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颜清是想去找找陆枫。
长安城一半是皇城,天子禁地不可窥伺,背后依山而建,想要往外就只有一条路。
换言之,陆枫若是来,也仅有一条路可以来。
颜清跟陆枫相依为命二十多年,心知他这个人一言九鼎,既然了此生不入长安城,就必定半步也不会踩在城门边上。
但出来也不过是碰碰运气,颜清漫无目的地在城郊晃了三天,依然毫无所获。京中的事还未定下,颜清不敢走得太远,只能在城郊五十里的范围内转悠。中途宁宗源派人来请过他一次,颜清懒得与他做戏,只交了张字条上去了事。
宁宗源究竟在京中怎么跟群臣百官的,颜清也不清楚,他只知道隔天宁宗源便将宁衍接回皇城用了顿晚膳,席上龙颜大悦,直言宁衍在众子之中,最有他的风范。
江影连夜来送信时,颜清还直言道,这恐怕是六殿下平生所听最冤枉的评价。
在茫茫人海里找一个不知在不在此处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颜清连“捞”都算不上,顶多一个走马观花。
到底,江晓寒叫他等,可他怎么能安心等。
城郊大多都是皇亲世家的别院,而再往外走才是村落镇,只有进城的官道旁边孤零零地开着一家客栈。
客栈开在长安城外,等闲没个生意,掌柜的和二也懒散,每日戌时不到便要关大门。
颜清踩着时辰进了门,随手往柜台上丢了两粒散碎银子,便自行上楼了。
他在这住了几天,掌柜的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不必他吩咐便收起银子入账,随意叫了个二去后厨催菜。
颜清进了屋,将佩剑卸下。临近生辰宴,外头的亲王外臣都开始陆续进京,光今日颜清便看见三家的车架。只是他今日闲逛一天,除了顺手救了个差点落水的孩子外一无所获,连陆枫的影子都没见着。
今日是第四天,离京中的生辰宴还有十二天。
颜清本想着只给自己五天的时间,无论陆枫是否愿意现身相见,亦或是陆枫根本不在这里,他都得回京中去。
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沉闷的脚步声,脚步声一轻一重,腿脚有些稍稍的跛,是店家跑堂的二。客栈二层拢共只有颜清这么一个客人,想也知道是来找他的。
不等对方到门口,颜清便先行起身准备去迎一下,谁知他刚一开门,便听见走廊里哎哟一声痛呼,迎面一个托盘向他飞了过来。
颜清下意识一手接住那摇摇欲坠的茶盘,好悬没洒他一身菜汤。
耳边有什么物件破风而来,颜清抬脚一撤,顺手摸了茶盘上一只杯盖掷了出去。
两物在半空相撞,杯盖发出一声脆响,彻底宣告寿终正寝,与对方一起落在了地上,颜清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枚桃核。
身着霜色长衫的人影踩着碎瓷轻飘飘地顺走了那盏没盖的茶,擦着颜清的肩膀毫不客气地登堂入了室。
颜清木着脸回头,将手里的菜盘桌上一放:“……师父,我出门就带了两身衣裳。”
“这不是没洒吗。”陆枫大言不惭:“还好意思,要是连这都接不住,活该你洗衣裳。”
虽先前颜清早有预感,但当真看见陆枫现身时,他还是有种奇妙的脱离感,仿佛对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陆枫从碟里捡了个巧的雪菜饼不客气地吃了,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看了颜清一眼。
“怎么,找了我这些天,现在又不话了。”陆枫深深叹了口气,舐犊之情溢于言表:“银子不够花了,还是江家子又在闹妖了?”
颜清:“……”
颜清忽然觉得,凭陆枫的心性,他出现在哪都不奇怪。
“宁宗源想见您。”颜清直言道:“他与我谈条件,见了您,放了江晓寒。”
“看看,没良心。”陆枫用手指点了点桌面,痛心疾首地道:“养了二十多年,才跟人跑了几天,心就不知道偏到哪去了。”
“我没替他办事。”颜清老老实实地辩解道:“……我只是觉着,应该问问您自己的意思。”
陆枫颇为不信地瞥了他一眼。
颜清在门边的铜盆中净了手,才走到桌旁坐在陆枫身边,诚恳地:“晓寒,替您老人家坐几天牢,就当孝顺长辈了。”
“真的?”陆枫挑眉。
颜清忙点头。
“还算有点良心。”陆枫道。
宁宗源会提出见他的这种要求,陆枫一点都不奇怪。
“他没为难你吧。”陆枫问道。
“没有。”颜清摇摇头:“只是……宁宗源已经油尽灯枯了。”
陆枫喝了口茶,淡淡道:“嗯。”
“对了。”颜清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将那枚影卫玉牌取出来递给陆枫:“这玉牌还是师父自己收着吧。”
陆枫一怔,接过来握在手心:“他没要?”
