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轻甲摩擦出细碎的响声,神卫营悄无声息的隐入巷中,又在片刻后出现在了官驿的附近。
官驿二楼的地字房中还亮着光,男人的身影被投射在油纸窗上,拉扯得有些变形。身在房间中的男人端坐着,似乎对外头暗流涌动的情形毫无所知。
神卫营虽是要拿人,却也不能大张旗鼓的拿。卫深正准备带着亲卫进门,却被江影拦住了。
江影横剑在手,冷声道:“围住后门。”
贺留云事关重大,江影跟来也无可厚非,加之毕竟他是江晓寒的亲信,连卫深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卫深依言点了三十个神卫营的兵士将驿馆围住,江影才收了剑,往他身后退了半步。
贺留云是朝廷命官,要拿也得是卫深亲自去,才勉强够得上身份。
天色已晚,官驿大堂里只剩个守夜的跑堂,见卫深气势汹汹的进来,不免吓了一跳。官驿中人向来见得都是往来的官员捕快,一见卫深身上的轻甲便知此人不好惹,是以压根没敢上来拦着。
卫深眯着眼辨认了下楼上的情形,留下两个亲卫守着大堂,便带着江影上了楼。
贺留云屋中燃着檀香,他正闭目坐在蒲团上诵着经。卫深推门而入时,贺留云刚刚念完半卷金刚经,睁开眼看向卫深。
江影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只见这屋中只有贺留云一个人,先前跟着贺留云的随从不知所踪。
贺留云似乎对这情景并不奇怪,只是慢条斯理的将那串楠木珠子绕回手腕上。
“卫指挥使。”贺留云开口道:“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卫深无意与他多,只道:“江大人有请。”
贺留云并不惊慌,相反还有些神定气闲。他掀开一旁书案上的香炉,将里头的燃着的香细致的一点点碾灭,才站起身来拿下了衣架上的斗篷。
“那就请吧。”贺留云。
对贺留云而言,这场面是他早已料到的。他留下生祠这个把柄,就是为了引着江晓寒上钩。为官多年,谁与谁之间没有过交道,他了解江晓寒,对方自然也了解他,若是他什么痕迹都不露,怕是对方也不会上钩。
不过这也无妨。贺留云想,不过是座祠堂罢了,日后等宁铮荣登大宝,他要多少有多少。
朝堂之事交手起来,无非是看谁输的更少,谁就赢了。
江晓寒用银剪子将长长的烛芯剪短,原本晦暗的火苗又重新亮了起来,他细致的将堂内的几处烛芯一一剪好,才拿起布巾擦了擦手。
外头传来重靴踏地的脚步声,江晓寒心知肚明——这是人带回来了。
事已至此,江晓寒心里倒平静的很,他将布巾放回烛台上,转身走向了公堂之上。
贺留云是三品大员,按理来若要定罪至少也得三堂会审,是以他虽然身在公堂,却也并不慌张,甚至还大摇大摆的站在堂中,叫江晓寒替他搬张椅子。
“给贺大人看座。”江晓寒一抬手。
身边自有神卫营的兵士搬了张高凳放在堂中,贺留云掸了掸袖子,施施然坐了下来。
贺留云笑道:“江大人今日请我来,是有何要事吗。”
江晓寒面色自若,曲指敲了敲桌案:“其实也无甚大事,叫大人来是想问问,安庆府城郊的生祠,大人可知?”
贺留云本以为江晓寒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却不想他当真在这一板一眼的装腔作势起来,不由得觉得好笑。
“知晓。”贺留云:“只是大人,那生祠不过是——”
“原来大人知晓。”江晓寒忽而断他:“我与大人同朝为官多年,却不想大人如此糊涂。来去,不过是一桩用以奉上的祠堂,何至于大人如此急着要毁尸灭迹。”
贺留云一愣:“什么?”
江晓寒并未话,他端坐在高台上,从贺留云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江晓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尽是漠然,和根本没将他放在眼中的戏谑。
——就是这一步。
贺留云愤恨的想,大朝会也是议事也是,他似乎永远被江晓寒落下一步,多年来只能如此仰视于他。
许是江晓寒眼中的不屑太过明显,贺留云不由得站起了身:“什么毁——”
他话到一半,却忽然被外头一声暴喝断了。
“江晓寒——!”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头奔进来,来人还未近前,便被江影一把抓住了肩膀。剑鞘狠狠擦过轻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你放开我。”谢珏狠狠一挣,他力气大得很,江影猝不及防下差点脱手。
但江影毕竟是影卫出身,哪是谢珏个半大孩子能得过的,他用剑鞘一拉一别,便扣着谢珏的肩膀反握住了他的手。
“不得无礼。”江影皱眉道。
“我呸!”谢珏挣不脱江影,就只能用一双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江晓寒:“我父兄出事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晓寒轻轻皱了皱眉,他自然不会去问这究竟是谁告诉你的这种蠢问题,贺留云还在这,他无论如何不能失了气势,让贺留云看了笑话。
“你累了。”江晓寒摆了摆手,示意江影放开他:“先去后头休息一会儿。”
“江晓寒,你别拿这句话来糊弄我。我父兄为国征战多年,凭什么要拿他下狱!”谢珏一把甩开江影,向前恶狠狠地盯着他:“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若早些,我好歹还能回京面见圣上,替我父兄求情。”
谢珏着从怀里掏出一封破破烂烂的书信,咬着牙质问道:“我刚刚去过官驿,你扣下这封信,这几日天天将我支出去做些有的没的,就是为了让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江晓寒垂眼看他,漠然不语。
谢珏被他这态度彻底激怒了,他将书信狠狠向地上一甩:“江明远,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你现下做出这种事。”
“你回去能有什么用?”江晓寒终于开口,他将握得死紧的手藏在桌下,淡淡道:“回去送死吗,还是要在长街长跪不起,盼着陛下心疼你,一时心软便免了谢永铭的抗旨不遵之罪?”
