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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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雨下得又急又密,似乎短时间内不会停了。

    东城门的守将起得早,天不亮时也没发现天象不好。于是还没来得及回去拿上雨具就被浇大雨了个透心凉,此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了一声晦气。

    几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蹲在城门下躲雨,身上的布甲吸了水,比往日沉了一倍有余。

    “怎么忽然就下起雨了。”其中一个男人啐了一口,不耐烦的抱怨:“什么狗屁天气,轮到老子执勤就这么晦气。”

    男人脸上横贯着一条刀疤,起话来半边脸的肉都在抖,看起来十分狰狞。旁边的几个守卫似乎有点怕他,都不敢出声,默默的将手中的长枪倚在墙壁上,将身上的衣服从甲片的缝隙中揪出来,徒劳无功的拧着水。

    刀疤脸讨了个没趣,没好气的对着墙壁踹了一脚,长枪噼里啪啦的散落一地,还差点砸着人的脚背。

    “你有完没完啊?”有人不乐意了:“不想干就自己脱了衣服去找校尉削籍,在这逞什么英雄。”

    无故削籍是为逃兵,刀疤脸的面颊**两下,怒气冲冲的道:“你什么?”

    “别吵,别吵。”一个纤瘦的青年走过来站在两人中间,他话轻声细语,似乎想来脾气很好:“若是让保长知道在值守期间犯了口角,又会多事。”

    刀疤脸得了个台阶,也就坡下了,冷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去捡起了自己的枪。

    那青年腼腆的笑了笑:“我看着天色还早,上头的大人虽要拦人出城,却也不急在这一时,两位大哥不如先回去换身内衫,带上雨具再来,我替你们看着点,也没人会发现。”

    平江府的城墙高两丈有余,墙上还装有重弩,等闲人是不可能越墙而过的。所以想要出城,必定要从这六个城门之一走,现下离天明还早,几乎没什么要出城的人,哪怕只留下三五个人也足以应付。

    刀疤脸和方才争执的男人眼珠一转,便都同意了。

    原本漆黑的天色逐渐变得灰白,城门外开始传来窸窣的人声,经常有附近的庄子或村民在天刚亮时带着新鲜的蔬菜和瓜果进城,分送给各个酒楼或高门宅院。

    上头的命令只是严查出城,守将看了两眼进城的零星几人,见对方皆身着着补丁的旧衣,踩着草鞋,便兴致缺缺的收回了目光。

    进城的村民带着大大的斗笠,互相搀扶着往城中走,他们的步伐蹒跚,从斗笠下露出的下颌泛着不正常的惨白,嘴唇控制不住的颤抖着,滚下大颗大颗的冷汗。

    但片刻后,主街上一声惊雷,劈醒了大半座城。

    进城的村民亦步亦趋的走到主街上,当街撕开了自己的蓑衣,露出身上腐烂腥臭的伤口。

    “求大老爷救命啊——!”

    这声嘶吼犹如泣血悲鸣,几人跪在平江府衙外的主街上,悲苦的泣声此起彼伏。

    原本支着早点摊子的贩被这一幕吓傻了,手忙脚乱的翻了摊位也不在乎,连滚带爬的往家跑。

    “外头进了恶症啊——”

    大雨毫不留情的在地上、人身上,翻倒的炉灶中炭火燃烧了片刻便被雨湿,只余下一抹青烟。

    云中雷声大作,刺目的白光将村民毫无血色的脸映得惨白,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森森白骨。

    城中霎时间乱了套。

    江晓寒听闻消息时,离主街只有不到百步,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正站在酒楼门口等着颜清。江墨候在他身边,手中放着两套蓑衣。

    身着轻甲的年轻男人由远至近,大步流星的走到江晓寒面前行了个礼:“大人,城外出了瘟疫,有村民进了城,现下已经在衙门外闹起来了。”

    江晓寒虚扶了他一把,淡淡道:“是从刘家村来的吗。”

    男人愣了愣,似乎是惊讶于他消息灵通:“是,听那些村民的哭求内容,确实如此。”

    江晓寒对此并不惊讶,早在他将江影一道与庄易扔去刘家村时,他就已经预见了今天这个结果。刘家村地处偏远,又深受洪水侵扰之苦,若无外力相助,必不可能出来求救。

    庄易心思纯善,去了那边必定会尽心尽力的救治村民。而江影跟在他身边六年,自然知道要如何行事,也明白该在什么时候添上一把火,将这桩事烧的更大更旺,直烧到温醉的门前去。

