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十一章

    “这么来, 其实，神化的倾向，已经被你自己压制了？”

    “表面上, 是这样没错, 很久没有还被影响着的烦人感觉了。但我觉得，可能没那么简单, 所以才想要再找你确定一下。拜托你了, 恩奇都。”

    这番对话发生在几日前, 地点却是遥远城市中的一片森林。

    林中郁郁葱葱, 本应在雪的沉重覆盖下奄奄一息的花草坚强地穿破雪层, 铺成了能够让人就地坐下的地毯。

    恩奇都喜欢大自然中的一切，所以，有他在的地方，被他的力量影响，森林中生机盎然。

    是的，他们……又重逢了。

    在察觉到恩奇都也在这个世界时，埃迪着实犹豫了一阵，才决定过来见他。

    犹豫不是因为他不想见恩奇都, 而是, 他的心里似有一丝难以清的顾虑。

    没错, 要怎么呢, 对恩奇都……

    只有恩奇都能够让埃迪产生这个顾虑，换成其他的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个待遇。

    只有恩奇都。

    他有些纠结, 把顾虑怀揣了这么长久的时间，磨蹭得简直有点不像他。

    但，最后还是来了。

    “嗯，我明白了。”

    恩奇都听完埃迪的叙述，微微颔首。

    他们坐在树下，从上方坠落的树荫刚好能将两个人罩在里面，还能余下一些。

    风从远方来到这里，遇到两个像是在依偎的人，便萦绕过来，吹拂起他们的长发和衣角。有一缕绿发向右边飘摇，拂到了正趴在英灵身旁安安静静休息的银狼的鼻头。

    这狼是恩奇都的御主。被英灵所救，从此尤为依赖他的银狼醒了，茫然地抬起头，一眼望去，美丽的英灵手中出现了泛着金色光芒的链条，他把锁链在身旁另一侧的银发男人手臂上缠绕。

    “怎么样？”

    “现在还是没什么感觉，奇怪……”

    上一次为了清除心脏里的神血，必须让天之锁本体绑住，他才能让自己不会受本能控制地反击。然而，这一次还是被天之锁绑住，虽然只是略加尝试，但那觉察到危险想要抵抗的冲动，却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这大概算是一件好事。

    可是，又因为太过于顺利，反而让埃迪越发觉得不对劲。

    锁链把他的左手从手腕一直锁到了臂弯，埃迪试着活动了一下，锁链在哗啦啦地响，挂在他手上互相碰撞，完全没有要拉紧的趋势。

    “这样看来。”恩奇都轻轻地在金链上抚摸，面上显现出了淡淡的喜悦：“神化似乎已经消失了。太好啦，埃迪。”

    恩奇都真的很高兴，其中，还夹杂着几欲落泪的欣慰。

    为了解决这个会让他变得不像是自己的巨大的麻烦，埃迪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恩奇都全都知道。甚至，他是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忍受足以让内心最为坚强的人崩溃的痛苦。

    太好了，如果神化的迹象就此消失，那么，埃迪就不用再承受痛苦，不会让看到他如此痛苦的他心如刀割……

    ——埃迪，他也会彻底地得到自由。

    来也真是讽刺。

    恩奇都一直以来都期望，理应自由自在的男人可以始终热情洋溢，像太阳般炽烈，又像风一样，不会被任何违背他心意的事物强迫着停留。为此，明明可以得到他的恩奇都主动放开了他。

    然而，越是这么期望，结果越是令人痛心。

    埃迪总是会被拖下脚步。

    最开始的束缚名叫恩奇都，他要为恩奇都报仇，跟伊什塔尔结下仇怨，以至于此后的千年，都在为复仇所困。

    后来的束缚又是这个神化，本来死后再复活，他可以放下过去流浪千百年的沉重，尽情地做他自己，偏生又多了一套比仇恨和孽缘更沉重的枷锁……

    太好了，如今，真是太好了。

    恩奇都如何能够不露出笑容来。

    “唔……好像是的。没有了啊，居然，真的没有了。”

