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这封八百里加急来得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
谢珏当朝跪下请罪,直言是谢家的疏失才导致边城不宁,原自请戍边三年不回京,以偿谢家之罪。
边疆不稳是大事,谢家之事白了是皇室倾轧才造成的悲剧,宁衍自然不会将这个罪名坐实在谢珏身上,只是谢珏十分坚定。宁衍拗不过他,君臣之间三推四请的,最终还是准奏了。
谢珏在朝堂之上跪受了圣旨及军印,才终于将镇国将军四个字落在了实处。
江晓寒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至此为止,他才终于将自己许过的诺言一一兑现。
宁衍顺利登基,谢珏也如愿去往边疆,江晓寒沉默地长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有种不真实的轻松感。
下朝时江晓寒走在最后,临出宫门时正好被宁怀瑾追上。
“在朝上一直没工夫问。”宁怀瑾侧头看他:“江大人身体尚可吗?”
“这几日人人见我都要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江晓寒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想到王爷也不能免俗。”
“人活一世,最多不过是吃穿二字、安身二字、康健二字。”宁怀瑾挑眉道:“怎么到了江大人口中,就成了俗事了。”
这些日子江晓寒大多与宁怀瑾一起共事,二人之间已然熟识不少,虽年纪上相差不少,但也有惺惺相惜之意,平素处事言谈已不像最初一般疏离。
“王爷金口玉言,微臣可不敢辩驳了。”江晓寒笑道:“只盼着王爷哪日心情好些,大发慈悲放臣去歇上一阵,享受一下吃穿之乐。”
宁怀瑾闻言也笑了:“本不应叫你操劳的,只是今日盛典,难免要来镇镇场子。”
先前宁衍倒是也与他提过这件事,的孩子言谈间十分过意不去,那眼神仿若将江晓寒看成了个被地主剥削的长工,看起来十分逗乐。只是好在程沅那药还剩了半瓶有余,区区一个登基大典,江晓寒倒并没有怎样烦忧。
两位权倾朝野的重臣一边闲聊一边顺着宫道往外溜达,悠闲地仿佛在外头赶集。
“镇国将军三日后便要率亲卫奔赴边城,陛下的意思是亏欠了谢家,要在此找补一下。”宁怀瑾:“陛下准备在城上亲送。”
“外城就算了,陛下刚刚登基,不必出去冒这个险。”江晓寒摇了摇头:“陛下若真想替谢珏做面子,不如将内城门开,将内外两城的主街封了,许他骑马出城也就差不多了……至于陛下,在宫城的城墙上遥送也就是了。”
宁怀瑾与他想的差不多,两位辅政之臣一拍即合,便算是将这事儿定了下来。
“起来,皇兄有一句话得没错。”宁怀瑾忽然道:“你确实是个能臣。”
江晓寒脚步微缓,侧过头看向他。
“皇兄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将谢家军散编入各州守军之中,将嫡系军权留给我,只等陛下十三岁时交给他。”宁怀瑾:“谢家本已经铁板钉钉要没落,你却能以一己之力将谢家这个局盘活……江大人,你魄力不。”
江晓寒笑意微淡。
为臣者,阳奉阴违,自作主张是大忌。开了个头或许没什么,但焉知日后不会演变一片变形糜烂的溃疡。
何况这好听了是为国尽忠,难听了叫结党营私。
江晓寒身为首辅,给谢珏这样一个手握重臣的武将卖好,这事可大可,端看宁怀瑾怎么想。
