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月夜潜行
面对纪泽推荐钱波之举,梅倩等人竟皆漠然不语。钱波苦笑一声,单膝跪地道:“卑下乃一介莽夫,战场拼杀尚可,若是用谋,却一窍不通,否则也不会害了全村老。若大人肯率众杀胡,卑下也愿誓死追随大人,做一马前卒即可。” 这下,纪泽算是看明白了,梅家村的百姓们骤遭大劫,口中不,心中对带去灾祸的钱波确是颇有迁怒的,或许只有时间可以化解这些。但他纪某人可等不起啊。 踌躇难决,纪泽不由四下瞥瞧,以图寻得解脱之法。但见己方队伍的一干军卒也已围拢过来,他们有的神情激愤,显然不介意致力于杀胡,更多人则面显难色甚至一脸焦虑,想来希望更早逃亡,以回归家园,避免自己的亲人也遭此厄难。不过,此战全歼二十多胡骑,自身只有两名军卒受不重的刀伤,令纪泽现在威信愈重,倒是没有军卒胆敢随意出言三道四了。 纪泽心念电转,这些百姓皆为青壮,多经劳作,且北地之民多尚勇武,队伍还有新缴战马可以代步,带上他们并不会影响行军速度,当无不妥,反增不助力。至于杀胡,见行事吧。终于,他决定折中处理此事。 扫视一干百姓,纪泽宏声道:“杀胡,固我所愿也。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我等如今能力,若急于杀胡,事倍功半,徒损性命而已;且我等诸多弟兄尚有家,正殷殷盼归,却不能太过纠缠。是故,你等若想随我杀胡,只能暂先逃离险地,寻一安全之所,强加操练,配备兵甲,养精蓄锐,做长久之计。途中可伺零星偷袭,但决不可忘死纠缠,若有违令,累及其他弟兄,纪某将绝不软!” “当然,诸位与纪某萍水相逢,相知尚浅,他日若觉纪某不堪重托,只需提前明,做好安排,也可另选别途。”见梅倩等一干百姓略显失望之色,纪泽退一步道,“你我既然有缘相识,又将同甘苦,共患难,便是兄弟姊妹,誓死效忠、为奴为婢之类,日后就不必再提了。” “既然大人这般决定,我等也不敢强求,便先跟随大人。如此,还请大人差遣,我等绝不敢违令。”见纪泽神色,梅倩知道事情也只能先这样,便起身道。旋即,钱波等人也皆纷纷起身,静等纪泽安排。 纪泽嘴巴动了动,一时不知何云,心中却憋闷不已。的追随效忠呢,咋就成了暂先跟随了呢,为奴为婢咋也只字不提了呢,自家方才仅是客气一下而已啊。不过逃命为先罢了,至于翻脸这么快吗?同时,他也不免诧异,这位梅倩倒颇有影响力,钱波等村人几乎都在不自觉的依从她的主意。 纪泽却是不知,燕赵儿女多豪情,梅倩为家中独女,生性刚强直率,非但知书达理,且还不爱红装爱武装,之前梅家村的村长老迈,许多村务均由梅倩实际打理,其秉公仗义,乐善好施,在村中颇有威信。即便她如今父亲去世,清白被污,方才更有轻生之举,依旧难改众村人对他的信重。 事情既然决定,纪泽便令众人暂先入林,盘点战功,饮食休息,并进行编伍。被掳百姓近百,并非都家破人亡,故而包括全数梅家村人在内,一共仅有六十余人愿意加入队伍,余者纪泽也没立刻放归,而是将他们别处管束,以防提前走漏风声。 经简单筛查,纪泽将队伍重新编为八个什外加一个伺候伍。每什两伍加一名什长额定十一人,包括近卫什、后勤什、女卫什、女勤什以及四个作战什。近卫什由钱波率清一色勇壮百姓组成;女卫什由梅倩率敢战女子组成;女勤什与后勤什由马涛统管,处理辎重后勤乃至医护急救;伺候伍则由绿猴儿挑选灵活善骑的百姓组成。 四个作战什中,一、二什由原本四个作战伍两两合并而来,个别缺额从百姓中优选勇壮补齐,什长分别由孙鹏、尹铜担任。三、四什则主要由百姓新编,什长分别由邓喜、赵剑担任。四名此战有功军卒以及数名百姓推举出的勇壮,暂补空缺伍长之职。 胡人缺铁,缴获货车中不乏收集的枪头、钢刀等武器,众人就地取材制作枪杆木盾,辅以从胡骑处缴获来的弯刀弓箭,纪泽队伍的兵器很快便基本配齐。人数近百的新队伍就此初步编成,但是,战力除了之前四个伍组并成的一、二两什,其余就嘿嘿了。 整编期间,绿猴儿从胡人活口中审讯出周边概况,伺候出身的他干这些脏活驾轻就熟。赵郡境内,如今幽并联军已完成大股溃兵的清理,掌控了这个并、幽、司、冀四州的枢纽,正南下杀往魏郡邺城,仅余三千步骑巡住赵郡。不出所料,赵郡各县皆已投向幽并联军,上供钱粮买平安之余,还在境内各处设卡,配合追剿残余溃兵,并防止被荼毒的百姓爆发民乱,扮演着无耻的“伪军”角色。 