“他没见到,我也未主动。”颜清:“师父若不想见他,我便照常回去。晓寒那头您不必忧心,已经皆点好了。”
“见吧。”陆枫放下茶盏,轻描淡写地道:“有些事该了就得了。”
颜清他此次出来也不过是想见见陆枫图个安心,压根没想到他会答应,且答应的如此干脆。
“回去告诉宁宗源,我不进城,若是想见我,三天后在城郊三十里的行宫……他若是想来,便叫他来吧。”
颜清见他起身要走,忙问道:“师父去哪?”
“怎么?”陆枫笑道:“想替为师付房钱?可惜这家做菜的手艺实在差了点,还是算了。”
颜清:“……”
陆枫随意摆了摆手,道:“明日一早便回京去吧,等这件事儿完了,带另一个没良心回一趟昆仑。”
他着负手顺着来时的路溜达了出去,长衫一角在门前的矮槛上一滑而过,顷刻间没了踪影。
陆枫哪也没去,他在颜清账上了壶兑水的米酒,拎着出了门。
京郊三十里的那座行宫其实论规格而言,算不得什么宫殿,更多像是皇家别院,里头引一汪温泉水,冬日里后院中的海棠被温泉水催的,冬日里也能开花。
那座别院是宁宗源尚是亲王时,先帝给他的赠礼。因规格不足,所以登基后宁宗源就在没来过。
这么多年,也不知宁宗源怎么想的,将这庄子攥得严严实实,硬是没封赏出去。
这毕竟是皇家的地方,陆枫不愿意进去,拎着半壶凉酒绕着外头走了一圈,最后在后墙旁边寻到了一棵十几尺的老槐树,觉着甚是满意,踩着树干寻了个安稳的粗枝靠了下来。
这个角度正巧能看见后院影影绰绰的海棠一角,陆枫眯了眯眼睛,觉着那花儿似乎比印象里模糊许多。
他琢磨了半天,才恍然发现,是自己已经老了。
颜清天象看得很准,前几日天一直阴沉沉地不见光,直至今日这雪才算下了起来。
后半夜时,原本的细雪已经变做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得又急又快。宁煜出门走得急,下人也忘记带伞,不过从马车道屋内的短短几步路,身上便落了一层雪,被屋中的火盆一烤,顿时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
外衫还罢了,只是头发脖颈湿了个彻底,四殿下于武道不甚精通,并不耐寒,冻得战战兢兢,直在火盆旁烤了一刻钟的功夫才缓过来。
他来见江晓寒。
宁煜本来不想让自己看着像个沉不住气一般的没头苍蝇,可宁宗源看起来像是要来真的。他甚至在皇城的外城划出了一大片地方,硬是要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下开工要给颜清建造生祠。
他吃不准宁宗源的心意,更不愿在这鱼跃龙门的一刻出了什么岔子,便免不了来重狱走一遭。
他将身上半湿的披风解下来,顺手接过了端上来的茶碗,有意无意道:“江大人如何?”
范荣两天前不知怎的,下朝时滑跌了脚,从紫宸殿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下去,右腿肿的老高,轻易下不了床。重狱的狱卒这两天正惶惶不安不知如何行事,现下宁煜来了,才算见着了主心骨,忙磕了个头回话道:“殿下明鉴,重狱那边日日都有人看顾着……只是……”
宁煜皱眉:“只是什么?”
狱卒不敢明,支支吾吾道:“只是牢狱之中毕竟不比外头,难免受些苦。”
宁煜他一直未曾来过狱中,也不知范荣是怎么对代江晓寒的,只是心想着大概与旁的没什么两样,缺衣少吃的也就是了。
他闻言放下心来:“走吧,带本王去见见江大人。”
直到见了江晓寒,宁煜才明白这个“受些苦”里头掺了多大的水分。
铁链被血浸得发亮,脚下铺的干草软趴趴地贴在地上,弯腰一摸,都是冰凉的水汽。江晓寒靠坐在墙角,铁链顺着往下滴着血珠子。宁煜伸手一探,只觉得对方呼吸微弱,眼瞅着人都快要不成了。
“这怎么回事!”宁煜惊道:“谁让你们这么胡来的?”