“江大人不必多心,本王是真心实意夸你。”宁怀瑾似是知道他的顾虑,笑道:“实不相瞒,生辰宴前夕我曾入宫与皇兄相见,促膝长谈了一番,言谈间也起过储君之事。”
“哦?”江晓寒意味不明地应道:“愿闻其详。”
“我曾问皇兄,他这盘棋下得太大,时间也太久了。”宁怀瑾顿了顿,才又道:“但陛下出生不过几年,若是但凡有一星半点差错,这储君之位会否落在宁煜头上。”
他得十分委婉,江晓寒却听懂了。帝王家的孩子金贵难将养,虽宁衍后来被送去了恭亲王府,但其中但凡哪次生病意外,不准就会要了这孩子的命。
江晓寒先前一直将冬月十六这件事挂在心中,先入为主地往私情的理由想过,但此时这件事被宁怀瑾以另一种方式提起来,他才恍若发觉宁宗源似乎还有别的用意。
“皇兄,自宁煜成年后,他便未曾动过这念头了。”宁怀瑾目光平淡:“他,宁煜与他太像了。”
江晓寒眸色微动。
“他这一生都在做一个皇帝。”宁怀瑾垂下眼:“只是他不希望,这江山年复一年的都是同一个样子。”
江晓寒懂了。
若不是宁衍,也会有什么五殿下七殿下。
安朝堂,定社稷——宁宗源这一辈子虽有功有过,但也是个明君。他心知宁煜与他过于相像,若是宁煜登基,这朝堂便又会重归原点。
选宁衍,无非是他老人家对这江山的最后一笔盘算。
宁宗源不愧是宁宗源,那句“大局为重”不光是给宁衍听的,也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蹚过来的,他的私情被掩埋在金玉框起的大义之下,只能在毫末之处露出那么些许几不可见的端倪来。
江晓寒忽然笑了:“这无疑是场豪赌,先帝若是赌输了又该如何。”
他能这话,便知已经心无芥蒂。宁怀瑾在宫门前站定,感慨道:“皇兄,是好是坏,交由天命来看吧……只是江大人,现在朝野上下皆传言,你才是天命眷顾之人,求仁得仁,福泽深厚。”
胡扯,江晓寒心里腹诽着,他明明差点被宁宗源和范荣两个人拉扯着没了半条命,这群只知道之乎者也的老家伙光看见他涨了俸禄,怎么不看看那些俸禄够不够吃药养伤的,还好意思什么福泽深厚。
然而江晓寒毕竟要给宁怀瑾面子,还是客气道:“这话从何起。”
“不必。”宁怀瑾冲着他身后抬抬下巴:“不是在那吗?”
江晓寒循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几步外的宫门口,江府的马车正安静地停在那。车门半开着,颜清已经换了常服,手中握着半卷书,正坐在车内等着他。
江晓寒一愣,顿觉心头微烫。他望着颜清的侧脸,难以自抑地抿着唇笑了笑,低声道:“这个?……这可是我毕生福分换来的,谁羡慕都没用。”
他完,便像是一刻都等不及,匆匆拱手与宁怀瑾分别,大步流星地冲着马车去了。
颜清刚刚翻过一页,就觉得面前的光被人挡得严严实实,他抬头看去,正对上江晓寒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你怎么来了?”江晓寒问。
“来接你。”颜清温声道。
江大人这么多年上朝下朝,皆是一个人踽踽独行,内阁那些迎来送往的折子与微苦的蜡油气息凝在一起,顺着奏折的脉络一笔一划地描摹出了他这半生浅薄的单调轮廓。
十几年来,还是头一回有人伸手接过了这杆笔,然后随手往这幅黑白色的水墨上添了一抹轻彩。
如此轻描淡写,却又不容忽视。
江大人不想承认自己被颜清随口一句话闹得眼眶发红,欲盖弥彰地转过头去看了看马车外头。
颜清跟着往外头看了看,见下朝的官员皆走得差不多了,外头除了几个守门的兵士之外再无他人,不由得一脸莫名:“怎么了?”