关于胡骑掳掠之事,本就为幽并联军上层所默许。联军分兵胡骑巡驻各地,所谓清剿溃兵、巡防维稳甚或民间征粮,更多是公然掳掠的一种掩饰而已。须知胡人秋收南下,非为友情助阵,是为抢钱抢粮抢女人,四下打草谷正是其雇佣报酬的重要一项。当然,大战未止,目前他们在远郊乡村肆无忌惮,在县城左近还算收敛,毕竟,幽并联军是来“征讨不臣”的正义之师嘛。 据胡人俘虏交代,他们属于配往西南高邑县巡驻的鲜卑百人队,自也兼任搜刮掳掠的美差。相比以往在幽州北地,此番在河北内地,没有本地驻军干扰,打起草谷要容易多了,收获也丰厚多了。他们此番正是押解部分搜刮,先一步送往平棘的本部落营地。最终,交代后的几名胡骑活口,被纪泽交给被掳百姓处理,用以赎还其所犯罪行,自然,他们只会比斩首死得更惨。 亥时四刻,队伍略经休整,并已基本理顺了组织关系,自要趁夜离开作案现场。发放些铜钱粮食,纪泽对未入伙的被掳百姓恳请兼诈唬一番,要求他们一日后方可出林离去。纪泽队伍则全副武装,人背马驮带上五日口粮,再驮上约合五百万钱的金银细软,终于迈出了平棘远郊的这片丘林。至于剩余的钱粮、铁器等缴获,纪则没舍得销毁,由近卫什先一步潜藏在了密林深处。 有了本地百姓加入引导,队伍对之前的行军路线做了调整,从西南方出林后西向潜行,将绕开沿途关卡,沿县境边缘的田间径,离开赵郡治所平棘县,今夜潜往四十余里外的赵郡高邑县梅家村。没办法,死者为大,总得让梅家村人给惨死亲人入土不是,好在这一带本就属两县交界的偏僻乡野,且已被胡骑搜掠荼毒过,他们或可取个灯下黑的巧。伺候伍前后警戒,众人沉默潜行,马匹衔枝裹蹄,伤弱者轮流乘马,十多里下来,一行人却是速度合理,沿途顺利,不曾遭遇任何突发情况。 三更时分,他们在一片麦地憩。左近的麦子尚有半没收,也或许将不会再有人来收,倒是很好掩藏了他们的身形。坐在田埂上,纪泽左拿着竹筒喝水,右轻拍略有酸胀的腿肚,抬头遥望明月,思绪则已飘向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前生的父母如何了,白发人送黑发,一定很伤心吧,幸好他们当年超生,能有个弟弟给他们养老;还有未婚妻沁溪,是否已被哪头猪给盯上了,不知会不会想他? “大人,您贵为军候,需要处理诸事,还可能要指挥战斗,不如还是骑马赶路吧。”正思绪万千,新任近卫什长钱波走了过来,不无规劝道。这一路纪泽并未搞特殊,与大部分军卒一样徒步行走,将马匹留给了那些体弱或带伤的同袍,钱波却有点看不下去了。 纪泽哈哈一笑,坚定的摇摇头。开玩笑,军候衣甲就够醒目了,再骑在马上,给冷箭当活靶子吗,他纪某人可是贪生怕死的。当然,心理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要讲风范,要讲原则,要讲奉献,更要抓住钱波主动送上的这个表现会。 于是,以一种豪迈的口吻,纪某人略微放大音量,看似随意道:“军候怎么了,就该特殊吗?都是爹生妈养的,都是两条腿,弟兄们能走,我咋就不能走?还是将马匹留给更需要的人吧,我太重,就不欺负马儿了,哈哈哈” 果然,通过眼角余光的瞥视,纪泽满意的发现,他的表态赢得了许多尊敬的眼神,其中甚至还包括那个冰山女梅倩的。唯一不爽的是,孙鹏看向这边的目光中,非但没有仰慕,却还带着股戏谑,分明在“了解”。对于这厮,纪泽也只能视而不见了。 正当纪泽还想再接再厉,将此话题提升至政治高度的时候,一条瘦削的身影从道上窜了过来,正是伺候伍长绿猴儿。他跑近纪泽,道:“大人,前方二里外的确有个村庄,本是个大村” 纪泽不耐道:“这个我知道,本地弟兄早介绍了。还是,寻好绕开的路没有。” “大人,您听我完吧。”绿猴儿这会却不似往常的嬉皮笑脸,他铁青着脸道,“咱们没必要绕路,整个村庄现在已经没活人了!” “什么!”纪泽惊得一跃而起,一把抓住绿猴儿的衣领,几乎是吼着道,“难道又是胡人” 绿猴儿已经闭上了眼睛,仅是沉默的点点头,眼角却已渗出了大滴的泪珠,摊开的右掌中,有块弯刀的半截刀头,与一根兽齿磨制的箭头。要他作为一名经年军卒,战场上可没少见过生生死死,此番竟然如此失态,可见事情之残酷了。 无力的松开,纪泽垂下头,无言良久,终是一咬牙,挥下令道:“一同去看看,那里,或许就是大晋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