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贺留云不能留了。”江晓寒沉默片刻,才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股浓浓的疲倦意味:“宁铮将圣旨藏起来,便是好了主意要置谢家于死地。可谢家决不能就此没落,谢家若倒了,边疆恐生大乱。”
若谢永铭只是上书陈情,驳了个普通的奏疏旨意那便罢了,偏偏这有宁宗源的亲笔圣旨,谢永铭还敢上书拒绝回京,便有拥兵自重之嫌。
轻了叫大不敬,往重了,甚至可以治他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
谢永铭身为一品护国公,自是可以在朝堂上喊冤,可谁又能相信圣旨被藏在木盒的夹层中并未叫他看见。
退一万步,哪怕有人相信,可这被割成两半的朝堂上还有人能替他话吗。
宁铮和宁煜都有着自己的盘算,他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九重高台上那个至高无上之位,为了能达到目的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一个敢胆大包天的冲边疆守军开刀,一个胆敢养着私兵意图谋逆,果真都是宁宗源的好儿子。
个顶个祸乱江山的混账。
江晓寒被他们气的胸口发疼,硬灌了两杯茶下去才将那股几欲作呕的感觉压了下去。
但他连气愤的资格都没有,上位者喜怒皆不属于自己。何况现下江影站在他手边,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远道而来的下属就跪在堂下,等着他的吩咐。他若自己烦乱起来,怕是这场仗就不用再了。
外头暮色西斜,火烧云将半个天空染得赤红一片,活生生像是烈焰腾空。
——他不能再等了。
江晓寒忽然清楚的认识到这个,无论他有多不想,多不情愿,他依旧还是要投身那个火坑,像贺留云和温醉一样,将这池水搅得更混——哪怕最后依旧要在这二者之中择其一,起码,他也要保下谢永铭。
“江影。”江晓寒终于开口:“去给卫深传信吧。”
江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问:“那里头的人——”
“这是个意外。”江晓寒的目光落在窗外大片大片的红云上:“意外可不会提前预警,对不对。”
这就是要连人一起埋了。
贺留云信佛,自己的生祠自然不会建的寒酸,就江影知道的消息来看,那里头林林总总,少有两百号人。
江晓寒面色冷淡,仿佛刚刚下令不留活口的并不是他。他的目光空洞的越过这座城,刺破层层叠叠的迷雾,看向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是不是江墨的错觉,他总觉得江晓寒眼中覆盖着一层浓重的悲哀。
江影沉默片刻:“是。”
江晓寒目光沉沉,声音平稳:“试探卫深势在必行,但这件事不容疏漏,叫咱们的人也去。”
“是。”
江晓寒向来做事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没有洛随风这么一遭,江晓寒必定只会炸了那生祠,然后以失职之罪将贺留云带回京中听审。并以此为由来跟宁铮谈谈条件,可洛随风这么一来,贺留云便是断断不能活了。
贺留云心机手腕不知比温醉高出多少,温醉好歹只是为了自己的外甥奔波,来去都是一族的荣辱。可贺留云的心比温醉还要野,他不但想一步登天,还甚至妄想拿捏宁铮。
大楚绝不能有一个受制于人的帝王。
兵籍录这件事已经成了贺留云最大的指望,只要宁铮一日活着,他就一天能够翻身,哪怕江晓寒将人拿住,或是想方设法将兵籍录原件拿到手,恐怕也无济于事。
事已至此,他绝不能让贺留云活着回到京城,哪怕杀了他会有麻烦,也必须让他在平江城永远闭上嘴。
单单被发现了建造生祠有什么用,贺留云大可反咬一口,是当地百姓感念他的为人,自发替他建造的。
只有将这件事彻底闹大,按死在贺留云以权谋私上,才能将这件事狠狠钉在宁宗源那多疑的死穴上。
江晓寒从未想过要如何揣测两位皇子的心思,他也不需要揣测这个。若是江晓寒当真想做些什么,只需要拿住宁宗源的心思便够了。
宁铮想用抗旨不遵来拿捏谢永铭,江晓寒就只能还他一个身犯僭越之罪的贺留云。
心念电转间,京中、平江和安庆府已经在江晓寒心中连成了一道线,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已经浮现了无数可能出现的变故。
他将这些变故一一记在心中,又尽可能的找寻着解决之法。
八月已经过半,离冬月十六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时间太紧,催命似的逼着他从现在开始,便一刻都不能放松了。