“没什么。”江晓寒草草收敛了情绪,将车帘放了下来:“倒是阿湛留在宫里头了。”
颜清以为他为这件事担忧,宽慰道:“阿湛有自己的主见,你不必为他过多劳心。”
江晓寒摇摇头:“我只是意外,你居然会答应他。”
“为何不答应?”颜清笑着反问:“选择走也好留也好,皆是他自己选的,哪怕这个选择中也有你我的关系在,也是他自己权衡过后的决定。”
这话细想倒也有一番哲理,江晓寒咂摸着味道,半晌后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颜清将手中的书合拢放在一边,才又问道:“只是朝会时间怎么如此久,比先前好的晚了足一个时辰。”
方才江晓寒的心思被别的事岔了过去,他一问才想起来,谢珏的事还未跟他。
江晓寒挑着边城的情况跟颜清大略提了提,又将谢珏受封的事儿一并了。
莫江晓寒,连颜清听了结果都觉得松了口气,问道:“陛下了哪日出发吗?”
“三天后。”江晓寒:“冬月三十。”
腊月与年相接,为求个安稳的好兆头,向来入了腊月便不能有大动,这是历年来的规矩。
但边城之事刻不容缓,是以虽然仓促,谢珏也不得不走了。
长安城过了寒便彻底冷了下来,冬月二十九那晚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日起时,大半座城皆覆在皑皑白雪之下,马蹄踏过青玉阶,留下一串鲜明的足印。
关重在那一夜中也混了个平叛之功,加上江晓寒有意无意地帮了一把,现下也扶摇直上,成了谢珏手边的副将。
这是宁衍登基后头一次送武将出城,又是平冤昭雪的谢家人,场面摆得甚大,丹凤门前的那条街上用红绸来回铺了两层,宁衍立于宫城之上等着目送谢珏出京。
江晓寒站在丹凤门前率百官代天子相送,谢将军马前来,在十步外翻身下马,单膝跪在了宫城前谢恩。
明黄的圣旨摊开,谢家人身上的脏水被谢珏搏来的军功洗得干干净净。谢珏微微垂着头,近乎自虐般地掐着手心,才使自己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出声来。
他本以为自己做不到的。
最初听闻谢家巨变时,他几乎觉得天都塌了,江晓寒一耳光将他从浑浑噩噩中醒,他才发现这世道都在逼着他自己站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盼着这个结果,一朝拨云见日,他恨不得将心头那些积压的恨和委屈一并宣泄出来,叫这天地神明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他眼眶干涩,谢珏茫然地眨了眨眼,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谢家的冤洗了,但还有支离破碎的谢家军等着他去收拢,他没功夫想那些有的没的。江晓寒一切心事皆已尘埃落定,但他还没有。
内侍端了酒上来,江晓寒俯身在地上抓了把沾着雪的细沙撒在酒杯之中,然后亲自端着两只酒杯,递给谢珏一只。
雪顿时化在晶莹的酒液之中,细沙浮沉片刻,落在了杯底。
“一抔黄土安故乡。”江晓寒举杯敬他:“谢将军,山高路远,万望保重。”
谢珏郑重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必再对江晓寒道谢了,但他会时刻记得,谢家军是江晓寒救活的。
谢珏垂下眼,将眼中的感激和敬意尽数掩去,将杯中的酒沙一饮而尽。
长枪马刀收拢在马背上,谢珏身着谢家军的军甲,鲜红的披风在寒风凛冽中猎猎作响。
谢家在民间威望深重,在京城也不例外。谢将军要回边疆,外城的百姓皆目逆而送,在主街旁站了长长的两排。谢珏目不斜视地马略过人群,少年人端坐于马上,红披银枪,飒飒风姿。
“谢珏——”
临到城门时,身后的人群中忽而传出那声熟悉无比的清亮嗓音,谢珏心神一动,手已经先脑子一步勒停了马。
关重认识程沅,便挥退了要上来拦人的守军,暂令亲卫勒马等候。
程沅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冲上来不管不顾地攥住了他的缰绳:“你当夜问我的那个问题,你还没听我的答案呢。”
若不是没了办法,程沅绝不想在此地拦他。可这些日子以来谢珏人都在宫中,他连影子都摸不到一个,今日乍一听闻他要回边城去,顿觉若这一下再不抓住,恐怕这句话就再没机会了。
谢珏的肩背被军甲板的笔直,他微微侧头垂着眼看向程沅,对方似乎是一路跑来的,他领口的衣衫被汗湿了一片,非要努力克制着呼吸才能将话出来。
程沅紧紧地攥着马辔上的铁环,急切地道:“我不害怕。”
这一句话在那个雪夜晚了片刻。那日谢珏转身离去的背影令程沅不安又恐慌,他数日来辗转反侧,将这句话在心中过了千百遍,直到此时才终于出了口。
谢珏捏紧了手中的缰绳——这确实是他那一夜在等的答案,可现下再已经晚了。
那一夜问出这句话,纯粹是他软弱心性造就的一场意外,程沅未回答反倒是好事。
他年岁还,甚至未曾及冠,未来如何都不好。但谢珏自己却已经先一步有了去路,此去边城前路漫漫,单凭一个戍边三年便能掐死他所有不该有的荒唐念头。
“我陪你一块去边疆。”程沅恳求地看着他:“我去给你当军医,好不好?”
