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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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收回之前的那句话。”

    果然, 仇敌这种东西,无论何时都会坚持不懈地恶心人。

    而仇敌的信徒——就是来折磨人的。

    埃迪前一天还想着,反正他现在需要找地方休养, 刚好有笨蛋主动把吃的喝的穿的住的送上门来, 那他就不客气地接收了。

    虽然等同于住进了敌人的巢穴,但倒是还好, 他过去还把以色列皇宫当帕帕拉后花园想去就去呢。这个民风朴实的地方待着也不错, 省心……

    省个屁!

    埃迪还是太看这浩荡一群“敌人”了。

    淳朴, 可以理解为热情好客, 也可以理解为单纯好骗。但, 换成另一种解读方式也没有问题。

    ——也就是借着“善良热情老实朴素”的外壳作为掩护,光明正大地对神的敌人作出一系列毫无尊重的过分之事……

    “神的敌人”本人再怎么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也根本……奈何不了这些人!

    “我懂了,这就是雅威的又一个阴险招数吧。把我骗进来,然后……靠!你们想干嘛,不要以为都是女人我就不会——”

    “给我停!!!无论是脸还是头发都不允许碰,身为女性的矜持呢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对,这不就是以前耶底底亚受过的待遇么!”

    埃迪绝对没想到, 千年前的他看着团子模样的耶底底亚被帕帕拉的热情女性们包围一阵蹂躏, 热闹看得很高兴, 笑得也很大声。却不知风水轮流转, 千年之后,居然轮到他了。

    这风水转得也太快了。

    受表面看不出来,但实际上真的存在的骑士精神的影响, 埃迪从来都不对女人动手,极少部分讨厌到极点的就直接踢出“女人”的范畴。

    这也就导致了……他现在被一群女人抓在怀里搂搂抱抱,又是摸摸头发又是摸摸脸的,整个人都快抵达爆炸的边缘了,却还是只能硬生生忍住火气。

    现在明白了,母性泛滥的女人都是可怕的生物。

    连初次见面时就被耶底底亚的可爱之处融化的安塔希娅都不能免俗,所以就凸显出了,像妮菲塔丽和阿尔托莉雅那样温柔可爱的好姑娘真是少数……

    “啊,把你的头发拉痛了吗?”

    没错,无法发火还有这一点。

    对方的态度不是不好,而是好得过头了。

    “对不起呀,埃利克,姐姐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把动作再放轻一点、起来,你的头发该修理一下啦,长短都不一样了。事不宜迟,现在就帮你修建,请给我刀——”

    忍到现在脸都被搓红了的真·人类最强一愣,然后,真的生气了:“下次?意思是还有下一次吗?”

    “老子受够了!!!”

    带着对曾经深受女人折磨还不会抵抗的某个孩儿的那么一丝丝愧疚,埃迪不能再忍,直接走人了。

    女人们今天把在屋子里睡觉睡得正好的他包围,排除借机揉脸摸头的种种动作,只做了一件事:给如今手短腿也短的他量身,算裁一件新衣出来。

    虽然她们在量完尺寸之后,似乎还依依不舍地想把他也跟着短了一长截的头发给剪了,但受到当事人的积极抵抗,后一个目的只能不了了之……

    啊,不对。

    还是会顺利地完成的。

    这种麻烦的事情,当然是要怀着欣慰之心,交给——比她们更有希望成功的天草大人啦。

    年纪就得到众人信赖与尊重的少年天草四郎时贞,每一天都很繁忙。

    扣除掉每日必定要进行的虔诚祈祷的时间,少年的身影时常会出现在城内的各个角落。

    岛原郡有很大一部分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平日里遇到什么自己难以解决的问题,亦或是仅仅出现了什么困惑,都要前来寻他。