    埃迪也神色复杂地道。

    他察觉到了恩奇都的喜悦，偏头看着一如几千年前那般美丽的英灵，心中无法不动容。

    另一只撑在地上的手边，就有一丛格外漂亮的花。埃迪的手指碰到了他们，从花瓣边缘落下的露水淋湿了手背，他的思绪被这冰凉的触感所牵连，忽然想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俩也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单独相处。

    那时他还在追求他，恩奇都的反应还完全不上热情。

    不过，他信心十足，一点也不担心求婚会失败。和最美的人偶靠在山坡上，人偶望向远方的乌鲁克城，似乎在发呆，他揪下了就在手边的花，满心热切地编起了花环。

    花环会被他嘴边含着笑，悠悠地放在面色淡漠的绿发人偶头上，为他再增添一分美丽。

    ……对啊，在那么多年前，他居然经常做这种其实没有多少意义的事情，只为逗追求的人开心。

    时间回到现在。

    埃迪隐约觉得，此时的恩奇都除了高兴和欣慰，似乎——他为什么还在悲伤？

    莫名有些慌，花儿还在风的怂恿下在他手边摇晃。埃迪想了想，把这些花摘了下来。

    他不急着让恩奇都把锁链解开，满胳膊的链条就随着动作一起磕磕碰碰，脆响声不停。许久没有编过花了，稍稍有些生疏，但尝试了两次，埃迪还是成功地编出了一条的花环。

    太了，只有能包住手腕的一圈，所以，与其是花环，这个更像是手链。

    同样的手链，最早收到的是妮菲塔莉，某一年，他送给姑娘的生日礼物。阿尔托莉雅也有一条，安塔西亚也有了，埃迪有了空，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拿这个玩意儿给她们玩儿。

    由此可见，只有放在心上的人，才会收到这份礼物。而她们——或者是，他——都是埃迪最重要的家人和朋友。

    嗯……家人，朋友。

    看着男人颇为开心地送到面前的手链，再看他那如星辰般闪耀的金眸，那里面全是关怀和期盼，恩奇都欣喜的心情不假，但，只属于他自己的悲伤，果然还是无法装作不存在。

    ……

    神化，在这之前，这个令人不喜的词确实有许久没被埃迪想起。

    原因正如他所，曾经靠玉石俱焚般的惨烈方式营造出的强烈存在感，在那之后的日子越来越淡。

    把过往的种种负担几乎一扫而空，做任何事都随自己心意的感觉太过畅快，完完全全地把强加在他心中的冰冷情感压制。

    他以为神化的控制已经在自己身上消除了，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在意。

    可最近，因为决心要和某个老实得让人放不下心的英灵一直走下去，埃迪才把这件事儿想起来。

    如果跟人处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子，神化死灰复燃，迦尔纳怎么办？

    “如果”的可能性很，但他不能够忽略，将之当做绝不会发生。

    他必须得清除一切隐患，确定虽然神圣、但流淌起来只会让人觉得冰寒彻骨的金色神血在心脏之中消失殆尽，他才能够安心。

    只不过，见到恩奇都后，埃迪只他想要确认神化是不是还在影响着他，没有告诉恩奇都，他有了一个想要长久相伴的恋人——虽然他还没有爱上他，但已经很喜欢了。

    这就是埃迪来之前的顾虑。

    他向恩奇都求过婚，恩奇都拒绝了他。

    恩奇都虽然拒绝了，但还爱着他，而他呢，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被愧疚后悔等等情绪影响，只把恩奇都当做自己永远的挚友。

    挚友啊……

    除了这个看似重要的词，还能用什么，来更好地概括他们之间这复杂到难以解清的关系呢。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但又是彼此永远牵挂的最重要的人。

    所以，埃迪才会艰难地想到这一点。他顾忌恩奇都的感受，如果可以，真的不想让他伤心。

    ——可是。

    对于曾经自己放弃过、想争却又争不了的失败者来，他总得付出代价。

    恩奇都这样想着。

    从花环到手链，还有男人从这次见面之初就不自觉显露出的细端倪，已经足够让他看出许多事情了。

    所以，接过埃迪新编的手链，恩奇都没有戴，只是微微垂眼，唇边扬起了一丝极浅的笑意：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埃迪？”

    “……！”

