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阿清——!”
江晓寒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雕花镂金的马车顶,他身下的马车不知何时停止了颠簸,外头的天色已经沉了下来。
他还沉浸在梦魇中那股后怕的情绪中,一时手脚都是软的。
他下意识伸手摸向怀中,握住装着“朝夕”的药瓶正要向外拿,却忽而迟疑了——这药剩下的并不多,若是这么不管不顾吃完,以后岂不是连个念想都没有。
江晓寒这么想着,却又舍不得拿出来了,他松开手,用力地按了按合谷穴,以缓解梦魇所带来的的头痛。
“父亲!”
原本趴在榻上睡着的江凌被他的声响惊动,连滚带爬的跑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丫头吓了一跳,担忧的晃晃他的肩膀:“父亲,你流了好多汗。”
“……没事。”江晓寒勉强回过神,捏捏江凌的脸,冲她笑了笑:“做了个噩梦。”
“怪不得呢。”江凌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学着大人的架势装模作样的安慰他:“父亲不怕,我先前也常做噩梦,但是都是假的,起来吃块糖就不怕了。”
江凌着就开始在身上摸索着,江晓寒原本给她买了个的荷包,用来装那些糖块零嘴,结果方才这么一睡,不知道被她蹭到哪里去了。
孩子的注意力只够一件事,江凌自言自语的念叨着在马车中乱翻她的糖荷包。江晓寒坐起身来伸手往后一摸,才发现他背上的衣料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梦魇最后,他从火海中翻出了疑似颜清的焦尸,那种心悸和恐慌现在还刻在他的脑海里。哪怕他知道梦魇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假象,却依旧觉得后背发凉。
似乎也是因为这个,他对梦中的情形记得格外熟悉。
“……身陷深渊而不自知。”江晓寒喃喃自语。
江晓寒忽而想起,在谢留衣去世的那个夏天,在烈日炎炎的宫墙之下,对方与他的“明哲保身”四字,现在想来,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
“徐徐图之——”江晓寒若有所思。
他四肢的知觉渐渐回笼,脑子也清醒了几分。他不知晓这世间究竟有没有魂灵入梦这一,也无法确认这场梦魇究竟是谢留衣路远迢迢的来给他指点迷津,还是他心中为自己画的那条底线生怕他行差踏错。
但无论如何,梦中的一切都给他提了个不大不的醒。
江晓寒并未后悔自己所下的命令和决定,但这并不妨碍他忽然想将心里画的那条底线再往上提一提。
江凌终于在床榻底下找着了自己的糖荷包,丫头欢天喜地的翻出来,一回头扑进了江晓寒怀里。
“父亲吃糖。”江凌举着块粽子糖往他嘴里塞:“吃了糖就不害怕啦。”
江晓寒不愿拂了孩子的好意,将那块糖叼进了嘴里。粽子糖里头掺了松子,甜中带着些许的清苦气,也算提神。
“阿凌真乖。”江晓寒摸摸她的头发:“父亲好多了——江墨。”
江墨闻声推开车门:“公子醒了?”
江晓寒问:“什么时辰了,现在身在何处。”
“马上子时了。”江墨答道:“离下个城镇尚远,所以今日在野外凑活一晚,停下安顿时属下见您睡得香,便没叫您。”
“唔……”江晓寒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江凌交给对方:“你在车中看护着江凌,我下去透透气。”
野外安营不比城中,豺狼野兽侵扰的情况时有发生,加之深秋天气寒凉,所以晚上的篝火是必不能断的。
江晓寒下车时,才发现谢珏竟坐在不远处的篝火旁边,正在守夜。
神卫营三百兵士,若要守夜怎么也轮不到他和卫深,江晓寒不需要细想就知道,今夜他定也是思绪难宁,睡不安稳。
秋夜寒凉,江晓寒披了件略厚实的外衫,绕过三三两两睡在一起的兵士,往篝火处去了。
谢珏用粗木棍将火堆底下积攒的灰烬挑空,又往里扔了两块柴,保证篝火不会熄灭。他身侧投下一片阴影,谢珏侧过头,发现江晓寒坐在了他身边。
“你怎么过来了?”谢珏问。
“我方才梦见你祖父了。”江晓寒。
谢珏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侧过头来看着他。
江晓寒踹了一脚火堆侧边冒着火星的干柴,从上面捡了只烤的微焦的山鸡,那山鸡似乎是他们先前吃剩下的,已经凉了。
江晓寒一边将山鸡架在火上热,一边道:“你祖父怕你饿死,叫我来提醒你记得吃饭。”
谢珏发觉对方嘴里没一句正形,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将头转了回去。
“不逗你了。”江晓寒从谢珏身上摸出一把剔骨刀,利落的剔下一只鸡翅膀递给谢珏:“听话懂事也要有个限度,别为了叫我省心再把自己饿死了。”
孩子摔倒时,若是身边没大人看见,拍拍裤腿自己也能站起来。但若是身边有人安慰两句,这委屈就不是一句两句能得清的。
谢珏迟疑的接过鸡翅膀,木然着往嘴里塞,一口没滋没味的鸡肉还没咽下去,谢珏的眼泪已经下来了。
江晓寒又去卸了只鸡腿,见状笑道:“怎么,嫌弃太难吃,要加点料?”
