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六章
天草的头发终于长了回来。
之前好好的长发忽然之间消失了, 变成了还没有一根指节那么长的短发,还着实把他家里人吓了一大跳。
不过,他们不知道把天草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是住在家里的“埃利克”, 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相信——毕竟埃利克那么可爱, 一点也不像会干这种恶作剧的孩子啊。
嗯,不好意思, 这个误解也太深了, 他真的干得出来。
话回来, 天草没有让家人担心, 很是贴心地把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只——啊啊,在练习剑术的时候,一不心就把头发给削到了。
这么一个敷衍的理由简直毫无服力,但是……大家居然都信了。
“幸好没有伤到身体,下次一定要心一点呀,四郎。”
“没错。不过四郎你的剑术不是还不错吗,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呢,是不是晚上没有休息好?
竟然都发表了如此天真的言论!
也……也无所谓了, 只要结果蒙混了过去就行。
天草四郎是一个极其俊秀的少年, 虽然目前面容还没有完全长开, 但这一张脸已经足够好看了。
只要生得好, 哪怕发型再奇特,也不会影响他的形象和给外人留下的印象。
天草自己也毫无心理压力,带着这么一个少见的短发极其自然地过了将近一年, 那短得过分的黑发才逐渐地变长。似是一转眼,发梢就重新留过了肩头。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呀。”
这是少年轻轻握住自己的一缕黑发之后,所发出的一声感慨。
“总感觉像是只度过了几个周,几个月……这么快,就和埃利克认识快一年了。”
“是啊,居然都要到一年了。”
埃迪也这么,虽然语气跟天草完全不同,懒洋洋得像是还没睡醒似的。
“我居然在这个什么都没有,连酒都找不到地方喝的破地方待了这么久,天呐,不敢相信。”
“对不起,是我让大家不要跟你喝酒,也不要给你酒的。”
“啥?!”
就这一会儿功夫,懒洋洋的人瞬间不懒洋洋了,转为浮出怒意。
“因为埃利克还没到喝酒的年龄……至少外表还没到,绝对不能喝酒。”
在终于发现罪魁祸首是谁的酒鬼一拳把他锤到地上去之前,用心良苦的少年悠悠地叹了口气,语气更是幽怨:“如果埃利克能够稍微,稍微体谅一下我这个侍从的担忧就好了。”
“呃。”
“我不是在抱怨,请放心,我的心里从来都毫无怨言。即使我跟随的大哥偷溜出家门的时候从来都不告诉我,偷溜出去是为了找酒喝、还试图带着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起翻墙爬房顶,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才能够悄悄回家——我都是没有怨言的,一点也不会埋怨你,一点也不会伤心失落难过,嗯,真的。”
“……装吧,你子又开始装了!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的阴险手段,什么叫做偷溜啊得真难听!行了,我是绝对不可能内疚的,就算你摆出再怎么伤心的表情——”
“唉,真的不要误会,我没有伤心,也没有在抱怨。”
“……”
“唉。”
“……”
“唉……”
“够了不要再‘唉’了!可恶,我是有多倒霉才会遇到你这个心黑的子……”
天草终于不“唉”了,收得相当自然,又相当迅速,实在是无愧于埃迪给他的“公正”评价。
“不不不,我的都是心里话。”他笑:“我只是在尽作为侍从应尽的义务啦,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所~以~即使知道这么干会让埃利克生气,我也要义不容辞!”
