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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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今日可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二百里外的刘家村,庄易正用布巾擦着手上的血污,眉眼间满是疲惫。

    他和江影借着药草商人的身份来到这里,却发现这里的情况比情报中更加严重。

    刘家村的瘟疫显然不是刚刚爆发,只是瘟疫的前期症状与伤寒太过相像,头疼发热,或有腹泻等情况发生,大部分村民的心思都在如何抵抗这次洪灾上,根本没有在意过身上的不适。

    直到发现有人的伤口开始溃烂,腹泻不止,村民才开始慌了起来。

    但刘家村太过偏僻,离最近的铜溪镇还有两个时的脚程,大部分的村民早就因为连日来的缺水缺粮变得消瘦无比,根本没有去镇上求医的能耐。偶尔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支撑到铜溪镇,可大多数大夫一听这个症状便连连摆手,不敢前来,只给求医的留下几服药,算是勉强全了妙手仁心的名声。

    若不是庄易带着江影前来,怕是这一村的人会被生生困死在这里。

    “这不行,这村里少二百多人,瘟疫传染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洪水又未褪,只单靠你我二人不可能收拾这个烂摊子。”庄易洗干净手,又用凉水拧了条帕子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给江晓寒去信,叫他带人带药来。”

    “好。”江影正从门口迈步进来,答应着将手中的托盘往桌上一搁:“今日见了病人,你先吃药,水正烧着,一会儿你洗个澡,我将你身上这身衣服拿去烧了。”

    刘家村能落脚的地方少之又少,只能借了家看起来修缮尚可的民宿暂住,但毕竟疫病已起,江影并不能住得安心。

    “我今日很心,应该不至于传染。”庄易将被体温焐热的帕子从脸上揭下来,扔到水盆中:“你不用如此紧张。”

    “谨慎为上。”江影将手中的托盘往前一推:“若是治不好,不治也可。”

    “的什么话,那些不是人命吗。”庄易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将药碗接过来几口咽下:“替我磨墨。”

    江影明白他是生气了,便不再什么去讨人嫌,默默的将桌上的东西归置好,又替庄易铺好笔墨纸砚。

    他知道庄易是不喜欢他如此轻描淡写的看待人命,但其实对他来,这世上除了江晓寒的命在他眼里能上称算算斤两外,其余的旁人不过都是制衡权益的物件罢了。

    他原是陛**边的影卫,头十几年都在血肉里摸爬滚。时候要与同伴争,赢了的才能活,赢了的才能有饭吃,后来长大了,就只能跟敌人争。他见过了太多太多腌臜事,替陛下杀了太多的人。他不过是一把刀,若是将人命放在心上,他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乱葬岗了。

    哪怕他后来阴差阳错的去到江晓寒身边,他每晚的噩梦也没有停歇过。泛着寒光的白骨从地面破土而出,尖利的骨刺扣住他的手和脚让他动弹不得,张着血盆大口的亡者从漆黑的夜色中蹒跚而来,一口一口的将他的血肉撕咬殆尽。

    他替陛下卖了十五年的命,直到六年前那个下午,刚刚办完家事的江晓寒进宫面圣。青年手持一把百骨扇,坐在紫宸殿的堂下垂眸浅笑,轻飘飘的一句讨赏,就将当时已经支离破碎的他带出了深宫。

    江影后来问过江晓寒,为何要冒着被陛下疑心僭越的风险讨他一个已经没什么用的影卫,江晓寒当时但笑不语,只摇了摇头,给他留下了一套新衣和一枚刻着江姓的玉牌。

    但无论如何,江晓寒将他带出深宫,就成了他的主子。

    这世界上能被他放在心上的,除了江晓寒的命,就只剩下庄易的命。

    可这些话他不愿,庄易也未必能明白。江影早在漫长的长夜中学会了沉默,也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难以忍耐的事,于他而言,他只要做好该做的,剩下的都是活一天赚一天。

    不过显然庄易不这么想。

    “喂。”庄易用笔杆敲敲桌子,没好气的问他:“怎么不话了,生气了?”

