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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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士先生动作平和,没有用力,只是静静地覆盖在毛巾上面,这块湿毛巾也并不沉重,但贴着阿诺因的腿肌肤时,就是恍惚间让人觉得难以动弹。

    他已经开始胡思乱想,想到自己那条丑陋畸形的尾巴露出来之后,对方该是怎么样的感受、该是如何的反应,他设想了十几种的反应状况,在心里站在对方的角度编演了许多饶过自己的理由连他自己都不能被这些理由服。

    一旦发生这种状况,眼前这个看起来冷峻凶恶、实际上非常虔诚温柔的圣骑士,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赎罪的圣骑士,信仰无可置疑。而他的这具身体,太像一个被魔鬼交易走灵魂的堕落者了。

    阿诺因一时陷入失落和沮丧,这种自我怀疑的悲观情绪甚至超越了他的紧张和恐惧。他盯着对方宽厚有力的,总觉得被毛巾覆盖着的那片皮肤诡异地温度上升,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确实如此。

    死在凯奥斯先生的中,总比教堂的致死药剂下更好。少年垂着眼帘,自暴自弃地想。

    骑士穿着厚重的盔甲,任何时候都没有要脱下来的意思。他低下身躯,半个膝盖叩在地面上,整个人都沉沉地停顿在了少年的眼前,散发着冰冷而可靠的气质。阿诺因坐在椅子上,在这个角度之下,注意力几乎全被对方金灿灿的发丝所吸引。

    他下意识地逐渐望向对方双眼的位置,只看到重叠的破旧绷带。阿诺因的目光在这里停了一下,才忽地回过神来。

    “骑士大人”

    对方没有反应,只有缓慢按摩瘀伤的指仍在移动。

    没有被理会的阿诺因顿时忐忑起来,他靠过去,略略接近对方的耳畔,有些越过了安全的社交范围、进入一种更隐秘更亲近些的交谈距离:“骑士大人”

    “叫名字。”对方。

    男人的声音沉而沙哑,像是被岁月风霜洗涤过无数遍。阿诺因一下子就被这股经历沉淀的痕迹击中了,像是遇到了长辈似的生出一股尊敬爱戴之情,不知不觉地带着些依赖感地改口:“凯奥斯先生。”

    “名字。”对方抬起头。

    明明没有目光投来,但这种类似于被注视的感觉,仍令人心神触动。阿诺因不得不磕绊地改口,抑制住自己加敬词的陈旧习惯:“凯凯奥斯。”

    “什么事?”

    “我可以自己来,我没事。”阿诺因努力保持语气的诚恳,“请您去休息。”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就坐在对方的床边。

    凯奥斯没有答话,而是在短暂的静默之后,缓慢地站起身。

    一站一坐,身高差加上盔甲的加成,在这逼仄的卧室之中,阿诺因时时刻刻都觉得有浓重的被压制感。他抬起头仰望对方,恰好圣骑士也在微微低头,正对着他。

    “你知道神明的信徒会怎么对异端吗?”他问。

    阿诺因心里一紧,缓解情绪地舔了舔唇,保持气息平稳地回答:“我只是误闯进这里,我不知道教会的事。骑凯奥斯。”

    “会烧死他们。”男人在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会把他们的骸骨捏碎成粉末,埋在神明的王座下面。会挖掘出脑海的灵魂,撕裂成不同的碎块,放进亡灵海,任其漂流。”

    怪物不由自主地握紧椅子扶,不敢吱声。他总觉得自己要被发现了,总是过度紧张,觉得心跳砰砰加速,剧烈到能让圣骑士听出异样。

    “如果你在黑暗森林遇到异端。”凯奥斯道,“快跑,回到我身边。”

    我才不会伤害别人。阿诺因伤心地在心里想着,他想不出自己不成为“异端”的理由,同时对圣骑士的信任充满愧疚,只能低低地道:“我知道了。我我明天就会离开,不会给您添麻烦”

    他根本没有认真体会对方后半句的意思。

    凯奥斯脚下的阴影里都在这句话之后开始流动,散发出蠢蠢欲动的意图。如果没有祂本人的压制,这些触恐怕早就要蔓延出来,将怪物的身躯全部舔舐亲吻一遍,或许还会喜爱地缠绕着、依恋着、索取出他异于常人、精美无比的尾。

    阴影的流动愈发剧烈。

    凯奥斯没有接话,忽然道:“你会圣光术吗?”