多么正气凛然的发言啊。
这个弟,绝对可以位列史上最贴心弟的排位前列。为了大哥的身心健康,能够冒着被迁怒的危险,毅然选择走上会时不时违背大哥心意的正确道路,不求回报,也不会后悔——
“继续,你再继续编。”埃迪无语了一阵,无处可发的气却是自己就默默地消了,懒得再听这个白皮黑心馅儿的鬼胡扯:“要是信你一个字就算我跟你一样傻。”
“真是受不了,你在这个地方蹲着给人当心灵寄托根本就是屈才,去当演员吧,不然简直浪费你的演技。”
他这其实是随口一,却没想到天草一听,还真的当真了,好奇地问:“演员……是什么?我没听过这个职业呢。”
埃迪:“……”
他见到的演员,其实是很久之前不知道在不列颠哪个地方的剧院里的戏剧演员。穿着浮夸的衣服,把脸擦得卡白,声情并茂地唱着夸张的歌词,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这样。
莫名其妙地把天草代入进去,还没开口,在脑中形成的想象画面就把埃迪给逗得不轻。
先不生在东方国家的天草五官都和他熟悉的西方人大有不同,穿上那些衣服绝对会不伦不类,光是在脸上涂的那厚厚几层粉——
肯定很奇怪。
但是,突然心血来潮,很想这么试一试。
埃迪想到了什么就会付诸实践,丝毫没有犹豫,于是,就真的这么试了。
呼啦!
这是冷不防被糊上了一脸白粉的天草:“……”
“……”
“啊、啊——阿嚏!咳咳、咳咳咳……咳!”
稍作补充。
他们此时正待在厨房。
除了睡觉,埃迪本来很不喜欢长时间坐在一个地方不挪,他耐心不好,肯定是坐不住的。
然而雨从早上下到现在,没有停的趋势,还像是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雨声即使隔着墙,也将让人不自禁懒散的湿气带到了屋内。
他懒得出去,自然也懒得多动弹,便跑到厨房来,歪着头看天草倒腾面团。
在认识埃迪之前,天草很少到厨房来。
做饭的事情轮不到他,可认识埃迪之后,他先是时常跑到厨房来煎药,又在之后自觉地学会了下厨——纯粹是因为埃迪吃着他们这儿不怎么合他心意的饭菜,有时随口就出了他以前吃过的什么什么还算合口味。
天草自是不知道埃迪起的那些食物是什么样子的,但又想试试看能不能用自己能找到的材料做出来。
大致需要什么食材,从食物的名字能够勉强猜出来,而剩下的步骤……就只能全靠连蒙带猜的自由发挥了。
先不当天草第一次端着好不容易制作出来的“土豆面包”出现在埃迪面前时,埃迪看着眼前这一盘绝对只是混了土豆的葱油大饼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差点笑死在当场——
总而言之,借着这个契机,原先不会做饭的天草顺利地学会了做饭,经过一年的磨练,厨艺提升得飞快,已然可以得到他母亲大人的认可了。
今天借用厨房的原因是,他从有经验的前辈那里得到了新的菜谱,刚好趁有时间,挽起袖子在这里试做一次。
在埃迪昏昏欲睡靠在板凳上的时候,终于可以把留长了些的头发扎起的少年就是在勤勤恳恳地揉着面团。
这一年过去,他的背影看着也拔高了些,身材也就更显得纤细。再一看这认认真真与面粉斗争的模样,只会让人莫名想起一个词——贤hu……
不,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他们先前进行的那番对话,就是诞生于这个情景之中。外表看上去再怎么良善好欺,也无法改变这个白皮少年很有恶趣味的潜质的真相。
所以——不仅是由“演员”一词牵连起的突发奇想,还要加上忽然想起来这鬼之前故意骗他吃了洒了不知多少抹茶粉的抹茶味点心,新仇旧恨顿时融合在了一起。
埃迪过来了。
他的速度之快,以天草的反应力完全无法及时察觉,并且及时作出回应。因此,下一秒,放在手边还没用完的面粉就腾飞了起来,倒扣在了少年的头顶。
一时间,厨房内粉末纷飞,像是下起了混淆人视野的大雪。
冷不防被糊了一脸面粉的天草拼命咳嗽,本就白皙的面庞顿时又白了几个色度,可以与埃迪一拼了。
埃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别管演员是干什么的,你!活该,做弟就要乖乖听话,下次再自作主张,我可是会稍微认真一点来收拾你的!”
