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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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西街的宅子写了新的牌匾,“江府”二字明晃晃的挂在上头。

    颜清不愿意带着两个孩子走烟柳巷,于是绕了段路回府,直到进门时才知道卫深已经等候多时了。

    卫深次日清便要启程去安庆府,于情于理,今日都该来跟江晓寒辞行。

    江凌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景湛也走得晃晃荡荡。江晓寒见状,便叫颜清先带着两个孩子回后院安顿,留他一人在前厅与卫深话。

    卫深不像谢珏一样与江晓寒同去刘家村,自然不晓得他与颜清之间的干系。只是见江晓寒言语间与颜清多有亲昵,所以哪怕觉得奇怪,也并没有问出口。

    在府中不需护卫,江晓寒谈论正事时也向来不喜欢有旁人在侧,所以江墨只是送上了茶点,便先行去后院照应颜清了。

    卫深等到旁人尽数退了个干净,才起身行礼道:“大人。”

    “卫大人不必多礼,坐吧。”江晓寒一抬手:“可有什么事吗?”

    “谢珏回来时已将大人的吩咐带到了。”卫深坐在他下手,一身轻甲擦得锃亮,将他的腰板掰得极为周正。

    “神卫营已经点妥当,明日寅时启程。”卫深着拿出一本名册:“这是平江城新的布防轮值名册,大人过后可缓缓过目。除此之外,此次我留给谢珏五十人人用来护卫大人,剩下的四百余人,我尽数带走。”

    “五十人?”江晓寒皱眉:“太多了些。”

    “安庆府不比平江城来往生人较多,何况……”卫深面露歉意:“何况先前进入平江时,是神卫营的疏忽,才将大人置于险地。”

    江晓寒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独行的,与神卫营无关。”

    卫深认真道:“无论如何,神卫营此次出京的职责便是保护大人,还请大人听从安排。”

    卫深与其他混日子功勋的世家子弟不同,他与谢珏一般是将门出身,只是身家不如谢珏显赫,是以经常被人忽视。

    若算算排行,卫深应是卫家的嫡长子,下头还有三两个弟妹。

    似乎也正是如此,卫深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与谢珏放在一起时,也显得不像同辈之人。

    但或许是军中之人少钻营,武官和文臣之间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线,言谈举止间便能教人一眼看出不同来。

    就像方才这句话卫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江晓寒却从中听出了些旁的意味来。

    卫深与谢珏都是如此,仿佛他们可以天生比江晓寒少操一份心似的。

    “好。”江晓寒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按你的办。”

    卫深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正想起身告退,却见江晓寒抬了抬手,将他拦住了。

    “我听,京中正为了六殿下的生辰广发帖子,着人进京恭贺呢。”江晓寒笑了笑:“卫大人可收到旨意了吗?”

    “收到了。”卫深见他有话要,又坐了回去:“旨意昨日才抵达神卫营手中,大人的那份现下应在官驿,明日自会上门。”

    在官驿,那便不是圣旨。

    日常朝堂往来间,所涉及的旨意有三种,分别是圣旨、朱批和由内阁批复的奏折。

    圣旨顾名思义,只有陛下才有权利下旨,哪怕京中两位殿下奉旨监国,也不得动用圣旨,充其量只能由内阁进行奏疏和旨意的发放。

    宁衍的生辰宴有的是文章可以做,只要着替宁宗源“冲喜”的名头大办一场,便能将周遭的皇亲国戚一并招进京城。除此之外,那些有头有脸的外官,庄奕贤之类的皇商,也就不得不跟着一并进京。

    属实是个将这天下英才一网尽的好机会。

    这么看来,庄易确实是非避开这个关口不可。

    思及此,江晓寒忽然想起先前在街上撞见庄易时,对方进京的旨意是半月之前收到的,而卫深却神卫营昨日才收到旨意。

    庄易没必要骗他,而卫深也没有骗他的理由。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此次旨意并非大张旗鼓的广而告之,甚至是监国的两位殿下都不能随意做主的,这才以致于他们这些官员收到消息要比皇商还晚上一些。

    ——这也就明,这道旨意还过了宁宗源的手。

    这就有趣了。

    不知是哪位殿下如此有闲情逸致,要给宁衍过生日;亦或是陛下觉得外养亏欠了宁衍,才要以此为由弥补一二。

    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陛下可曾要回京道贺吗?”江晓寒问。

    “过。”卫深点头:“我接到的旨意中特意写明,要在六殿下生辰前,护送大人安全回京。”

