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回府的车架上,江晓寒冷汗涔涔地靠在软枕上,只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碎一般,没有一处不疼。
玉狮子有灵性,自己也认路,不需人驾车便能将拉得稳当。江影跟着江晓寒坐在车中,费力地掰开他紧握的手,替他手心被指甲划破的细碎伤口上药。
“公子。”江影忍了又忍:“公子知道那药是什么东西吗?”
“略知一二吧,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江晓寒疼得浑身都颤,不知费了多大心力才没在江影面前勉强维持了体面。他断断续续地抽了口凉气,手指攥着身下的软枕,手背几乎要崩出青筋来:“……你认得?”
“影卫设立初期,便以此药控制人心。”江影低声道:“后来陛下为显仁德,便弃之不用了,只有几位首领依旧需此药度日。”
江晓寒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公子怎么能如此草率地答应他。”江影是真心拿他当主子看,此时不免也有些急了:“公子要徐徐图之,就是这么个徐徐法吗?”
江晓寒靠在软枕上,冷汗润湿了他长长的睫毛。因疼痛而痉挛的身体微微蜷起,身上的外衫被搓起了细微的褶皱。
“朝堂之争,机会转瞬即逝,我若不抓住,怎能令他放下戒心。”江晓寒:“……这药会要人命吗?”
“那倒不会。”江影摇了摇头:“此药只在控制,每月用一颗解药吊着,也就没事了。影卫培养不易,哪能丢就丢,若不及时吃药,无非也就受些苦头……约莫一个时辰也就没事了。”
“是吗……”江晓寒浅浅勾起唇:“那就好。”
“那就好?”江影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
江影初入影卫时,影卫已经不再人人需服此药了,但他依旧见过一次这药发作的厉害。那时他还年幼,跟着自己的首领去蜀地出任务,结果恰逢泥石流,无法及时从蜀地赶回京城。江影至今都记得,那向来硬如磐石的影卫首领毫无体面地在泥水中滚嘶吼,一双眼涨的通红,须得四五个人合力按着才不至于当场自裁。
不知伤痛为何物的影卫尚且如此,何况江晓寒一个养尊处优的文臣。
“不要命,我就有时间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江晓寒似乎是缓过了些力气,从怀中掏出了那枚装着所谓“解药”的药盒。
江影本以为他是要以此药压制药性,正要弯腰替他去拿水袋,却见江晓寒将那药拿了出来,眼也不眨地碾碎在手心中。
“宁煜当我是什么不入流的草包。”江晓寒轻笑道:“这世间除了阿清之外,其他人想要拿捏我,当真是痴心妄想。”
他摊开手,药粉碎屑从他的指缝中扑簌簌地落下。江晓寒眼神晶亮,锋芒毕露,哪怕是半死不活地躺在这,也是一股桀骜不驯的模样,令人丝毫不敢觑。
若宁煜见了他这幅样子,怕是这辈子都再不敢放心用他。
起来,这还是江晓寒自平江城分开以来头一次提起主动颜清,江影不由得回头看了他一眼.江晓寒眸子略微有些失神,微微皱着眉,反倒露出一股脆弱的美感。可他又并不显得狼狈,甚至依旧胸有成竹,仿佛胜券在握。
平江城的事江晓寒虽然不,可江影看得出来,他一直觉着亏心。似乎也是因为这个,他刻意避开了去想颜清的事。只是今日不知是身上实在太过难受,还是因为终于觉得有了些堂堂正正的底气,他竟然自己敢了。
“……公子。”江影:“您也知道,四殿下寻不着颜公子,他安全得很。”
江晓寒淡淡道:“我知道。”
不等江影话,江晓寒又:“但皇权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它或许并不致命,却能叫人永无安宁。”
他垂下眼,轻笑一声:“我不能冒这个险。”
江影顿时不出话来。
“况且宁煜多疑……唔。”江晓寒硬生生咽下了一声痛呼,才咬着牙道:“若我当时有一星半点的犹豫,他都会觉着只有将我的弱点握在手中才能安心……只有我让宁煜觉得,他能轻而易举的拿捏我,他才能暂且不去阿清的主意。”
完这句话,江晓寒便像是累极一般闭上了眼睛。玉狮子将车马拉到了江府的偏门,江晓寒自然不愿让江影留在车上,便先行发他去给谢珏报信。
旁的事情也就罢了,可谢永铭不在了,于情于理,谢珏起码要替父戴孝。
江影好在听话,虽是担忧,但也乖乖下车去了,只嘱咐侧门的门房时刻注意着车马。
江晓寒听着江影的声音远去,马车内顿时安静下来。他缓慢而艰难地从衣襟内掏出一只精巧的瓷瓶——正是颜清先前给他的那一瓶。
在宁煜面前也好,在江影面前也罢,他都必须咬着牙将身上的苦尽数吞进腹中。似乎直到此刻,他面上维持的表情才像是裂开了一条浅浅的缝隙,从中泄露出些许痛楚的意味来。
这偌大的京城到处都是吃人的陷阱,只有在这架的马车上,他才能放肆地感觉一下“苦”是什么滋味。
他太疼了。
谢永铭身死的消息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口上,与经脉中流淌的剧痛混杂在一起,搅得他近乎五内俱碎,齿关硬生生咬出了血来。
他将那只瓶子捏得死紧,却一粒也舍不得倒出来吃。
痛苦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江晓寒惨白的指尖陷进坚硬的木料中,疼到极致时,生生将身下的软榻掰下了一块。