“江晓寒,你长没长心肝!”谢珏气的浑身哆嗦:“我父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为儿为弟,哪怕是送死也得回去替我父亲求情。我父亲冤枉,若陛下当真昏聩至此,那一家人死也得死在一块!”
“然后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一家子是乱臣贼子吗。”江晓寒。
谢珏气急:“江晓寒,你——”
贺留云见此情景,几乎要抚掌而笑了。
江晓寒错就错在对谢珏太好,自以为护得住人家,到头来还不是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没心没肝。
谢珏咬着牙,一字一顿的:“江晓寒,我要回京。”
“不可能。”江晓寒毫不犹豫:“没我的命令,你休想走出平江城。”
“你别以为我手中没有你的把柄。”谢珏冷笑,指着他道:“江晓寒,我方才在官驿那边听兄弟们讲了,二百条人命你眼都不眨就敢杀。”
卫深顿觉不好,再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你还非要他们微明时动手!人只有醒着才会奔走呼号,死相才会显出惨状,对不对。”谢珏叫嚣道:“江晓寒,你可好狠的心——!”
旁边箭步窜上来一个人影,动作比卫深还要快上几分。谢珏后半句尾音散在风中,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被人接了个正着。
“谢将军喝醉了酒。”关重平静的将谢珏的胳膊架在肩膀上,仿佛刚才将人昏的不是他一般:“我先带他回去。”
谢珏倒下时正撞上江晓寒的书案,书案被撞得晃了三晃,上头的茶杯摇摇欲坠,最后还是歪着身子倒了下来,杯盖咕噜噜的滚了几圈,里头的凉茶倾泻而出,顺着桌沿撒了江晓寒一身。
江晓寒恍若未觉。
卫深突然发现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江晓寒的目光越过谢珏,也擦过贺留云,落在了外头。
卫深疑惑的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才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颜清。
今晚的平江府衙实在太乱了,江晓寒心想。他甚至不知道颜清是什么时候来的,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东西。
江晓寒看着颜清,心下忽而一片茫然。
——他究竟要做什么来着?
他的心跳如擂鼓,耳膜随着心跳疯狂搏动着,一时间什么也听不清。
颜清仿佛是发现江晓寒看了过来,他略微垂下眼,避开江晓寒的目光向前走了一步:“你在忙着?”
江晓寒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凭本能点了点头:“嗯。”
颜清的目光扫过贺留云,似乎是不算在这里驳他的面子,于是轻声道:“我在门口等你。”
颜清着转过身,脚步不停的走了出去,顺着门口向右一拐,消失在了门后。
江晓寒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柔软的、温热的东西随着颜清这几步被一并抽掉,心里霎时间冰凉一片。
江影是知道颜清与他之间的关系的,不由得担忧的看向江晓寒。
只见江晓寒垂着眼,右手无意识的捞了一把什么,又捻了捻。
不过呼吸之间,江晓寒便从那种茫然的无措感中抽离出来,又看向了贺留云。
“贺大人为三殿下私建生祠,得知我发现之后欲销毁罪证,以致于里头的二百余百姓与祠堂一起葬身火海,无一生还。只可惜还未来得及损毁罪证,便被及时赶到的神卫营阻止了。”江晓寒身上那股温和的烟火气被灭顶的决然尽数掩埋,整个人漠然非常:“而贺大人自己自知罪行难逃,于是——畏罪自裁了。”
贺留云瞳孔骤然一缩。
他怎么也没想到,江晓寒竟然有胆子——竟然会逼他去死。
“这平江府衙上下都是大人的人,我自己一头撞进来,犯到大人手里,是我自己自负,但我好歹输也要输的明白。”贺留云敛去了方才的轻松神色,终于从眉梢眼角泄露出些许不甘来:“大人因何忽然要置我于死地。”
江晓寒没有回答,只是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册子摊在桌面上——正是洛随风抄录给他的那份兵籍录。
贺留云不可自持的向前两步一把按住了那本书册,江影手中的剑顿时便要出鞘,却被江晓寒拦住了。
贺留云不可置信的向后翻着,直到确认这本书册中的内容确实与他手中的别无二致,才颓然的松开手。
“江大人真是手眼通天。”贺留云忽然大笑出声:“看起来这天下,日后就全得仰仗江大人了。”
“这天下如何自有陛下清算,轮不到仰仗于我。”江晓寒淡淡道道:“贺大人至今还不懂得忠君之道。”
“忠君?”贺留云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笑得不能自已,直过了许久,才道:“江大人为官十余载,怎么还是这样天真。忠君,什么是君?自然是坐在紫宸殿高台上那位,才是君。”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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