    阿诺因的伤心戛然而止。

    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出什么合理的编造辞。他实际上是会的,在教会的这十几年来,他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圣光术中的治愈词,只不过教会的所有圣光术,都要依靠最基本的信仰来达成。而他不存在信仰,只能在自我催眠般地心理暗示之后,才能使用得出来。

    这种情形之下,他完全可以“不会”,但话到嘴边,对方那句“要虔诚”莫名升上脑海。阿诺因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会一点点。”

    凯奥斯:“忘掉圣光术。”

    阿诺因诧异地抬起眼,心中被这句话震惊到了。他实在想不到对方不仅不追究自己这混乱一片的辞、不提防自己这不明不白的身份,反而对自己“忘掉圣光术。”

    这不是一个圣骑士该有的心态,光明与永恒之神的骑士,应当帮助传教,而不是让一个人忘掉。他想不通这前后的逻辑在哪里,连嘴里长出失控的尖牙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但好在阿诺因一直警惕着这种状况,他本能地抬捂住嘴,像吸血鬼的尖牙微微抵着下唇。怪物抬起目光仔细地盯着骑士先生,发觉对方毫无异常之后,才试探地放下,舔了舔牙齿,声道:“好的,我知道了。”

    他的尖牙是术实验移植进身体里的,是一种魔物的牙齿,但这种魔物却诡异地具有纯洁的特质。实验员们把魔物的牙齿敲下来,用最完整、光因子最丰富的那一对儿,切开他的皮肉,打入药剂,缝合进原本牙齿的位置。

    为了不伤害这张美如魅魔的脸庞,这对尖牙的移植术做了多次,采用了许多复杂的药剂来愈合伤口。但最后的实验结果并不令人满意。阿诺因还记得实验员拿着记录本失望地看着他的情形,十几位实验员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努力化为泡影,他被那种目光看着的时候,恍惚觉得这仿佛是自己的错一样。

    依靠实验员喂养才活到这么大的阿诺因,对这些奉命行事的人们没有多少恨意,也没有多少善意。他只觉得害怕,只觉得想要远离、想要逃走。

    尖牙在多年的磨合之下,已经顺利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阿诺因对待这种失控出现的身体异变已经很熟悉。他在发觉凯奥斯真的毫无反应之后,慢慢地放下了畏惧。

    还好不是尾巴。他心宽地想。

    “黑暗森林对你来,非常危险。”凯奥斯道,“你独自离开,只有死路一条。”

    阿诺因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袒露身体的异状,尽管知道对方目不能视,但这种行为本身就带给了少年很大的鼓励和安慰。他也知道自己很难跑出这片森林,他需要骑士先生的帮助。

    可他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做这种请求。

    阿诺因身上有一股独特的、脆弱与坚韧并俱的特质。他的脆弱感铭刻在每一寸身躯,从发梢到指尖,都如一块随时破碎的水晶球,在这种前提之下,他不想放弃活下去的坚持与韧性,就更为鲜明可贵。

    “非常抱歉我好像给您添麻烦了。”

    骑士静默如渊地停在原处,开口道:“先留下来。你会做饭吗?”

    真到了被对方需要的时刻,却是他一窍不通的领域。阿诺因脸上发烫,羞愧道:“对不起,先生,我不会”

    “你留下来做饭。”男人仿佛只是随寻找一个理由,并不在意他是否真的能办到,“我狩猎的猎物,会交给你来处理。”

    “凯奥斯先生”

    “叫名字。”

    “凯奥斯,”阿诺因道,“我无法令您满意,我只会一直打扰您。”

    骑士影子里流动的触纠缠着绕在了一起,仿佛对少年嘴里这连绵不断一句也不漏的敬词感到生分。它们已经在蠢蠢欲动的念想里,把这只怪物的皮肤肌理都啃噬过了,诞生了一股幻想般的亲密感。

    只不过是它们单方面的,自以为的。

    不过它们也是凯奥斯的一部分,触们的想法未必就没有一点点凯奥斯的参与,或者可以,祂本人的一部分思想,本就住在触里。

    “你不知道如何令我满意。”他道。

    骑士的掌从高向低降落下来,那明明该是沉重的、持着骑士剑的,仿佛能握碎坚硬的钢铁,但当这只落到阿诺因的脸庞间时,却轻柔得如同一片羽毛坠落。

    目不能视的骑士靠抚摸的方式,缓慢地知悉了对方的相貌,敏锐的触感连同神经、也连同祂脑海之中混乱的部分。凯奥斯的在探索、在安慰,在向可爱的少年示好,但也在逐步地侵略。