天草:“…………”
埃迪:“哈哈哈哈哈——”
天草:“唉。”
咳嗽了半天,勉强用手抹开了盖住眼睛和鼻子的那一层白色的粗糙粉末,少年终于从面粉的偷袭中缓过劲儿来了。
他很是无奈、很是纵容地——没错,居然是“啊虽然你对我恶作剧我没有办法只能包容你”这样的眼神——看了哈哈大笑的埃迪一眼。
这一道目光里似是夹杂了除温柔之外的无数一言难尽的深意,再配上这一声幽幽的叹息,那股无可奈何的哀怨气氛顿时就出现了。
也就是因为这一眼,埃迪的笑声戛然而止。
天草收回目光后,就从容地离开了厨房,准备先换衣服,然后再回来做大扫除善后。
这整个过程,他都是任劳任怨的,看上去,竟是别提有多可怜。
埃迪:“……”
好的,他也反应过来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
不知多少次地恼怒反思。
“这种幼稚的事情居然是我做出来的?简直……”
“不对。等一下。”
“天草四郎——给我回来!我听见你跑出去偷笑了!果然是故意的啊你这个混蛋子!!!”
……
省略掉一些埃迪需要在反省自己和忍不住生气两种状态不断切换的情景,正如前面所,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若是把时间往前推移,埃迪绝不会想到,自己真能在这里留这么久。
虽然“一年”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但真正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能够忍受自己变得相当不习惯的身体,忍受几乎没有任何娱乐的平淡生活,忍受被所有人当做普通鬼……
好吧,这个所有人里面,不包括天草四郎。
好吧,还得把另外一部分人给除掉。
好吧……
这么一想,其实这座偏远城的人都知道他不是普通孩儿,对他的态度却都那么特别——在惊叹的同时,还格外轻易地包容了他与寻常人相比的“突兀”。
所以埃迪的心情才会这么复杂。
被当做普通鬼会让他生气,而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偏还天真得没有半点坏心的人明明亲眼看见了他身上的异常,却像是没看见似的把他接纳,这又让他错愕,继而不适应。
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郁闷,纠结着,纠结着,就晃过去了几百天。
另一方面,也许正是因为存在着以天草四郎为代表的特例中的特例,把外表只是孩儿的人当做平等……大概还要仰望一些的人物——这样难得一见的傻子,他才能勉勉强强忍耐下来吧。
在自己完全没这个心思的情况下,埃迪成为了这一城鬼头的老大,年龄从最开始的三岁到十岁之间,上限终于扩大范围到了十几岁乃至于更高。
他还是不会那么悠闲地去跟屁孩们混在一起,但威望确实在本人不在意的时候悄然提升,其中不乏天草的功劳。
埃迪倒是经常和天草待在一起。
先申明,顺序不要搞错了,是天草这个弟自觉地跟随在大哥的身后,他走到哪儿,过不了多久,天草就会跟上来,怎么甩都甩不掉。
当然——他好像没有特意甩过,因为很麻烦。
他也不会承认,就是这一天接着一天好像没有多少改变的寡淡生活,他过着过着,居然觉得,这种日子也不算特别难熬了。
“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啊,神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彼此之间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就像亲生的兄弟姐妹一样。”
天草最开始是这么的,但他话音刚落,就发现本来心情还很好的埃利克眉毛一皱,表情立刻就冷下来了。
那吸取教训,下一次,他就这么:“因为埃利克以前没有体验过这样平静得没有波折的日子吧。对我们而言,生活就是平淡的,大家一起努力,才能让未来的日子变得更加幸福……”
“以前只有我们,现在埃利克也加入啦。你能感受到我们平凡的喜悦,平凡的人生,并且也能为之感到喜悦,不是吗?”
“…………”
埃迪只能先回给他一串无言以对的省略号。
天草看的书多了,口才还比一年前好了不少,起话来一套接着一套,讲起道理也似乎更是煽情,充满了文艺的气息。
——然而埃迪并不喜欢这种文绉绉还需要读几遍才能明白意思的台词。
“你在磨磨唧唧什么废话呢。”
省略号过后,他就很不给面子地丢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你要我无论如何都务必留下来蹭吃蹭喝蹭住不需要给钱的吧!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面子多住一阵也不是不行,等到哪天没了耐心,肯定会毫无留恋地自己走掉。”
天草轻咦:“我过这样的话吗?咦……哎呀,过,过过。不过埃利克,到时候真的会没留恋地走掉么,一声招呼都不?”
