒散的笑：“早，季……”话没完，便停住了，眼神有些茫然。

    林玖站起身，看着她眼中凝结的光亮：“姜姐，早。”

    姜斐看了眼四周。

    “季先生已经出门了。”林玖解释道。

    只是，用不了多久，他便会因为义眼的问题回来。

    “这样啊……”姜斐点点头，看了眼厨房。

    不愧是白眼狼，如今能看见了，连早餐都不留了。

    昨天没怎么用餐，今天还真有些饿了。

    姜斐轻叹一声，转身便要朝厨房走去，却又想到什么，扭头看向林玖。

    林玖也在望着她。

    “你会做饭吗？”姜斐满眼期待地问。

    林玖看向厨房，飞快扫描完里面的用具，对她点点头。

    姜斐眼睛一亮，默默让开位子：“可不能白白跟着我。”

    林玖看了她一眼，起身走进厨房。

    他被赋予了无数的知识储备，在不违背他的创造者命令的前提下，他对人类发出的指令不会回绝。

    只是……姜斐的厨房，很简陋。

    林玖从大脑中调出早些年的文字资料，处理着手中的食材。

    姜斐便斜倚着厨房门口看着他。

    少年的身姿抽离得很修长，肢体有条不紊，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完美地完成了当下的任务。

    就连头顶的好感度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波动。

    林玖自然知道姜斐在看着自己，只是因为没有威胁，不需要理会罢了。

    只是准备熬粥时，原本放在锅里的瓷勺从锅边滑落，滑入滚烫的热水中。

    林玖看了眼翻滚的热水，顿了顿，将手伸入热水中，就要拿起瓷勺。

    却在此时，身边一声低呼：“你做什么？”

    林玖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将他的手从热水中拉了起来。

    他不解地转头。

    姜斐已经抓着他的手腕冲到水龙头下，浇着凉水，声音有些焦急与恼怒：“那可是沸水！”

    林玖微怔。

    人类一面怕他超越人，一面却又不断地赋予他无限趋近于人的特征。

    包括肢体。

    他的全身都是仿生皮肤包裹着AI的内里，此时手被沸水浸泡，手指已经被烫的通红皱起，仿生皮肤蜷缩，手俨然被烫得畸形。

    他能感受到凉水从手上划过的凉意，却也仅限于此。

    “我不会感觉到痛。”他平静道。

    姜斐愣了愣，转头看着他。

    林玖迎上她的目光，莫名地又多了句：“我不知痛，不知痒，即便有知觉，也只是数据操纵我在这个时候应当产生这样的感觉，仅此而已。”

    完，林玖看着姜斐的神色，猛地察觉到自己得太多了，收回目光，他停顿了会儿，低头看见手背上，烫的皱软的仿生皮肤有些裂开，隐隐露出里面的线路。

    他只是看了眼那道裂口，便要继续拿过一旁的瓷勺。

    “完了？”姜斐的语气淡淡的。

    林玖停了下，转头看向她，眼神罕有的带着丝不解。

    他能够分析人体内各类激素的变化，以确定对方的情绪，此刻却看不透她。

    “不知道痛？”姜斐又道。

    “嗯……”

    林玖刚要话，手背上裂开的口子被姜斐戳了一下。

    “不痛？”姜斐再次问道。

    林玖看了眼手背，这些伤害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姜斐和那些将他的肢体随意拆卸的人，也没什么分别。

    只是他眼中的不解逐渐变得平淡死寂，神情冷静：“是的。”

    姜斐看着他，低哼一声：“可你的眼神不是这么的。”

    眼神？

    林玖双眼微垂，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会“话”。

    姜斐却已经松开了他，转身走出厨房。

    林玖看了眼手背上残留的冷水，刚要继续拿过一旁的瓷勺，手却又被人抓了过去。

    姜斐拿着一条绷带，缠绕在他的手臂上，裂开的口子因为绷带的用力逐渐合并，裸露的线路不见了。

    林玖定定看着她的动作，好一会儿才道：“姜姐，你不用这样……”