    埃迪一时顿住，看向恩奇都的目光中难掩不敢置信，甚至，还有几分因为紧张而出现的不知所措。

    见他这样的反应，恩奇都怎么可能生气，又怎么可能责怪他隐瞒自己。

    只有心疼。

    “不用这样，你能找到喜欢的人，我也会为你高兴。”

    恩奇都轻声道：“真好啊，这是我今天知道的，第二件格外美好的事。也不要担心我，埃迪，能让你付出这么多的人，一定可以让你幸福。”

    “恩奇都……”

    埃迪喊出了他的名字，嗓音却莫名地干涩。

    虽然恩奇都表现得十分正常，还是发自内心地祝福他……埃迪仍是一时无法开口。

    恩奇都没有戴那条花做的手链，只是珍之又重地把它收好。

    “所以啊，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呃……很单纯，很老实……总体来，是一个让我很不放心的笨蛋吧。对了，他也是一个英灵。”

    “啊，原来如此。”

    不止是埃迪有了恋人这件事，恩奇都还意识到了更多的东西。

    祝福和喜悦是对埃迪的，只有自己知晓，他能够品尝到如泉水般从心底涌出，来到舌尖荡开的苦涩。

    埃迪对那个恋人，很好。

    虽然还是不能是方方面面都兼顾，但他确实是，尽他所能，把他能想到的所有问题都考虑到了。

    竭力去维护这份好不容易才通过一丝心动得来的感情，并且，连推动这份感情加深，让本来都只局限在“喜欢”这个范畴的他们都能更进一步——这种事情，都是他来操心。

    更不要，他还担心过分单纯的英灵会也许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突兀出现而受到伤害。

    对于之前毫无恋爱的经验，更被他人的沉重感情压迫得有些喘不过气的男人来，这已然是他能够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

    ——真正单纯的人，其实是你啊，埃迪。

    “准备和他在这个世界住下去吗？没有神化的隐患，这个选择确实不错，可以安心了。”

    “对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恩奇都，你……”

    “没关系。”

    恩奇都微笑着。

    绿发的英灵轻柔地给了始终在担心他的男人一个拥抱，额头在他的肩头略微停靠，下一秒，就释然地分开了。

    “……嗯·。”

    已经到了这一步，埃迪长叹一声，只好接受了恩奇都的祝福。

    “不过，我的话没关系，最好不要让吉尔知道哦，他也在这里呢。”

    “那是当然的，我还想清净一点，不算给自己找事儿。”

    气氛似乎还不错，但两人心中都在想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这之后，沉默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

    埃迪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要什么才好，神色微敛，他终于想起了还挂在自己胳膊上的锁链，便伸出手，想要把锁链解开。

    然而。

    不去管它，不想要解开，天之锁就毫无反应。让两人都没有想到的状况出现了，原来，神化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潜伏着，还留下了最让人猝不及防的伏笔。

    他右手的手指刚刚碰到天之锁，还未来得及把锁链往外拉，那金色的链条就如同有意识一般，猛地收紧！

    也就是在这一刻——

    埃迪和恩奇都的表情，几乎在同一时间大变。

    ……

    ……

    “……反正，就是这样的糟心事。”

    埃迪用平静的语气把事情完了。

    他得有些简洁，只提到了神化以及神化的影响，对于他曾因此受到了多大的罪，不算隐瞒，只能是一笔带过。

    迦尔纳听得很认真，在埃迪完后，便在第一时间问道：“原因呢？发现了吗，为什么就剩那一点不能消失。”

    “谁知道呢——”

    埃迪脱口而出，他本来一想起这个事儿就心情烦躁，情绪不免从话音中带了出来。不过，在注意到之后，他立即停了下来，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开口。

    “可能是，”埃迪一字一顿地道，在提及他推测的原因时，迦尔纳再一次注意到，有一抹无法掩饰也无法伪装的真正的厌恶覆盖在了男人的眉宇间，“我还没有对某个仇人释怀吧。”

    那个“仇人”是谁，已经不用多了，当然是伊什塔尔。

    连梅林、吉尔伽美什——他们过去做的那些事，重活一次的埃迪直至今日，都不想再跟他们纠缠。

    然而，就只有伊什塔尔。

    他绝不会跟她化干戈为玉帛，和解，更是绝对不可能的。

    如果就算仇恨不能化解，把那个恶心的女人彻底无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是，偏偏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埃迪居然来到了一个有伊什塔尔的世界。