    “没有。”江影替他铺上一张新的宣纸。他没有谎,他确实不觉得有什么可生气的,庄易除了性子骄纵一些,心地倒是很纯良,偶尔口无遮拦两句,他并不会往心里去。

    “我不是故意要刺你的心。”庄易看起来有些懊悔:“只是一个人若连人命都不放在眼中,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在乎的。”

    “江影。”庄易:“我就是希望你看起来更像个人一些。”

    这话简直越抹越黑,庄易从被人宠着惯着,哪懂得安慰人这种精细活。自己完了话也觉得似乎的不妥。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庄易有些急了:“我的意思是,像个普通人一点,别活得连自己都不在乎。”

    庄易只觉得自己越越不对,最后气的将手中的笔一扔:“算了,我不了。”

    江影从在恶意和防备中长大,自然明白什么是真情,什么叫假意。所以哪怕庄易的话的并不好听,他却依旧觉得心暖。

    庄易支着脑袋,偷偷用余光去瞥江影的脸色,却发现对方唇角勾起了浅浅的弧度,像是个一闪而过的笑意。

    曾在御前行走的人,哪怕只是不露脸的影卫,都要求相貌端正。但江影平日里不是恭敬就是冷漠,活生生将英俊的相貌削去三分。

    此时英俊的青年身上那坚硬厚重的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庄易惊喜的哎了一声,却发现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江影又恢复成平日那副冷漠的模样:“……没有。”

    “无趣。”庄易整个人瘫在椅子上,重新捡了只干净的笔蘸了蘸墨,在纸上胡乱写了两笔:“我就应该叫江墨陪我来。”

    “他没有武功,公子叫我是来保护你。”

    “他没有武功有什么,我是来治病的,又不是去仗。”庄易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起码他能陪我话。”

    “我也会话。”江影面无表情的道。

    庄易彻底不想理他了。

    不过庄公子今年可能是本命年,出门流年不利,以致于话没两句,倒成了个好的不灵坏的灵的神棍。

    ——俗称乌鸦嘴。

    庄易给自家最近的钱庄和江晓寒都写了信,分别装在两个竹筒中,着哈欠往门外走,准备送了信就回来睡。

    擦肩而过时,江影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还不等庄易开口问他发生了何事,就觉得江影拽着自己胳膊的手猛然用力,将他整个人往身后甩去。

    庄易踉跄着后退几步,还没来得及发难,就听江影砰地一声踹开了房门,腰间的配剑噌的一声出鞘,在夜色中划过一抹寒光。

    “怎么回事儿!”庄公子惊道。

    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庄易被这异变吓了一跳,可江影将门口挡的严严实实,他被堵在身后,什么都看不见。

    江影握着剑与人对峙了一会儿,才冷着脸将剑横在胸前,微微侧身,替庄易露出门外的情景。

    门外零零散散的跪了十几个男性村民,一见庄易便一口一个庄大夫的叫着,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见了他像见了活菩萨一般,抹着眼泪求他。

    “庄大夫,您心善,来了还给咱们治病,能不能施舍点吃的,家里的娃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庄易见状紧走几步就要出门去扶他,却在行至门口时被江影的剑鞘横在胸前,硬生生阻断了去势。

    “你——”

    庄易本想推开江影的手,一回头却发现余光中擦过了什么器物,他转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跪着的汉子,才发现他身前不远处正丢着一把被从中劈断的锄头。

    木柄的切口整齐,还生着新茬。

    庄易后知后觉的想起江影方才出鞘的剑,后背霎时间起了一层冷汗,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人群中,才发现跪在后头的某个人有些眼熟,庄易眯着眼睛想了想,才想起来——他下午刚刚给这人治过伤。那人见他看过来,眼神躲闪着移开了,并不敢与他对视。

    他到达刘家村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所以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在村中表明来意。除了落脚的人家之外,就只有几个他在村中遇上的病人知晓他是从平江府来的药材商人。

    庄易看着面前跪着的人们,不由得心里发寒。十几个壮年男子深夜前来,还带着武器,若不是江影身上有武功,吓着了他们,他们原本算做什么。

    江影似是感觉到他的不安,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牢牢的护在身后。

    “有什么事,明天白天再。”江影冷声道:“我家公子要歇息了。”

    他完,也不管外头呼天抢地的呼唤声,径直关了门,熄灭了屋中的烛火。

    庄易怔怔的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他们……”

    “生死临头,人都是想活的,怪不得他们。”江影断他:“今日他们也不一定想要对你如何,十几个人不过带了零星几把农具,想来只是想劫些钱财药品谋生,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给江晓寒去信……”庄易有些慌神:“叫他即刻就来。”

    “好。”江影的声音在黑夜中顿了顿,方才低咳了一声,道:“不用怕。”

    庄易抬起头,只见对方从门边向他走过来,却没有靠近他,而是在床对面的窗户旁站定了。

    “睡吧。”江影抱着剑靠在窗边,他的身影被隐没在夜色中,只有低沉的声音传来,虽然听不清情绪,却也并不显得平日那样冷漠:“我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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