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A+A-

    江墨在主院门外徘徊了半个时辰。

    似乎所有人都晓得外头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颜清从宁怀瑾那回来便把自己关进了院中,除了中途叫下人烧了水沐浴,便再没什么吩咐。

    江墨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着自己得替不在府中的江晓寒照看颜清,可看这半个主子的架势,俨然是心中有了成算才来的。

    江墨没有武功,也不能避寒,明明穿了一身厚实的棉袄褂子还是给自己冻得够呛,他跺着脚在院门外来回转了几圈,才见颜清从里头开了门。

    颜清换了身衣服。

    他穿了身绣着暗云纹的广袖长衫,腰间用一条银色的腰封束紧,腰上一块昆仑玉佩,里头的机括已经翻开,昆仑二字正嵌在玉佩中央。赤霄剑不知去了哪里,并未被他戴在身上。似乎是刚刚沐浴过的缘故,他的头发微湿,用银冠高高束起,两条苍色的长缨顺着脸颊垂落到胸前。

    江墨几乎看呆了。

    从认识颜清至今,他从未穿得如此尊贵体面。

    颜清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见到江墨一般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江墨心神一颤,直觉有什么不对劲。

    他不但沐浴过,似乎还焚了香,走过身旁时,身侧带过一缕檀香气。

    “……公子留步。”江墨突然叫住他,他只觉得自己再不些什么,恐怕会后悔。

    颜清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看向他。他的步调很稳,走起来几近无声,冠上的长缨分毫不动,玉佩也将袍角压得紧实,半分声响也没有。

    “……公子这是要去哪?”江墨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但嗓音中的颤抖宣告了他的失败。

    颜清平淡道:“去面圣。”

    论面对颜清的能耐,江墨还不及江影。江影尚且敢拒绝颜清,江墨拦都不敢明目张胆的拦。

    “公子。”江墨迟疑道:“您跟我家公子商量过了吗,属下觉着这京中的事或许还是得——”

    “江墨。”颜清断他:“你知道江晓寒在重狱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范荣公报私仇,对他上刑。”颜清似乎又想起了前夜在狱中初见江晓寒的情景,他掩在袍袖下的手微微握紧,眼中瞬间覆上了一层冰霜:“牢狱之中暗无天日,阴暗苦寒,他在那待上十天半个月,还有命在吗。”

    颜清自觉言尽于此,他绕开江墨,抬脚便要往外走。

    “颜公子——公子!”江墨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哀声劝:“我家公子拿您当心尖之人,我也将您看做自己的主子。您听我一句劝,我家公子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必定还留有后手……他,他之前还准备等此间事了去昆仑寻您的,必定不会出什么事。您再等等,再等等。”

    颜清沉默的摇了摇头。

    “公子!”江墨膝行几步,拦在他面前,:“您听我,我家公子破釜沉舟这一回就是不希望您被人逼着趟这趟浑水,他必定不希望您为了他牺牲自己的自由,您且再等等,好不好?”

    “他能想的办法,不过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做个偷梁换柱之法。”颜清轻声:“可然后呢?他要隐姓埋名,身份、名字,一切都不存在了。甚至他日修撰史书,好的,会将他的生平抹去;不好的,则会寥寥几笔,他是个祸国权臣。”

    江墨愣愣的看着他,不知他要什么。

    颜清顿了顿,坚定的摇了摇头:“这不行。他不愿意我为了他牺牲,我何尝愿意见他为我放弃这一切。归根结底,他若是希望隐姓埋名逍遥一生,那另当别论。但起码,我希望他能有选择的余地,而不是只剩这一条路可以走。”

    “何况他名字那么好听,不该没有人记得。”

    仿佛是为了应证颜清的话,也许是世间之事就是这么无常。颜清话音刚落,外头便敲锣鼓地响起了唱声。

    内侍尖利的嗓音甚是好认,那声音刻意拉长,细听还能发现对方中气不足,声音中已经偏向老态。这声音江墨太熟悉了,是宁宗源身边的头等内侍。

    ——是来传旨的。

    在面圣之前,颜清其实曾想过,这位永安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能将朝堂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叫陆枫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