    “你的皮肤应该很昂贵吧？我可没钱给你修复。”姜斐声嘀咕。

    林玖一顿，少有的失语，只低头看着仍在为他处理手臂裂口的女人，他仍储备着备用的仿生纤维，足以应对一些不大的裂口。

    “好了。”姜斐最后结系了个蝴蝶结，松了一口气，却在抬头看见林玖的眼睛时一顿。

    少年的眼睛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做的，像两块琉璃，流光溢彩。

    此刻正微微涌现起一股茫然。

    姜斐突然道：“有人过你眼睛很好看吗？”

    林玖怔住，好一会儿疑惑地反问：“好看？”

    “嗯，”姜斐点点头，看见他眼中仍旧困惑时，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道，“你不知道痛痒就算了，不会连美与丑也不知道吧？”

    林玖颔首：“是。”

    姜斐眼神微转，挑了挑眉梢：“那我好看吗？”

    林玖仔细地看着她，从长发，到眉眼，到朱唇，似乎人类都是如此。

    他摇摇头：“不知道。”

    “……”姜斐默了默，“那你以后要记得，我很好看。”完，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林玖回望着她，许久眨了眨眼睛，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飞快地低下头，看着手臂上系好的绷带，以及……那个秀气的蝴蝶结。

    姜斐趁机将他转过去：“看在我好心的份上，今天就不要你这个伤号做饭了。”

    林玖缓缓朝厨房外走去。

    “对了，”姜斐突然唤住他，“你饭量怎么样？”

    林玖不解，而后才反应过来：“我不用进餐。”

    进餐于他，不过是个多余的活动而已。“粥和蔬菜？”姜斐全然忽视了他的话。

    林玖安静了下来，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回绝于姜斐而言不过是句废话，她想要做的事情，似乎根本没人能改变。

    而他作为AI，最擅长的就是服从。

    “嗯？”姜斐没听到回应，再次转头看着他反问。

    “好的。”林玖以冷静的程序音应着，回到沙发旁坐下，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臂上的“蝴蝶结”，而后发现自己在做什么，忙将手收回，双手置于膝盖上，端正地坐在那里。

    可总觉得哪里的程序出了纰漏，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从来都无需进餐，也从没和人类一同在一个餐桌上用过餐，即便他很清楚餐桌礼仪。

    姜斐出来时，看见的正是一个乖巧的美少年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等着投喂的场景。

    不得不，很养眼。

    将简单的饭菜端上，姜斐看了眼林玖。

    林玖却没察觉到她的目光，反而眼神有些呆怔地看着这些饭菜。

    像人类一样进食，对他而言太新奇了。

    “尝尝啊。”姜斐交给他餐具。

    林玖迟疑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将餐具接了过来，夹了口蔬菜。

    虽然没吃过，他却也知道，蔬菜是更便于保存的风干蔬菜，按照资料显示的，这蔬菜应该是不新鲜的。

    “怎么样？”姜斐看着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林玖抬头，正对上姜斐的眼睛，他顿了顿：“我尝不出味道。”

    姜斐不悦：“你应该好吃。”

    林玖认真道：“我的程序不允许我撒谎。”

    姜斐反问：“那你的程序允不允许你反抗人类？”

    林玖顿了顿：“原则上不允许。”

    但如果是他的创造者发出的指令，便不知道了。

    “那就是了，”姜斐挑眉，再次问道，“味道怎么样？”

    林玖：“……好吃。”

    姜斐满意地点点头，对他得意一笑。

    林玖低下头，安静地用着餐。

    人类的餐食，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味道，形同嚼蜡，甚至这些餐食只是在他体内过一遍而已。

    可此时坐在这里，莫名觉得在这个世界，自己好像有了瞬间的归属。

    “你既然是AI，那你知道的岂不是很多？”对面，姜斐的声音突然传来。

    林玖抬头看向她，点点头。

    姜斐眼睛一亮：“那你知道季微的眼睛怎么才能治好吗？”

    林玖愣了下，看着她眼中的光，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餐具。

    她的记忆很稳定，可也正因为稳定，她对季微的感情才会这么深。

    “嗯？”姜斐追问。

    林玖想到昨晚干扰义眼时，对季微的研究，良久，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姜斐惊喜：“什么……”