    在这里,经常会出现很有趣的情景。

    就比如,今天早上还能看到扎着马尾的少年挽起袖子和裤脚,踩进泥地里去检查作物生长得过于缓慢的原因。

    一眨眼功夫,到了下午,就可能在城口看见换了身衣服,但袖口那儿还沾着一些泥的黑发少年很努力地仰着头,思索要怎么把被昨夜的暴雨冲垮的城墙上的破洞更稳固地封住。

    各种各样的事情,好像都看到他在做。

    不过,天草做得最多的却是,听或是疲惫或是痛苦的人们祷告。

    由于传教士在几十年前就被强行驱逐了出去,整个岛原郡都没有神父存在,只留下了一座如今已变得破破烂烂的教堂。

    神父的职责中,最重要的就是“告解”吧。

    在别无他人的安然宁静的环境下,分担信徒的苦痛,聆听信徒的悔过,并在与他们的交流中进行开导,以此达到慰藉的效果。

    可这座偏僻城内没有神父,人们心中的痛苦又需要纾解,一个精通教义又心怀大爱的少年便站了出来。

    那座破旧的教堂就成为了信徒们悄悄隐藏在暗处的据点,少年认真地聆听不管男女、亦不管年龄大的教徒的烦恼,接受他们的忏悔,也将为他们今后该如何将生活继续下去提出最恳切的建议。

    不止如此,他还会来到将死之人的床边,为即将离去者做最后的祈祷和洗礼。

    就是因为这些一般人无法做到,只有天草四郎时贞才能做到的行为——人们真正将他奉做神派来人间的使者,并发自内心地相信他。

    “哼,无知。”

    咦咦,这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唱反调的声音是从哪里出现的?

    “正牌的‘神的使者’可不是你这样的。唔,你——顶多算个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还特别高兴的傻子。”

    啊。

    得太对了。

    天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神使”,在他看来,自己与所有同胞、同伴都是平等的。他们因缘分结识,聚集在一起,能够为志同道合的同伴献出自己的一份力,他是真的心满意足。

    不过,“傻子”这个评价,还是有一点……

    少年无奈笑了笑,也不放在心上,转而道:“这么,埃利克知道真正的神使大人是什么样子的吗?”

    “哧,你确定想听我形容?都不是什么好话,听了之后要是大受击绝望痛苦想要自杀什么的,可跟我没关系。”

    “不会吧,有这么糟糕吗?嗯,这么一就更想要知道了,来吧,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应该还是……不错?”

    想都不用想,从不知为何对神抱有极大反感情绪的埃利克口中出的话,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而且,询问一个孩子是不是知道真正的神使是什么样子,态度还这般认真——在任何人看来都相当可笑的事情,也就只有天草做得出来,还是真情实感地做了出来。

    于是,少年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

    “……”

    这又是怎么回事?

    自称要的都不是什么好话的埃利克,最初之时,竟是意外地沉默了许久。

    这个时候,天草实际上是背对着他的,所以,看不见只给自己一个后脑勺的孩子此刻脸上是否浮现了异样的表情。

    总之,埃利克过了好半晌才再度开口。

    幼童的身体所能发出的声线还是那般稚嫩,甚至还无法避免地带上了些许一出来绝对会让本人恼怒不已的奇怪的尾音。可他随即出的语气,却是让天草更加以外的平静。

    真的是“平静”。

    但这平静又跟纯粹的毫无情绪起伏又不相同。

    还不了解他,更不知晓他在先前的沉默中想到了什么的天草只能心头微怔,莫名地生起了一个奇怪的……但之前,确实也曾经出现过许多次的念头。

    很奇怪啊。就好像明明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普通的幼孩童的身躯,至少外表比这孩子大得多的少年望着他的背影,却觉得自己直面的是一个不知经历了多久岁月的人。

    这个人有着不管外表如何变化也不会丢失的奇特的气质,也是看似成熟,实际上单纯至极的少年不了解、自己又无法拥有的特性。

    每一分都在吸引他,让他禁不住好奇和探究之心,想要更了解这个人一点。而每次往前走近了一点点,就会让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人真是奇怪啊,好像真的有无数秘密。

    这个发现便导致了,即使这个人的外形无法让旁人信服,天草却能够完全地相信他的话,一点质疑也没有。

    “想了想,也就是那个样子。”埃利克格外平静地开口了。

    “回应他人的所有恳求,让所有人都能心满意足,把国家也治理得相当的好。公平,宽容,温和,唔,好像用的就是这些词吧。”

    这跟他之前的不一样。

    听下来,根本就不是贬义的评价,相反,还全都是“好话”。

    天草眼里的诧异只停顿了些许时间,就被另外的情绪替代了。他隐约预感到这并非埃利克真正想的内容,便很有耐心地保持了沉默,静静地等待下文。

    而他果然猜对了。

    埃利克的平静终于转为了嘲讽,虽然只有一闪而逝的那一丝。

    “如果只看这些,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并非自己的意愿,生为人却没有人的心,嗯,那还挺好的。”

    “是吗……”

    天草仍是不知晓埃利克的讽刺是针对着谁,但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埃利克的心情很不好。

    不仅仅是因提起这件事而出现的厌恶或者愤怒。

    他在生气,却好像,这分气恼的诞生,是因为他……自己?

