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这句话戳中了江晓寒心中最为隐秘的那个点,他似乎一直以来等得就是这样一句话——等着对方亲口告诉他,神明踏云而来,倾九天之下,其实早已经站在他身边,而不是站在高处云端,等着他一步步走上去。
江晓寒用拇指摩挲着颜清的腕子,指尖轻轻按住他的脉门。
习武者会下意识将要害隐藏起来,可颜清甚至没有在意江晓寒在做什么,他习惯而自然地任江晓寒握着他的手,眼神只一门心思地落在了江晓寒的衣襟上。
那里有一块已经干涸的血迹,将半个衣领染成了深褐色。
颜清感到一股浓重的后怕,今日这般情形,是江晓寒有意无意纵容范荣的结果不假。但之后呢,如果他没来呢,宁宗源又会怎么对他。
江晓寒却觉着安宁。
这似乎又回到了他第一次见颜清的那一天,他满身鲜血地寻到了颜清栖身的那棵树下,等着他出手相助。
唯一的区别是,那一次是江晓寒算计来的,这一次则是颜清心甘情愿来的。
片刻后,江晓寒忽而低声笑了:“我时候,有个算命的曾我性情凉薄,孤寡一生,日后——”
“他的不准。”颜清不爱听这种话,不由分地断了他,近乎赌气般的肯定道:“这天下无人比我算卦更准了,你该听我的。”
颜清向来谦逊,江晓寒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笃定自信的模样。
“我你日后必一路坦荡,大富大贵。”颜清:“有儿女承欢膝下,有爱人相伴一生。”
江晓寒先前像是一直站在悬崖边上,只是现在有人不由分地将他扯了回去,悬崖下呼啸的山风卷上来,他才后知后觉的觉得冷。
他指尖下的脉搏绵长有力——这是颜清心跳的频率,江晓寒这么想着。
颜清突然开口:“你还是希望我来的,是不是?”
江晓寒没有话,算是默认。
“你将江墨留下,就是盼着我回来。”颜清:“你希望我来,只是又不敢相信我会来。”
江晓寒就着这个姿势将颜清往怀里拉了一把,他的手落在颜清后颈,温和且不容拒绝的将人拉近,轻轻贴上了他的唇。
在平江时,江晓寒也时常与他如此亲昵,几乎是见缝插针地就要亲上一口,只是那时大多都是蜻蜓点水般地浅尝辄止,显得纯情又缱绻。
今日却不是,江晓寒揽着他的动作温柔无比,亲昵起来却截然相反。他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一般,都来不及等到颜清张口,便不由分地撬开了他的齿关。颜清手忙脚乱地试图回应他,却依旧反抗不能地落入对方的圈套中。
江晓寒吻得很仔细,他像是在安抚颜清,又像是在安抚自己。在这一方逼仄狭的牢狱内,他久违地感到满足和安全。仿佛只要颜清在他身边,他就能无往不胜似的。
他感觉眼眶发热,还未先一步抽身而退,便有温热的水滴落在了他唇边,江晓寒下意识一抿,才发现是咸涩的。
——是眼泪。
久别的隔阂在这一个缠绵的吻中消弭殆尽,他们二人默契的没有提起先前那次不告而别的分离——就像上次分离时未留下只字片语一样,这次重逢自然也不必了。
江晓寒放开颜清,试图将人往怀里揽。颜清与他中间隔着两条骇人的穿骨链,见这位主就这么不管不顾没个忌讳的模样吓了一跳。颜清本是半跪在矮榻边,怕碰着了伤口,便先一步矮**去,顺着力道正撞进江晓寒怀里。
江晓寒怀中似乎揣着什么硬物,颜清伸手进去一摸,摸出一只青瓷瓶子。这瓶子是他先前用来给江晓寒装药的。颜清拨开瓶塞将里头的药丸倒出来大略一数,才发现一粒都没少。
“……怎么不吃?”颜清明知故问。
江晓寒捏着他的手往嘴里送了一粒,四两拨千斤地答道:“之前忘了。”
颜清心知他是胡扯,这当然不可能是江晓寒自从离开他之后就夜夜睡得安稳,只是这东西吃了也没什么用,第二日醒来已经见不到他了。
颜清耳边是江晓寒声若擂鼓的心跳声,骇人的铁链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扎眼的要命。那两条链子穿入皮肉中,伤口便无法愈合,略略一动便要往外渗血。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江晓寒的前襟已经又染红了一片。
颜清终于忍无可忍地偏过头去,眼睫颤了颤,攥紧了江晓寒身上的衣服。
江晓寒一手环着他的背,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他后颈和肩背的肌肉。
“是不好看了点。”江晓寒故作轻松地笑道:“没办法,大牢里又不能随意换衣沐浴,你不嫌弃就——”
他话还没完,却感觉胸口的那块布料润湿了一片,江晓寒伸手一摸,才发现那都是颜清的眼泪。
“算了……”江晓寒彻底被他这几滴眼泪闹得没了脾气,丢盔卸甲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拿你向来没什么办法。”
江大人随机应变的本事可不是徒有虚名,颜清既然已经来了,他也没法再把人晕塞马车里送走——何况将人留在身边看好,总比撒出去来得更安全,江大人自暴自弃地想着。
颜清略微动了动,从他怀中退了出来,他眉眼清隽,除了眼尾略红外,丝毫看不出曾哭过的痕迹,江晓寒识趣地不去拆穿他,轻轻捏着颜清的下巴将他的脸转了过来。
“看我。”江晓寒颇为不满地:“那破链子有什么好看的。”
他虽是抱怨,面上却含了笑——他一向是笑起来最好看,眼角略微下弯,一双桃花眼像是盛了蜜,非要将人溺死才肯罢休。
在如何安抚颜清这件事上,江大人一直颇有心得,他决定趁着对方还没缓过神,自己先行交代。
“没伤到要害,我故意躲开了,就是看着惨一些。”江晓寒拉过颜清的手,引他摸上自己肩上的伤口:“……不信你自己看,不过是皮肉伤。”
他的是实话,颜清上手一摸便明白过来。这两条链子看着吓人,但正正好擦过了他的肩骨,只穿进了皮肉中,日后只要仔细将养便能好。
颜清还是心疼的不行:“……疼不疼?”