    怎么可能无视呢，这个女人的存在，就跟还在他体内苟延残喘的神性一样，只能让他如鲠在喉。

    无视，遗忘，只能明纠葛还不够深。而埃迪与伊什塔尔的仇恨，跨越了数千年之久，早已不能用深浅来衡量了。

    那是刻骨铭心，已然镌刻进灵魂深处。如果不了结，可能神化的隐患，将会一直束缚着这个本来将要得到自由的男人。

    “……”

    “这又能怎样，不过是一点苟延残喘的尾巴，没什么不得了的，不用在意。”

    埃迪一语落定，并不想让迦尔纳知道实情后如何担心。

    “就算它死灰复燃，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抬手，在眉头竟是微微皱起的英灵眉间敲了一下，他的金眸神采奕奕，看上去便是无比地自信：“能把它压下去一次，第二次也不是问题。”

    只是，轻描淡写的话语究竟掩盖了多少更详细的实情，埃迪也不想再太多。

    看着迦尔纳似乎想要话，他便及时地把话题错开了：“行啦，好不容易来这儿放松，不要想那么多糟心的事情。”

    “话回来，你这个——泡在水里都不摘的吗？”

    埃迪早就看到了。

    迦尔纳和他一样脱了衣服泡在水中，但是，露在水面上的脖子间却是还挂着一样东西。

    “给我看看。”他转而握住了本来还在迦尔纳胸前摇晃的项链，开在水里大抵泡了好一阵的挂坠，用手指擦了擦里面玻璃夹片上的水渍，仔仔细细看了好一阵。

    “玻璃不一定镶得很紧，你不摘，照片湿了怎么办。”

    埃迪又在习惯性地教育迦尔纳，他的那条项链在换衣服的时候就顺便摘了，等泡完之后再戴。

    幸好，玻璃边缘没有能让水浸进去的缝隙，照片还好好地，没有被湿。

    迦尔纳从埃迪手里拿回挂坠，自己也在仔细确认。

    不过，他似乎还在额外地想着什么。指腹轻轻摩挲着带起些许雾气的玻璃，隔了好一阵，迦尔纳才抬眼：“你不是了吗，只要它还在，我们就不会分开。”

    埃迪有些想笑：“是这样过没错，但是，没让你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戴着啊，没弄丢不就行了。”

    道理是这样，但英灵还是摇头：“我会一直戴着它。”

    “真是的……那就随你吧。”埃迪倒不会在这上面强求他什么，只开玩笑似的道：“一点也不会变通，万一遇到什么意外，项链一不心就坏了，看你怎么办。”

    “那，我可能会很失落，但如果只能是这个结果，还是会接受。”

    迦尔纳居然认真地回答了。

    这个时候，埃迪还不知道迦尔纳做郑重地出这个回答时，心里想到了什么。

    他只是有些诧异，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跟方才映入眼中的画面一样，英灵仍是乖巧又略带迷茫的模样，那双笼罩上朦胧水色的蓝眼睛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你啊……”

    埃迪的心不由得软化。

    或许，这就是他此刻想要的。

    不去管那什么伊什塔尔，不去管那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倾轧而来的神化……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厌烦的东西上面。

    也不管，他和迦尔纳是否能够走到最后。

    至少此时他是快乐的。

    至少此时，他真的很想和他继续走下去。

    ——埃迪这么想。

    那么，迦尔纳呢？

    他……

    *****

    在遇到这个男人之前，无论是活着的时候，还是死后，英灵的生活都很单调。

    有许多人，他是天生的圣人。

    英灵自己不这么认为，也对此没有感觉，毕竟，他只是遵循了自己的意愿，没有任何勉强，他就是乐于实现他人的愿望。

    想要他的力量，他就借出自己的力量。想要他如何，他就按照命令行事。有许多时候，只要被请求、基本上都会满足的英灵又会因为过于戳心的话音遭人讨厌，这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并不会动容。