狱卒叫苦不迭,这都是范荣的意思,他们哪敢胡乱置喙。可惜范大人好模好样地在家里养病,徒留他们这些鱼虾在这顶火。
“殿……殿下明鉴,重狱中都是这个规矩。”狱卒连忙跪下告罪,绞尽脑汁地寻找辞:“范大人,左相大人武功甚好,所以得按武将的规矩来。”
“胡扯!”宁煜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下不能,气的踹了那狱卒一脚:“还不滚去拿伤药和软枕!”
狱卒被他一脚踹了个跟头,站起身来的功夫都没有,连滚带爬便出去办了。
江晓寒人本来就是醒着的,宁煜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进来,隔着半条廊都能听见。江影眼疾手快地将他盖着的毛毯拢成一个球,抱着便窜上了房梁。江晓寒生怕宁煜又抓着他问东问西,干脆心一横,攥着铁链又往外抽了一截,才叫伤口又开始不要钱一般地往外流血。
只是铁链擦过肩骨毕竟不好受,饶是江晓寒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依旧疼的浑身颤。
“……殿下?”
“明远?”宁煜见他醒了,急忙撇清自己:“……这起子不懂事儿的混账连事儿都不会办,事情还没个定论,怎么能如此折磨你。”
江晓寒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他气若游丝地垂下眼,谦逊道:“……殿下日理万机,一时顾不到也实在正常。只是范大人大概见了臣就心气儿不顺,不见血不安生。”
话间,那狱卒赶着就回来了,不但带了伤药棉被,还多带了两个烧得正旺的火盆。
江晓寒眼睛久不见光亮,一时间被火光刺的流出泪来,忙偏头避开了。
“糊涂东西。”宁煜骂道:“不知道往外面挪一挪吗?”
“殿下。”江晓寒懒得看他在这搞什么雪中送炭的好戏,轻声道:“您今日前来,有什么要事吗?”
起这个,宁煜才想起今天前来的目的,只是他看着江晓寒这幅惨兮兮的德行,一时又觉得有些不出口。
“殿下。”江晓寒勉强笑了笑:“君臣之间,有什么不能吩咐的。”
他脸色白得惊人,只有在火光中才能勉强东拼西凑出几分血色,如此看来,倒真像是有几分真心实意。
“……来惭愧。”宁煜忧虑道:“不知明远可知,您那位——”
他想您那位相好,又觉得这话太过粗俗,可若夫人又觉得不太妥当。
江晓寒看懂了他的难以启齿,笑道:“臣知道,殿下只就是。”
宁煜松了口气:“您知道他已经来京了吗。”
出乎宁煜的意料,江晓寒平淡地点了点头:“知道。”
不等宁煜询问,江晓寒又道:“他曾请了陛下的手谕,来狱中看过我。”
宁煜一愣。
自从上次颜清在殿上直言宁煜有为君之心,这几天宁宗源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到日日将宁衍宣进宫中陪着。此时听闻江晓寒承认,便不由得心头火起,语气也冷了两分:“那江大人可知,您那位挚友在殿中直言本王有不臣之心,惹恼了父皇。”
江晓寒道:“殿下是不是对他存了拉拢之心?”
宁煜语塞。
“他这个人我太熟悉了,天道如何,他便如何。若存心与他相交,他反而会因功利太重而不喜。”江晓寒语重心长地道:“临近最后一步,殿下怎么就慌了呢……任何没必要的事都不用做,否则便会成为要命的陷阱。”
一语惊醒梦中人。
范荣莫名病退,安知不是宁宗源在给他警告。
“可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还迟迟不肯下旨立我为太子。”宁煜咬牙道:“究竟是为什么。”
“陛下是否下旨,重要吗。”江晓寒笑了:“难不成若是陛下当初选了三殿下,您就能甘心当个闲散亲王吗。”
宁煜心下大惊,后背顿时渗出一层冷汗。
他死死盯着江晓寒,心口砰砰直跳,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你知道了什么?”
“还是那句话,臣知道什么,重要吗。”江晓寒:“臣若不是真心实意地跟殿下您站在一边,现下坐在臣这个地方的就该是殿下您了。”
江晓寒着微微倾身,凑到宁煜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恕臣直言——殿下,当断则断,殊途同归……到最后,什么父母兄弟,都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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