不疼两个字都到了嘴边,江大人及时悬崖勒马,聪明地拐了个弯,老老实实道:“有一点。”
颜清一听他叫疼,当即不管不顾地扯住手边那条铁链,手下一用劲,竟是想以内力将其震碎。
江晓寒见状,连忙将他拦住了:“阿清,不能拆。”
颜清看向他,江晓寒拉了拉他的手,见对方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才又道:“阿清,六殿下宁衍才是陛下看中之人,我先前明面上替宁煜做事,实则是为了将朝堂中别有用心之人清理干净……现下一切已近尾声,我必须躲开这场纷争,这样日后陛下清算起来时,才能有得。”
“陛下也要服众。”江晓寒轻声道:“若是我一直好端端地在外头,日后轻易纵了我,总归没法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江晓寒并未明,他二人都心知肚明这结果是有前提的——宁宗源对江晓寒没有杀心。
一旦宁宗源起了斩草除根的心,这点部署几乎等同于无。颜清相信江晓寒不会把自己的命轻易交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却也明白,若想凭他一己之力从宁宗源手中脱身而出,至少也要扒层皮。
颜清不欲再,而是问道:“怎么不上药呢。”
“上了也没用,还麻烦。”江晓寒用拇指擦过他通红的眼尾:“看你,怎么跟阿凌似的,随意什么都能把你眼神拽走。”
“我心疼。”颜清。
颜清向来坦率,心中有什么便什么。
“我错了。”江大人认错态度十分良好,他举起手发着誓,一脸诚恳地道:“我保证,我在狱中会好好照应自己……下次范荣再来,叫江影收拾他怎么样?”
不提江影还好,一提江影颜清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你一直与外界有联系?”
“是啊。”江大人答应的很痛快:“江影是影卫出身,御史台这帮蠢货怎么拦得住他,他平日会跟着我在牢内,每日出去一趟,带消息回来。”
江大人着恍然大悟,连忙道:“……哦对,之后你出去了便先回府,每日晚上我叫他去见你,这样总能放心了吧?”
颜清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了。”江晓寒:“现下离冬月十六就剩不到一个月……我保证,到六殿下的生辰宴之前,这些事便都能了了,好不好?”
颜清问:“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便能了?”
“阿清,我与你实话。江凌被我托付给了宁怀瑾,谢珏也在那……先前在平江时,从温醉手中拿到的是宁煜豢养私兵的证据,那证据现在在我手中,我已经不准备给陛下了……宁煜多疑,若是宁宗源迟迟不肯替他正名,他不一定能撑多久。若一旦有人煽风点火,他必定逼宫。谢家能否翻身,就看宁煜。”江晓寒正色道:“陛下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冬月十六是最后的期限……陛下在等什么我不知道,或许也在等这个,但或许不是,我只知道,我在等这个。”
颜清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着他的意思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想办法令他逼宫?”
“是。”江晓寒十分笃定:“这是最后一步了……阿清,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六殿下心性不错,年纪又尚,朝堂之事日后有宁怀瑾看着,已经不会出大事了。”
江晓寒知道,他没办法将颜清像江凌一样关在家里,便只能尽可能将利害与他讲清,免得他出去着了别人的道。
“阿清,听我。京中远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你在京中行走,必定会被人察觉……这也没什么,你拿着我的玉佩,想见宁怀瑾也好,还是想办什么也好尽可以去。邢朔是我的人,你在外头有什么,去寻他也可。”江晓寒温柔且坚定地看着他:“只是答应我,无论如何,别答应陛下的任何条件……再忍忍,句大不敬的话,只要陛下不在了,这朝堂也就安宁了。”
颜清看着他,半晌才道:“好。”
江晓寒心口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他了大半宿的话,明显有些气力不济,颜清不愿再令他费神,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还记不记得,在平江府答应我什么。”
江晓寒勉强起精神,闻言一脸冤枉地叫苦:“我答应你不骗不瞒……阿清,事无巨细我都交代了,要算账好歹也要等到秋后啊。”
“我先前与你,自怨自艾要罚抄书,记得吗。”颜清。
江晓寒似乎没料到他忽然起这个,闻言挑了挑眉:“嗯?”
颜清一本正经:“那……等到尘埃落定,你得抄二十遍道德经。”
江晓寒忽而虚弱地笑了笑,凑近他耳边轻声道:“……三十遍,在我书房右手边第二层柜中,我早已经抄好了。”
他的唇擦过颜清的鬓发,就像一个轻柔的吻。
作者有话:
感谢钟一粒、鲜百香双响炮、是浮絮呀、碧水深处听惊雷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