埃迪:“懒得。”
天草:“如果真是那样,我会很难过的。不然,到时候还是提前一声,至少让我知道你离开了吧?”
出这句话时,少年面上的神色是轻柔的,连唇角上扬的弧度都没有明显的变化。
可是,他的眼里似是有隐隐的不安。
这是天草本人才能略微察觉到的现实,埃迪并没有发现。
这跟某个被看穿黑心馅儿的少年经常会用类似的语气,故意类似的委屈的话有一部分关系。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是因为,受到了条件限制,埃迪并没有转过头去看他。
天草正在给他梳头。
这一年来,正值发育期的少年到了十五岁,身高窜了一大截,这属于正常的现象。
可外表年龄顶多六七岁的“埃利克”,无论多么仔细地看,都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没有长高,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消,金色的眼睛还是那么大,一张嘴,虎牙就会很不合时宜地露出来,严重影响他的形象。
唯一的变化,就只有头发了。
起初是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许久前被天草偷偷摸摸修剪了一次,在那之后就再也没用动过。而如今,天草差点儿被削到底的头发都长到了肩,他的银发也从耳后长过了肩膀以下。
原先短的时候还没发现,现在终于发现了,埃利克的头发披下来,就像绸缎。
天草所见过的最柔顺,也像是最珍贵的绸缎。
刚好,埃利克的头发因为太软,每一个早睡醒起来,都会乱糟糟地翘起来,而他本人又不爱理自己,只想随便拂一拂了事。天草每次见到,就会阻止他,取来木梳,把埃利克按回来坐好,让自己慢慢地梳头。
他处处谨慎,格外心才好触碰,就怕一不心拉扯了一下,就把他弄痛了些毫。
情绪仿佛也就是从每日已形成习惯的梳理长发的短暂时间积攒下来的,短短一年,莫名出神的少年才完那隐含不安的话,便幡然醒悟。
原来他已经这么在意埃利克了。
最开始是好奇,来源于这个不像孩子的孩子的神秘。随后又是惊讶和动容,原因是被仅仅属于冰山一角的无形的力量所震慑。到后来,也就是现在,越是了解他,越是感觉到还不够了解。
埃利克不是他这个世界的人,迟早有一天会离开。
所以,为什么……
无法真诚地祝福他前路顺利,而是要奇怪地一时迟疑呢?
天草暂时想不到那么多,把心神收回来,专心拿起木梳,顺着向下的轨迹滑动。
“……唔。”
埃迪暂时没有搭理他。
大概有人动作麻利地为他服务,着实给人感觉有些舒服,而且,梳子轻柔地摩擦过头皮,那感觉也不错。
明明才睡醒没多久,眼皮不由自主一耷,险些又睡过去了。
不过,肯定不会睡着的。
“不告而别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省却了道别和墨迹的时间,也不用让人依依不舍地伤心……不是这样么?”
“不是啊。”天草轻声:“嗯,至少我觉得不是。”
“无论是否有苦衷,被留下的人都会思念,都会伤感。如果是被心里非常在意的人留下,得到的伤害反而会更大吧。所以,如果可以,我宁愿先知道。”
先知道,然后再去慢慢地接受……这样?然后呢?
这么一,他还没有想过“然后”之后的事情啊。
“……是么。”
埃迪也是猝然之间,有一些许,被天草的这番话触到了心弦。
“原来是这样的心情么。按照这个思路想,我就是总是不告而别,把别人留下的那个过分的家伙吗?”
“是么,是这样啊。呼,一时之间都没法为自己辩驳了……”
天草的手微顿,正想点什么,就听见本还懒懒散散盘腿坐着的埃利克,忽然间挺直了腰。
他虽然还是没有转头,却让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行吧。”
“重新再来一次,我也该改掉以前的毛病了。那么,就从你开始。”
“在我算离开之前,会提前通知你……”
天草彻底地顿住了。
神色从茫然到错愕,又从错愕一下子转为由衷的喜悦。哪怕在其后,埃利克又嘟囔着补充了一句“如果我那时候记得的话”——
突然如愿以偿,他也仍旧这般欣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