    她的话并没完，门外突然传来几声狼狈的脚步声，伴随着脚踩在泥泞里踉跄而混乱的声音，紧接着铁门处指纹验证的声音响起，门被人猛地从外面开。

    姜斐飞快转头，正看见季微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浑身的衣服已经湿透，手因为摸索前行的缘故，有些肮脏。

    眉眼依旧精致，可左眼此刻却一片血红，甚至一滴血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在脸上格外刺目。

    “季微……”姜斐慌乱地上前。

    只是她刚刚碰触道季微的手，季微就像是碰见病毒一样，飞快将她的手挥开：“不要碰我。”声音仓皇又愤恨。

    姜斐被推至一旁，只觉手背一痛，神色怔了怔：“季微，你怎么了？”

    “你对义眼做了什么？”季微死死地看向姜斐的方向，左眼又一滴血珠流了下来。

    “你在什么啊？”姜斐茫然道，走到季微身边，“季微，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怎么……”

    “不用你假好心！”季微再次挥开她的手，双眼恨恨地看向她，“你对义眼做过什么手脚？怎么会突然什么都看不见？是不是顾要你这么做的？”

    今天，是他收揽父母生前的旧部的日子，他很清楚，自己的重见光明，才是他们支持自己的前提。

    一旦他们发现自己瞎了，绝不会再寄希望于自己。

    可是，见面不过两个时，他便只觉义眼很是不适，而后一阵剧痛，眼前一片血红，视力越发模糊。

    黏腻温热的液体，即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和当初父母出车祸后，留在自己掌心的血迹的感觉一模一样。

    所以，抛下了众人，一个人慌忙地跑了回来。

    临近平民窟时，眼睛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义眼毁在眼睛里，还意味着这只眼睛再也没有重见光明的可能，可碰过义眼的人，只有姜斐。

    如今想来，她一个人又是怎么从险恶的黑市将义眼带回来的？

    季微自己都不知，这愤怒是义眼被毁，还是……因为毁了义眼的人是姜斐。

    “季微，”姜斐呢喃，“如果我不是我，你信吗？”

    “除了你，还有谁碰过义眼？”季微死死攥着拳。

    姜斐脸色微白，良久走上前：“你的脸色很难看，我帮你查看一下眼睛……”

    季微听着她的脚步声，猛地后退半步，想要避开她，身形却极其虚弱地晃了晃，晕倒在地。

    姜斐忙上前，吃力地将季微扶到隔间的床上，看了眼他的眼睛：“系统？”

    【系统：林玖收到指令，干扰了季微的义眼，但目前看来，那指令下得有点重。】分明是冲着毁了季微的眼睛去的。

    姜斐挑了挑眉：“顾？”

    【系统：是。】

    隔间外。

    林玖仍坐在餐桌旁，看着姜斐和季微的身影消失在隔间门口，又看了眼餐桌上仍残留不少的餐饭，微微垂眸。

    良久，他拿起餐具，继续吃着。

    不知多久，隔间门开了，姜斐走到他对面，没有继续用餐，而是看着他：“林玖，你知道治疗季微眼睛的方法，是吧？”

    她的眼神带着殷切，仿佛承受不起任何否决。

    林玖看了眼面前的餐食，将餐具放下看着她：“是。”

    “但需要付出代价。”

    “不论什么代价。”姜斐飞快道。

    林玖微顿，手徐徐抚向胸口。

    明明是机械的心脏，却突然又有那种未知的情绪了，曾对林染产生过、因为数据异常而产生的情绪。

    新奇又沉重。

    “为什么？”他不觉开口，声音很轻。

    真的只是因为数据异常吗？

    姜斐抿了抿唇，坚定道：“因为我喜欢他。”

    “喜欢？”林玖重复了一遍。

    “……是什么？”

    ……

    深夜。

    顾氏。

    林染猛地从梦中惊醒，细密喘息着，白皙的额头上满是薄汗。

    周围空无一人，此刻林染才想到，顾这几天有事要忙。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一个男孩，她拉着男孩的手，对他想要嫁给他。

    可那个男孩不是顾，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却带着致命的熟悉感。

    还有，关于平民窟的那段记忆，就像凭空多出来的一样。

    她记得那个简陋屋子的地址，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居住。

    也许，她该去那里看看，不定有自己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