疼痛使他的神志变得模糊不清,江晓寒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地蜷起了身,冰凉的唇颤抖着贴上瓶身,模糊地从唇齿间泄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呓语。
“阿清……”
江影是约莫一个时辰,可也不知是江晓寒硬抗着不肯吃药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足等了有两个时辰,江晓寒才扶着车门下了马车。
不晓得江影是怎么与谢珏的,江晓寒刚进了正堂,便被迎面而来的谢珏堵在了原地。
“明远……”谢珏慌乱地抓住他的手臂,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父兄……我父兄他们……”
少年哆嗦着不出话来,殷殷期盼地看着他,试图从他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
江晓寒目光低垂,发现谢珏手中正攥着一块绸布——正是先前铜印里的那一封。
他到底还是开看了。
江晓寒没有话,他从谢珏手中抽出那块绸布抖开,发现上面用血写了寥寥两行字。
“为将者可以为保家卫国而死,也可为江山社稷而死。”
“满朝文武,唯江明远可信。”
血迹已经干涸,褪去了原本鲜艳的红,江晓寒的指尖拂过字迹,只觉得字字重若千钧。
“是自尽。”江晓寒轻声。
谢珏眼中的光一瞬间熄灭得干干净净,他愣愣地看着江晓寒,脸色霎时间灰败了下去。
谢珏忽然觉得想不通,怎么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姐姐,父亲和兄长,皆一个个离他而去,死得悄无声息,连个水花也没有。他忽而觉得这一切都不大真实,仿佛他依旧身在梦中,只要醒来,便会发觉现在还是盛夏,平江的玉兰香溢满城,程沅在外头晾好了酸梅汤,准备用来给他解酒。
他整个人哆嗦着,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晓寒手中那封信。
——不对,还有这封信。
谢珏的手指根根收紧,他死死地盯着谢永铭的这封手信,眼神逐渐变得癫狂而无措。
都是真的,他想。梦中没有玉兰花,也没有清甜的酸梅汤。远方那封迟到的家信兜了个圈,换了种模样到了他的手中。盛夏早已经不在,现在他身在刺骨的寒冬之中,甚至无力自拔。
“江明远——江晓寒,江大人!”谢珏忽然扑通一声跪在江晓寒面前,颤声道:“求您指点一二,这世间这朝堂究竟要如何立足,我到底怎么才能为谢家报仇。”
少年浑身的脊骨像是在瞬间被寸寸碎,他跪在地上,手中攥着江晓寒的衣摆,狼狈地像一条丧家之犬——或许不该“像”,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夜之间突逢巨变,连自己姓谢都要藏着掖着。天骤然塌了下来,再回头时,身后已经没了依仗。
饶是江晓寒心硬如斯,也不免唏嘘。然而再舍不得也无用,事已至此,若谢珏自己再站不起来,谢家怕是就真的要垮了。
“谢珏!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江晓寒咬着牙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你父亲姓谢,你一家满门忠良名将,你要想的只有如何振兴谢家,别叫谢家军垮了!”
谢珏被他的头偏向一边,白皙的侧脸顿时红肿起来。他啐了一口血,恨声道:“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祖父是忠良了,还不是客死他乡。我父亲呢,我大哥呢,他们不够忠心吗,还不是要死在冤狱之中——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你想报复谁?”江晓寒狠下心来,冷笑道:“我告诉你谢珏,想从狐狸嘴里夺食,你得先变成狐狸才能接近他们,你行吗?就你这副德行,还未近人前,便会被人嚼碎了吞下肚,骨头渣子都不会给你留一星半点。”
谢珏跪在地上,攥着江晓寒的裤脚哭。少年消瘦的脊骨弯曲成一个尖锐的弧度,仿佛随时会刺破血肉而出。他的哭声已经不像先前在平江时那样放肆了,他咬着自己的手腕,呜咽着将哭喊声吞进肚中。实在憋不住时,才会从唇齿间泄出一两声气竭的嘶吼。
江晓寒弯下腰,一把拽住他的后领,毫不留情地将人往院子里拖。谢珏拗不过他,踉踉跄跄地被他扔在院子里。
江晓寒将手中那封血书丢在他身上,厉声骂道:“谢珏,你少在这里自降身份作践自己。你身上生着谢家的骨头,你的眼睛应该盯着大漠,盯着外族,看着绵延千里的军帐,而不是蝇营狗苟地要留在京中与那么一两个人作对。”
“我父兄都不在了,哪还有什么谢家军。”谢珏嘶吼道:“没有了,都没有了!”
“你还姓谢。”江晓寒拽着领子将他拉起来:“你别忘了,你还姓谢——给我站直了!”
江晓寒盯着少年通红的双眼,一字一句的承诺道:“你父兄的事会有个着落,谢家的名声,也会有个着落。”
作者有话:
感谢咸鱼啊、Alessandra、是浮絮呀、aya1989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