    只是他没想到是在今天。

    江晓寒垂下眼,自嘲的笑了笑,心想着今日可能确实是不怎么吉利。

    颜清换好了衣服,走出来时才发现江晓寒正与一个陌生男人话,那男人身上的轻甲制式与兵士相似,却更为精细一些,腰中的带扣铸着虎纹,腰间佩着一柄寒光凌冽的长刀。

    “阿清。”江晓寒回过头:“这位是神卫营的指挥使,卫深。”

    颜清走上前去,冲着对方拱了拱手,便算是过招呼了。

    卫深久居军中,也不在乎虚礼,转头继续道:“此事非同可,大人以为现下应如何。”

    “那些人呢。”江晓寒问。

    “已经被捕快先行带入了衙门。”卫深的眉间有两道浅浅的沟壑,似乎是惯常皱着眉的,他语气沉重:“凭温醉的性格,恐怕凶多吉少。”

    颜清见江晓寒面色不虞,问道:“出了什么事?”

    “哦。”江晓寒见是他问,便略微缓了脸色,低声道:“先前我与你过,长江决堤导致洪水蔓延,城外有个村子遭了灾,现下出了瘟疫,村民闹到平江来了。”

    颜清脸色一变。

    古往今来,瘟疫都是令人闻之色变的险恶之事,大多数恶症都极容易传染,加之民间防范不当,稍有不慎便是大把的人命都要葬送其中。

    江晓寒本已经转过身去吩咐卫深,忽闻颜清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江晓寒。”

    他闻言看过来:“嗯?”

    颜清急切的向前几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我对医术略知一二,我得去一趟。”

    江晓寒拧着眉,有那么一瞬间,颜清觉得他似乎是想拒绝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江晓寒下意识就想将颜清留在安全的平江城,但随即他狠狠的咬住了舌尖,将拒绝的话生生吞了回去,被这一口气压得胸口疼。

    颜清不是他的附庸,也不是他的下属。他只是凭着道义二字呆在他身边,但江晓寒明白,他的境界远不止此。山高水远,他应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恣意游行,不应被困在他身边一隅。

    ——江晓寒知道,颜清心系的是天下人。

    但他还是忍不住心烦意乱,那股莫名的不安和烦躁充盈着他的胸口,令他像一头困兽一般,迫不及待的寻求着宣泄的出口。他为数不多的二十七年人生经验并不足以让他理解这种烦闷,但好在他向来理智,无法理解的感情并不能干扰他的决定。

    所以他只是从一旁的江墨手上取下蓑衣,亲手替颜清披上,又系好系带。

    “好。”江晓寒。

    “我得先去料理温醉。”江晓寒又:“你先行一步,几日之后,我去刘家村找你。”

    颜清有些无所适从的按住他的手:“你不必——”

    他想你不必身涉险境,也想他应该待在平江主持大局。

    但江晓寒没给他这个机会。

    江晓寒轻巧的挣开他的手,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解下腰中的玉佩塞进颜清手中:“这是我的信物,你要收好……城外驻扎着的三百禁军,你尽数带走。庄易与江影此时就身在刘家村,你去了之后自可向江影询问情况。”

    颜清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味儿,手中的玉佩也重若千斤,他想拒绝,可江晓寒执拗的握着他的腕子,不许他抽手。

    “此次前去,令神卫营在村外十里扎营,营内日日都要煮酒洒药,不许村民入内。”江晓寒的语速很快,丝毫不给他反驳的余地:“叫他们给你单独扎个营帐,不必与人同住。”

    他这话像是在嘱咐颜清,实则是给身旁的卫深听。对方身为天子近卫,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向很好,闻言便随意招了个兵士,叫着去往城外传话了。

    “我不必如此特殊。”颜清道。

    “你用的是我的特权,不必心有不安。”江晓寒沉声:“等我。”

    他最后深深的看了颜清一眼,便转身走进了雨幕中。

    “先生高义。”卫深冲着颜清拱手行了个礼:“既然相爷如此,便拜托先生了。”

    他完便将身边的两个兵士留给颜清差使,追着江晓寒的脚步去了。

    颜清明白,江晓寒此去必定是要一场比他更艰难的仗。这场仗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着不慎便要抽筋拔骨。或许从此以后,在那个暗流翻涌的朝堂之中,江晓寒再不能独善其身。

    他捏着手中的玉佩,抬头看了看天色。

    “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