    阿诺因被这种侵略感包裹住,他僵硬地连睫毛都不敢颤动,极度内敛地掩藏起唇间的尖齿。

    “或许你做的,”骑士收回,“就是我最满意的。”

    他完这句话,就重新化为血红盔甲铸就的圣骑雕塑,转过身推门出去了。阿诺因整个人一下子松懈下来,他抬起捂住脸,那种缓慢地、确认相貌的抚摸接触感还残留在脸颊上。

    窒息与侵略一并消退。阿诺因周身的空气彻底通畅,他缓慢呼吸地同时,脑海中又想起那本承载着世界之谜的巫师笔记,他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留在骑士先生身边这个选项的诱惑忽然变得无穷大。

    本来也很大,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是很清楚的,想要独自走出这片森林实在太难了。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能快速学会巫术,依靠巫术的力量走出迷曲黑暗森林,走出这座城市,离教廷的圣城越远越好。

    阿诺因考虑了半晌,只能选择听骑士先生的话,冒着自己有可能会变成怪物,被他杀掉的风险。他深吸口气,缓了缓神,等待失控的尖牙慢慢消退,回想这几日来的经历,自己都有些世界巨变的恍惚感。

    而在一门之隔的外面,穿着血色盔甲的骑士停在门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

    他垂下的掌慢慢融化,如同液体一般流动着向下垂坠,血肉失去了形状,连同他肌肉坚硬、线条流畅的臂膀,都一同融化掉了,在地面流淌蜿蜒。

    沉重的盔甲之内,似乎被他的身躯撑着,也仿佛什么都没有。钢铁连接的内部,空洞洞地化成液体,融入他的影子。

    影子里冒出一条漆黑柔软的触,它高高地立起,从触顶端冒出转动的眼睛,还有独眼下裂开的、布满几排尖锐牙齿的嘴:“撕碎他。”

    凯奥斯抬起头。

    撕碎。他默念这个单词。

    “掌控他,撕碎他,他太漂亮了。”它道,眼珠转成血红的颜色,“他的牙齿,你看到了吗?他好漂亮,那双牙只有长在他嘴里才漂亮。”

    “我看到了。”

    凯奥斯本来就是流动态的,他呈现出什么样子都不奇怪。即便这一幕看上去是在发生对话,但实际上只能算是自言自语罢了。他的思想可以出现在阴影里,出现在触上,出现在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如果他下一刻升起另一个念头,同样会有另一张嘴加入争吵,祂本来就是这样的。

    另一条触冒了出来。

    “怎么才能止渴?他的身体,强盛的光因子,基因里扑鼻的香气。”它道,“吃掉他,舔一舔也好,你难道不想吗?”

    那种覆盖着生与活力的血肉、细腻无瑕的肌理,那种微微畏惧的神情,可爱到了极致的尖尖牙齿和特别的身躯,谁不想见到怪物碎裂、见到鲜活的血肉在祂的怀抱之中融为一体,四散如飞扬的尘沙、见到他的眼睛栖息在邪神眷顾的视线里,见到一朵坚韧善良的花朵,被他撕碎、摧毁,让甜腻的花汁流满掌,带着粘稠的猩红。

    凯奥斯换了个站姿,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十几条触彼此争吵,无数的念头纷杂冒起又逐渐落下,这具已死之人的躯壳慢慢地被祂的力量占领,流淌成液体的臂蠕动着缩了回去,重组成坚实的臂。

    或许一位骑士不脱下盔甲,不是因为习惯或信仰,只是因为他的盔甲里装着诡异的、不可描述的东西。

    他抬起脚步,影子一动,那些争吵的触顿时安静地遁入身影里。凯奥斯一抓着另一的腕,来回慢慢地转动了几下,活动过的筋骨组合得更加精密,他微微低头,绷带后干枯的眼眶里没有眼睛,但空气当中却存在千千万万的“双眼”,为祂注视着人间。

    撕碎、舔舐、消化、融合保存。

    保存

    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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