    ——安全回京,江晓寒在心中轻笑一声。

    宁铮是个草包,心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宁煜已经给他来过信,也不会这么拐弯抹角的威胁他。

    这句话怕是宁宗源亲自加上去的。

    “卫大人。”江晓寒忽然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卫大人解惑。”

    “大人客气。”卫深连忙:“您就是。”

    “神卫营毕竟是天子近卫,我虽然执掌兵符,但到底有时难免心下不安。”江晓寒叹了口气,眼神在卫深身上飘了两圈,又抿了抿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若是调遣间有什么不当或者失礼,还请卫大人及时告知。”

    “大人多虑了。”卫深闻言笑了:“出京前陛下曾,出门在外难免有不好周全之处。若京中旨意与情况冲突,神卫营不必顾虑,上下只听从大人一人调配。”

    江晓寒懂了。

    现如今正是盛夏,距离宁衍冬月十六的生辰还有大半年的光景,大可不必这么早下旨意。正常来讲,除万寿节之外,哪怕是皇后的千秋礼也只是提前两三个月才下旨而已。

    对于旁人而言,这或许只是道反常的旨意。但对于江晓寒来,这是宁宗源给他的最后期限,而神卫营,则是宁宗源留给他的底牌。

    宁宗源这是在借卫深的口告诉江晓寒,在江淮一代他可以放手去查,放手去做。神卫营不但不会对他产生什么掣肘,甚至必要时还会帮上些忙。

    但宁宗源又给他定了死线,在冬月十六之前,无论他能否拿到足够保命的本钱,他都要回到京城。

    这或许是宁宗源对自己身体的认知——无论如何,在宁宗源真正病重之时,他需要江晓寒做他的最后一道底牌。

    至于这张牌用过之后是什么下场,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那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这么多年下来,江晓寒最不怕的就是如何证明自己有用。

    该套的话套的已经差不多,江晓寒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与卫大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这么晚了。”江晓寒着顿了顿,微微侧过头去,眼神压低,仿佛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卫大人明日是……”

    卫深只当他贵人多忘事,替他了:“寅时三刻便出发。”

    “哦——”江晓寒拉了个长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看我这记性,卫大人明日要早起,还拉着你了这半天话。”

    卫深识趣的站起身来:“明日便要启程,下官今日得赶回去清点兵士名录,就不多留了。”

    江晓寒也站起身,作势要往外送他:“既然如此,那就不多留卫大人了。大人今夜好好休息,免得明日赶路没什么精神。”

    江晓寒向来不吝啬与给人脸面,他亲自将卫深送出了门,看着他拐出门口这条街才折返。

    朝堂之事琐碎而复杂,像一团缠乱的鱼线,稍有不慎就要割伤手指。

    这些日子京中两派的不可开交,江晓寒的耳朵也没闲着,在刘家村时收到的消息不是这位大人夜宿娼馆被参一本,就是那位侍郎宠妾灭妻被告上了御史台。

    听着都是些鸡零狗碎的罪名,荒唐得连闹都算不上。

    然而江晓寒却明白,这些看似闹的玩意不过是两方博弈的结果,若是一方势弱,这些微不足道的罪名则会瞬间被更加深重的罪名压垮,变成汇聚成江河湖海的一颗水滴。

    盛夏的夜风清凉,空气中糅合着被阳光炙烤过的草木清香。

    江晓寒顺着长灯往里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内院中。

    江墨自作主张的将斜雨楼和三味堂中间院墙通,并成了一个院子。又将原本斜雨楼的正堂扩了些,粗略一看,仿佛比以往大了一半不止。

    院中原本的那栋楼似乎翻新过,窗前添了些女孩家的玩意,又在二楼以上笼了纱帐,看起来是给江凌住了。

    三味堂原本的卧房的门窗关的严严实实,只在外间留下了一盏的烛灯。

    颜清正坐在廊下,就着廊下灯笼的光写着一本薄册。他看起来是沐浴过了,微湿的长发服帖的垂落下来,在他肩头晕开一片水渍。他未曾束冠,换了件家常的轻薄软衣,眉眼安宁。

    江晓寒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在院口站定。

    还好,江晓寒想。管他外头纷纷扰扰几多事,总归他转过身来时,身后有人等着他一同歇息。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