不好,谢珏艰难地告诉自己。
程沅这样好,脾性温和,人也细腻,想必这么多年跟着任平生都没吃过什么苦。谢珏心里无不酸涩地想,他怎么能带他到那鸟不拉屎的边疆去呢。
“谢珏。”程沅迟迟听不到他的回话,有些慌了:“你话啊。”
谢珏死死地抿着唇角,这场面若是换了江晓寒来,必定已经狠下心来三言两语将话开。此去一别,天大地大的,日后也必定不会再见了。
可惜谢珏心实在不够狠,对旁人是,对自己亦是。
他没法忽略心口那莫名的期待和渴望,也狠不下心亲手掐断自己平生至今余留下的唯一念想。
他难过地伸出手,摸了摸程沅的脸。
军甲是铁质,在这寒冬冷冽的天儿里站上一会儿便冰凉刺骨,程沅被他的腕甲冰的一个激灵。谢珏手一顿,沉默地垂下眼,用指尖撩起了程沅一缕垂下的鬓发。
关重见他沉默不语,开口道:“将军。”
谢珏面色平淡,他略微用力,指缝中尖利的薄刃瞬间将指尖勾起的那缕拇指长的鬓发整齐地削下了一截。他收回手,将那截鬓发藏在了甲内。
他反身冲关重摊开手,后者会意,将马背上的水袋解下递给谢珏。谢将军摩挲了下那粗糙的羊皮,剥开塞子,将其递给了程沅。
程沅愣愣地接过来,只见谢珏拧开了自己马背上那只水袋,伸手过来与他碰了个杯,仰头喝了一口,程沅茫然地将水袋递到唇边,跟着灌了一口下去。
冬日赶路,那水袋中装得是暖身的烧刀子,一口下去火辣辣地扎嗓子。程沅从没喝过这样的烈酒,被这一口烧刀子辣得眼眶通红,咳得死去活来。
谢珏抹去嘴角的酒液,最后深深地看了程沅一眼,咬牙扯起缰绳,低喝了一句。
“驾——”
军马得了指令,顿时撒开蹄子跑了起来。程沅被这股气劲掀得踉跄着向后退去。他手忙脚乱地避开后头随行的亲卫军马,再回头时,谢珏已经出了城门,一路往西去了。
程沅的喉咙被烧刀子呛得生疼,他红着眼眶望着城外渐行渐远的那杆帅旗,只觉得那酒实在是太辣了,辣得他五脏六腑灼烫得厉害,痛得难以言。
山遥路远未有归期。
谢珏从头到尾没有跟他一句话,他却什么都明白了。
——西出阳关无故人。
作者有话:
谢将军之后还有一个番外XD,今天这一章也是我写完之后缓了很久的一章,也算是主线之外比较喜欢的一段啦。还有昨天的群我建了一下,群号915064731,有想一起聊天的伙伴可以加一下~一起玩耍什么的【以及感谢等不到时光、子戚投喂的鱼粮~感谢尘夜、子戚、虞不邀投喂的猫薄荷~感谢摆摊儿卖书的pilz投喂的彩虹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