    可当真见到宁宗源时,颜清却什么想法都没了。

    皇宫内院金碧辉煌,颜清冷眼瞧着,只觉得不过是一根根冰凉的金银玉柱,将里头的人与外头隔开,里头的人纸醉金迷,权势滔天,便不用在意外面的天到底是亮还是暗。

    紫宸殿一如既往,只是内殿里的窗蒙了一薄纱,哪怕是大亮儿的天也显得雾沉沉的。颜清被内侍引着往卧房走,偶尔有从里间出来的太医路过颜清身边,皆会不着痕迹地量他几番。

    不知是为了昆仑的名头,还是为了什么旁的。宁宗源向来引以为傲的城府终于在颜清身上破了例,他甚至没有功夫点好自己,便急着要见他。

    颜清不懂什么面圣的规矩,他站在床榻的几步外,不偏不倚地看向榻上那个行将朽木的老人。

    江晓寒没谎。

    颜清看着宁宗源想,他确实命不久矣了。

    屋内光线昏暗,宁宗源有一瞬间不知将他认成了谁,他下意识按柱床榻,将自己从软枕上撑了起来,原本浑浊的双眼忽然迸出精光,回光返照一般,向颜清伸出了手。

    “陛下。”颜清。

    他的声音清亮,不卑不亢,哪怕站在这天子至尊的面前,也一丝一毫屈膝弯腰的意思都没有。

    他这一声似乎叫醒了宁宗源,对方的眼神恍惚了一瞬,才掩饰般地放下手,攥了一把锦被。

    “你……”宁宗源哽了一下,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像是急于寻找一个慰藉,匆匆将腕子上绕着的青**串褪下来捏在手中。

    按理来,面圣者不能直视君颜,除了有刺杀之嫌外,也有大不敬的意思在。

    可这场面像是恰恰相反,宁宗源当了二十多年皇帝,头一回会先别人一步撇开目光。他定了定神,却仿佛还没有死心,青**串在他手中转了三圈,宁宗源才重新看向颜清。

    “陆枫是你什么人。”宁宗源问。

    正如颜清所,人之所以区别于神明,就是因为人管不住自己的心。无论城府再深,也总有深不可及的痛处。对宁宗源来,颜清究竟是谁,来京中做什么,未来能替他或宁衍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但宁宗源似乎对这些都不关心,在这一瞬间,他与陆枫展现了惊人的默契。

    ——他们似乎都将对方放置在一个极为特殊的位置。

    颜清的目光略略向下一扫,发现对方的手指已经捏紧了珠串,指节泛起一圈白色的纹路。

    ——他在紧张。

    “我师父。”颜清。

    宁宗源的食指不受控制地**一下,他表情僵硬,竟然又问了一句:“不是你的父亲?”

    第二遍了,颜清目光微沉。

    宁宗源对陆枫过分在意了,甚至不介意暴露自己的内心所想,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在谈判之初就丧失了先机。

    “不是。”颜清自然不会下作到拿这种事儿拿捏宁宗源,干脆利落地与他了实话:“我是他捡回山中的孤儿,我师父这一生未曾婚配,一直都是一个人。”

    宁宗源眼神发亮,唇角抖了抖,似乎是想大笑,却又忍住了,他侧脸的肌肉抖了抖,笑得倒比哭还难看。可惜笑还没笑够,一口气儿便没上来,顿时将自己呛得咳嗽起来,方才一直在一旁装聋作哑的老内侍这才像是从泥塑变回人样一般,走上来替宁宗源顺背。

    宁宗源却不领情,一把推开那内侍,眼睛牢牢地粘在了颜清身上。他眼中有近乎偏执的自得,仿佛在透过颜清看另一个人。

    “你……”宁宗源喘了口粗气:“很像他。”

    颜清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更像了,宁宗源想。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可笑的,近乎扭曲的快意。似乎时光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他赢了。

    “你是来做什么的。”宁宗源问。他想问是不是陆枫叫他来的,但又觉得太过刻意。他咽下了这句话,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神。宁宗源近乎于急切且期盼地看着颜清,生平头一次希望听见什么要求。

    “我来与陛下谈个交易。”颜清:“关乎国祚,关乎我。”

    颜清一字未提陆枫,宁宗源不准自己是失落多一点,还是“本该如此”的理所应当多一点。

    宁宗源重新靠回软枕上,似乎不提陆枫时,他便能头脑清明地做一个帝王。

    “什么交易。”宁宗源看着颜清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辈,自觉颇为大度地道:“朕是天子,你觉得朕想要什么。”

    “大楚的千秋万代,宁家的盛世江山。”颜清:“不知陛下有兴趣吗。”

    颜清干脆利落地将江晓寒那句“不要答应他任何条件”抛在了脑后不,还上赶着来与人谈条件。若是狱中的江大人知晓这件事,怕是会立即逃狱将人晕送回昆仑山。

    可惜风水轮流转,江大人只能被迫尝尝暂且留居后方的滋味儿。

    “哦?”宁宗源探究地盯着他:“……那你想要什么?”

    “以昆仑之力,保宁家三代江山。”颜清顿了顿,才坚定道:“换一个江晓寒。”

    作者有话:

    昨天忘了啦~团子组没有任何感情线,就是单纯发友谊~【感谢咸鱼啊、碧水深处听惊雷、山乔子投喂的鱼粮~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