窗外的夕阳已经斜去大半,原本橘红色的天颜色变得更加浓稠,江晓寒从府衙看过去,只觉得那像是粘腻的鲜血。
江晓寒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绚烂的云火,他神色自若,不带一星半点旁的情绪,仿佛在须臾之间被他赶上绝路的二百条人命,不过是轻飘飘的一缕尘埃。
江影跟了他六年,每每到这种时候,却依然摸不清他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
而江晓寒在想颜清。
在平江这些日子,无疑是江晓寒这些年来最为放松的几个月。颜清此人干净又磊落,令他不可自拔的沉溺其中。 但江晓寒又时刻清楚,颜清所见到的他不过是冰山一角,那些深埋在刀锋和鲜血下的狠厉才是真正的他。
就像今日。
他可以眼也不眨的断送二百条人命,只为了名正言顺的杀了贺留云。多年来他这样的事做的多了,却从没有一次感到这样疲倦。
可江晓寒又不得不这样做,若谢家倒了,那死的绝可能不止只二百人,这种“不得不”所带来的无力感江晓寒他整个人埋没在其中。
碧桃的银簪不合时宜的出现在江晓寒的脑海里——刘家村的晚风比平江少了几分声色犬马的粘腻,傍晚时分蛙声会与犬吠连成一线,在袅袅炊烟间,还能品出几丝桂花蜜糖的甜。
江晓寒似乎在想颜清,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
江影已经退出去安排接下来的事情,不知过了多久,江墨才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替他换了杯温热的茶。
程沅不在平江城中,谢珏自然也没了其他去处,除了待在府衙外,便是出门喝茶听书,江墨看了他两天,见没什么异状,便也随他去了。
江晓寒半阖着眼,靠在宽大的椅子里闭目养神。或许颜清的不错,他确实有些积劳的毛病在身上,加上日日要替京中情势费心,这几日到越来越容易疲累,胸口总是闷得慌。
“公子。”江墨一边走上来替他捏肩,一边低声道:“神卫营那头都安排妥当了,不会有人在谢将军面前乱嚼舌头的。外头咱们的人也已经安排到后堂歇脚了,公子不必挂心。”
“嗯。”江晓寒应道:“……谢瑶的尸身怎么处理的。”
“咱们的人走的匆忙,倒是没听。不过现下谢家自顾不暇,八成是由夫家操办了吧。”江墨:“不过公子不必忧心,谢瑶的夫家听是谢永铭的嫡系,必不会亏待了她……只是抗旨不遵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公子准备怎么做。”
这一句一针见血,若只是宁铮与谢永铭之间的事,江晓寒倒还能插手。只是现下翻出了真的圣旨,这事却不好办了,现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试着替谢永铭翻案。
“为今之计,只有回京面见陛下,才能知道日后如何。”江晓寒叹了口气:“阿清回来了吗?”
颜清这几日带着景湛出外历练,已有两三日不曾在家了,昨儿个传信与江晓寒京郊事毕,今日差不多就能回来,所以江晓寒才有此一问。
“午间时分便回来了。”江墨连忙道:“公子忙着,我就没来与您。”
江晓寒闻言睁开眼,江墨会意的松开手退了两步,等着他吩咐。
“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府去。”江晓寒站起身来,又想起了什么,又:“我与谢瑶毕竟曾姐弟相称,你去河边替我给她放盏灯。”
“是。”江墨答应着:“公子放心,必定办得好看,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
这几日颜清不在府中,江晓寒又时常忙着,江凌一人在府中憋闷的不行,好不容易将景湛盼回来,丫头顿时跟疯魔了一般拽着他哥不肯放手,非要去庭院的池子里头捉红鲤。
景湛浑身写着抗拒,为难的看着颜清。
可惜颜清骨子里那点为数不多的年轻气忽然作祟起来,竟觉得好笑,加之心疼丫头在府中寂寞,便免了景湛半日的功课,叫他去哄妹妹了。
景湛没辙,苦着脸挽起裤腿带着江凌去池子里摸鱼,江凌乐得直蹦,一会左一会儿右的指挥着,差点将景湛指挥进泥里去。
最后红鲤没摸着,池子里那点开败的残荷倒是惨遭毒手,几乎一点没剩下。
颜清怕他二人玩儿得兴起溺了水,便也没再回屋,坐在院中看两个孩子嬉笑闹。
片刻后,外头却忽然大摇大摆的进了个人,正站在院口四下张望。
颜清见他脸生,不由得皱眉问道:“什么人?”
他语气不善,似乎吓了男子一跳,对方忙弯腰向前几步,惶恐的道:“的是来给您传话的,大人府衙内还有些要事,要过会儿才能回来,怕您等急,才先行来一声。”
颜清闻言,面色稍缓:“知道了。”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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