    ——顿时,更加奇怪了。

    “还有呢?”

    “什么还有?”

    “就是,埃利克对这个人的评价,应该还不止这些。”天草:“因为感觉不到你的厌恶在哪里,反而,还让我觉得……”

    “你很在意他,是这样吧?”

    十分自然地出了内心所想,他也不担心会惹埃利克生气,轻轻一笑。

    埃利克:“…………”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一段天草没怎么听清楚的嘀咕,埃利克似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心情复杂地自语着什么好歹是老子辛辛苦苦养大的……

    “以前还一直以为那就是个呆呆愣愣,心也很难焐热的冰块,哪知道,最后遇到的还是一个混子——行了就是这样,没什么可的,你也当做什么都没听……喂,天草四郎,你在发什么呆?”

    天草道:“我在思考。”

    “有啥需要思考的?”

    “还是埃利克刚才告诉我的这段话。”

    “不是让你当做没听——”

    “是这样的,我在想……对了,这些都是我自己突然想到的,都是不肯定的猜测,如果哪里错了,你一定不要生气。”

    “我在想——”天草忽然:“埃利克刚才,难道是在愧疚吗?”

    “啊?”

    “真是完全没来由的想法,但我莫名地觉得,埃利克起这个人,虽然是为了回答我的疑问,但……”

    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点点复杂涌在心间,仿佛被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人的情绪浸染了。

    ——所以,是在愧疚吗?

    天草情不自禁把这个新生的疑惑问了出来,稍后就感到有些后悔了。

    因为埃利克一下子又不话了。所能感受到的气氛,比先前增添了难言的冷凝和压抑。

    ……

    问得还真有意思。

    愧疚……愧疚?问他刚才是不是在愧疚?

    怎么可能——

    ……

    好吧。

    承认了,虽然只有那么一点,但他确实在想起那个孩子的时候,心头很是不是滋味。

    赴死之时那般爽快,甚至还捎带了几分颇为无情的迫不及待。那时哪知道死了这一次还能再活,还得没法避免地想起自己当时干出的不负责任的事呢?

    他把帕帕拉抛下了,这是对安塔希娅,对将自己视若另一种信仰的人民的愧疚。

    而其余的亏欠,又欠在了单单一个人身上。

    临死之前的给予,死后所准备的补偿,还是太轻了,根本无法抵消,反而会让混在愧疚之中的那几丝无奈和气恼无处可发,自行散去,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懊恼了。

    是他做得太多了吗?

    就为了自己心头的那点不爽,擅自插进了“神的代言人”的人生,擅自挑起了这个只有人类躯壳的工具的心,最后,又擅自把他丢弃了。

    如果真是这样,对那个“工具”而言,哪一种情况才是最好的呢。

    ——没有遇到他,毫无自我,却又不会心生痛苦,只需按照神的安排一步一步走下去,就能顺利地过完这一生,也完成他降临在这世上就被赋予的所有任务。

    ——遇到了他,悄悄地摆脱了神的控制,终于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心了。可作为代价,又在爱与希望诞生之时,毫无准备地失去了他,得到感情的后半生,都将沉入绝望和悲痛的折磨之中。

    要怎么选择才是正确的。

    那一条路,才是所罗门真正想走的?

    已经任性地把自己养大的孩子抛弃的男人无法知晓答案,也正因如此,冷不防遇到跟所罗门有一分相像,所以总是会想起这件事儿的他才会这般——

    咚!

    “啊啊啊!好痛!”