那山鸡是开膛破肚拔了毛硬烤的,滋味属实好不到哪里去。但谢珏自然不会为这点事就掉眼泪,江晓寒不过是替他遮掩些少年面子。
“没错。”谢珏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嘴硬道:“这鸡实在太难吃,还不如雁江客栈的一半。”
一提起雁江客栈,刻意被少年遗忘的悲伤便又出来作祟,谢珏抽了抽鼻子,一时竟止不住哭了。
谢珏咬着鸡翅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糊得满脸满手都是,看起来好不狼狈。
“明远。”谢珏咬着一口又干又柴的肉,含糊道:“……我父兄的事还能有着落吗。”
“不好。”江晓寒并未算哄骗他:“未回到京城之前,我没有把握。”
谢珏知道他一向都是不握住十拿九稳的把握绝不下定义,但听不到他的肯定,又总觉得心中不安。
他匆匆将嘴里那块沾满了眼泪的肉吞下去:“我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圣旨和书信不同,若有圣旨为何不宣。阿姐,那封圣旨是夹在木盒夹层中的,那这到底是在宫中就已经做好的手脚,还是在路上又做下的手脚……究竟是谁想要谢家的命。”
谢珏的这些江晓寒都明白,可这些事若真的深究起来,却不像谢珏想的那么容易。
先不这圣旨是宁宗源亲手写的,问罪谢永铭的是宁铮,而宁煜又与宁铮共同监国,如此大的事难道就真的一星半点风声都没听见吗。
难不成与谢珏,现下京中虎视眈眈,为数不多的几位至高无上之人都对谢家有所图谋吗。
江晓寒的沉默令谢珏的心一寸一寸的沉了下去,退而求其次的问道:“……你只与我,我该怎么做。”
“等。”江晓寒:“京中形势不明,贸然出手只会露出破绽,你只能等。”
“那我父兄他们——”
“回京之后,我会先行面见陛下,试探陛下的态度。”江晓寒将烧焦的山鸡从火上拿下来,用剔骨刀一点一点的剔着上头焦黑的皮肉:“若陛下并不知晓此事,我便会上书为谢家人洗冤——”
谢珏问道:“那若陛下知情呢?”
江晓寒抿了抿唇:“那我也会上书,你被我留在了安庆府看守生祠,并未回京……这次问罪你并不在其列,无论如何,我先将你保下来,再另想别的办法。”
谢珏下意识就想反驳,却也明白在这些事上,他只能听从江晓寒的安排。
“……好。”谢珏垂下眼:“我阿姐信你,那我也信你。”
“我必当竭尽全力。”江晓寒。
江大人向来一诺千金。
火光将江晓寒大半眉眼遮掩进浓稠的阴影中,他的唇角抿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最近瘦了些,接踵而至的变数令他无暇再伪装出那副世家公子的浪荡模样,反而在不知不觉间露出里头坚毅果决的内核来。
从谢珏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江晓寒的眸子闪闪发亮,谢珏看着他的模样,也慢慢定下心来。
江晓寒将那只山鸡焦黑色的皮划开,里面泛白的肉中夹杂着一星半点的血丝,那模样骤然让他想起梦中拽着自己脚踝的那只手,顿时什么胃口都没了。
谢珏见他将山鸡和刀扔进柴火堆里,不由得问道:“你不吃了?”
“不吃了。”江晓寒摇摇头:“没胃口。”
谢珏被这么哄过一遭,心里好受多了,也能分出些精神给旁的事情。他左右看了看,见附近的兵士已经睡下,才悄悄的去问江晓寒:“颜先生呢,我怎么一直没见着他,他不跟我们回京城了?”
江晓寒手一顿,面上的表情顿时淡去几分。
“他八成是回昆仑了。”江晓寒。
“什么叫八成啊。”谢珏不满地看着他:“你俩是不是一家人,你怎么一问三不知。”
江晓寒一时无言以对,他不清楚究竟应该怎么解释他与颜清现下的关系。这件事一直被他刻意忽略至今,如今被谢珏一针见血的挑开,就像是刺破了发脓的水泡,又辣又疼。
“……那日在平江府衙,他也在。”江晓寒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半晌后才舔了舔干涩的唇,开口道:“那晚的情形,他都听了个正着。”
若那天晚上有谁在“掀江晓寒老底”这件事上居功至伟,那首当其冲就是谢珏自己。
谢珏顿时吓得齿关架:“是…是因为这个他才走的……?”
江晓寒没有话。
可怜的谢将军只觉得自己恐怕是闯了平生最大的祸,话都快不利索:“我…那个……你俩别因为这点事就……这样!我替你给他写信,我帮你解释!”
“不用了。”江晓寒:“等京城的事完了,我会亲自去与他解释。”
作者有话:
今天又去练车啦,要补考科二,希望这次加油能过~以及感谢枕星海、白翦、一间侑子、碧水深处听惊雷、田田很甜几位伙伴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