    嘴上着“思考”——实际上确实在思考,但思考的同时,还不忘把自己的真正目的完成的少年被一个脑嘣弹在额头上。

    人没有飞出去,却是十分凄惨地捂住脑门匍匐下去,眼泪汪汪。

    埃迪安然地收手,冷笑:“搞什么动作,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区区鬼,摆出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给谁看!还有,别想动我的头发。”

    这就对了,稍微出了点气,心情也好点了。

    天草坚强地直起了身子,眼角飞出泪花,鼻头发红,总算有了点十几岁少年该有的样子。

    不过,本性还是难改:“不……不是苦大仇深,我是在思考啊……那个,你的头发……”

    “不会动啦,因为——我已经修完了呀。”

    长得白白嫩嫩天真单纯,壳子里单不单纯就不知道了的黑发少年举起了藏在手心里的刀,笑得格外地甜。

    埃迪震惊,一摸自己的头发。

    虽然长短不一的地方如今都变得格外齐整,但却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他颇为珍惜的好好的银发,就在发呆去了的刚才,又!短!了!一!截!

    本来到肩膀就已经够短的了,如今再短,就直接到了耳根上面。

    “嗯嗯,顿时就清爽起来了。仔细看看,大概也不算差?我还担心自己只看过别人动手,没经验的话,会出什么岔子呢。”

    ——所以你子之前根本没给人修过头发,直接拿我当试验品吗?!

    被母亲和姐姐们拜托帮忙给埃利克剪头发的天草尚不知晓,作为惹怒魔王的代价,将有多么可怕的事情降临在自己头上。

    他的笑还没来得及收敛,整个人又趴下了。

    是被迫的。

    紧接着,又在完全反应不过来的瞬间——后脑勺忽然一凉。

    少年高高扎起的黑色长发,就在这一瞬间,变成几乎要贴着头发的短发和孤零零一条发带了。

    埃迪:“心怀感激吧!我还算手下留情,没有直接把你变成光头!简直气死我了,臭鬼!”

    天草的那根发带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收缴……等等,他拿来没用?那也无所谓,就算绑在手腕上也不还。

    天草:“…………”

    天草情绪稳定:“非常感谢……夏天要到了,短发的话,会凉快得多呢。”

    埃迪:“……”

    切。

    手里捏着刀,埃迪把差点变成光头的少年踩在脚下,盯着这根刀片,忽然陷入了沉思。

    所沉吟的内容大概是:

    我特么在干什么呢?跟鬼闹着玩,又跟鬼撒气?死了一次再活一遍,难道连智商也变成六岁孩儿的水平了?

    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年轻”得有些过头了的心态。

    埃迪:“……我呸!”

    把可怜的天草一丢,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去外边儿散心,顺带找酒喝。

    被独自丢在这儿的天草过了半晌,才揉着自己隐隐泛痛的腰,重新坐起来。

    他的目光落下,看到洒了一地的黑发,还有混在黑色间勉强能看到些许的银色的发丝,冷不防,噗嗤一笑。

    “噗——”

    这极轻的笑声,很快就升华成了开怀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总是微笑待人的天草,竟是第一次这般畅快地笑出声来。许是因为不习惯,他的笑声停下来后,除了心头不明所以地轻松了些,嗓子竟有些哑了。

    以及,胸腔像是被喜悦所燎烧,浮出了格外火热的温度。

    不过呢,天草毕竟是天草,收敛起略有些异样的表情,他便勤勤恳恳地把地板上的头发全都扫了,还不忘拿来水桶,用帕子擦一擦地。

    因激动而升高的体温降下去了。

    可是,心里的温度,怎么还没有淡去。

    少年把地板擦到了一半,慢慢地,动作就停下了。

    他还是在想埃利克之前的话,即使完全摸不着头绪,也还是在想。

    “神使大人……没有人心的……”

    “存在吗?应该存在吧。既然埃利克这么,那么……”

    就一定有这么一个人。

    不知为何,心绪又飘远。

    天草联想起埃利克在叙述时的语气,再与自己感受到的愧疚拉在一起,竟是忽然间又有奇怪的想法入了心。

    ——愧疚,难道是因为他在想,是不是不应该跟那个人见面,不应该让那个人认识他吗?

    毫无根据,完全是凭空的浮现,但也是误误撞,事实真的被他猜到了。

    “……唔。”

    或许有一个非常复杂的故事啊。

    但是。

    “如果是我的话。”

    莫名其妙地让本是无关者的自己加了进去。

    “如果我是那位神使大人……”

    他抬起头,用琥铂色的眼睛看向窗外,嘴边喃喃自语。

    “一定还是想要认识他吧。”

    即使会痛苦,即使会无法解脱,即使会付出哪怕是死亡的代价……

    他也不会后悔。

    ——而在不久的未来,果真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