    他似乎无欲无求。

    不过，也只是“似乎”，时常惹人讨厌的英灵也是有自己的情感的。虽然不多，也没有多少机会能够用上。

    人类所拥有的许多感情，他能够一眼看穿，自己却没能体会过多少。

    所以，这就导致了——

    在遇到，能够激起他淡如平静湖水的那简单而又纯净的心海的男人时，英灵时常惹男人生气，又时常在被男人原谅之后，自己就陷入反思。

    他喜欢他。

    在了解到男人真正的内心之前，就喜欢上了。

    原因无他，能够毫无顾忌地向他传递善意、想要庇护他、将他包容还根本没想过要得到回报的男人，实在是太少见了。

    英灵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喜欢他闲暇时闭目休息时安静的样子，喜欢他工作时跟平日有些不一样的样子……被自己惹生气时的样子也很喜欢——这么出来，大概会让男人更加生气。

    他喜欢他。

    遵循自己的内心所想，向男人传递了这个心情，英灵本来一如既往地没有渴望得到什么，可是……就是这么意外。

    只用了一句告白，他就得到了一个恋人。

    “恋人”，这还是被母亲抛弃、被兄弟杀死、一生都波折不断的英灵头一次得到的特殊的存在。

    他的情绪就这样慢慢地被牵起了，时刻都在喜悦，与男人相伴的每一分钟，都在珍惜。

    ——如果可以的话，想把陪伴永远地持续下去……

    很难，英灵在某一刻是否有过这样的想法。

    虽然对不了解他的旁人来，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或许有些无法理解。但，如果是他的话……

    可能并不会。

    不能是“永远”，因为到不了那么久。对于这一点，英灵心知肚明，只是希望，能够“长久”地持续下去，而非永远。

    他从来都不会贪婪，也从不会展望注定遥不可及的未来，只要珍视自己已经得到了的，正在拥有的，就已经足够了。

    况且，他跟一旦做出决定就绝不会变心、只想让这段感情更为畅通地走下去的男人不同。

    这个英灵——

    比起自己能够得到珍贵之物，他更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够幸福。

    ……

    “埃迪，我想出一趟远门。”

    “我要去迎战，战胜一个必须要战胜的敌人。”

    太过于突然，可这话音又格外轻描淡写，以至于初时听到的埃迪凝望过来，心中尚且难以确定。

    “这番话的意思，你不想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是的。”迦尔纳回答：“我不希望你看到我战斗时的情景。因为，那时候我可能会非常愤怒，敌人会让我的怒火燃烧。我将要竭尽全力，去败这个敌人——不过，请你放心，除了胜利，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不希望我看到……是吗。”

    埃迪起初还不明所以，但之后看到迦尔纳的表情，再听他后面的叙述，似乎明白了过来。

    能让迦尔纳认定为“必须要败的敌人”，还能够让他愤怒的人，只能是他生前的那个宿敌了吧。确实，恩奇都过，这里的圣杯战争很奇怪，已经有吉尔伽美什一个Archer了，再冒出一个，也不算是意外。

    除了那个人，埃迪想不到还有其他人选。

    他本来是不想答应的，恋人突然要去与人决战，对象还是曾经杀死他一次的家伙，埃迪不亲自动手把那家伙杀掉一次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无作为地待在家里。

    然而，迦尔纳破天荒地如此坚持。埃迪敌不过他的固执，只能强令要求：他现在不跟着他过去，但是，一旦决斗过程中有受伤的迹象，一定要通过契约告诉他。

    迦尔纳答应了。

    他从不撒谎，埃迪十分信任他。

    更何况，埃迪想着，迦尔纳的御主是他，魔力近乎无穷无尽地提供，跟寻常英灵受御主魔力供应的限制实力也受到影响的情况大不相同，根本上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埃迪也相信迦尔纳，如果是跟宿敌正面相抗，没有那些人为的因素——他不会输。

    所以，他没想那么多，应允了。

    这是一个错误。

    或者，埃迪其实还是没有他所想的那般了解迦尔纳，更没有注意到，迦尔纳在他一无所知时做出了怎样的决定。

    ——跟想要安稳和长久的他，截然相反的决定。

    ……

    就这样。

    迦尔纳来到了圣杯战争举办之地。

    他来时，依附于人类身体降临于世的女神伊什塔尔本来要去找别的倒霉蛋的麻烦。

    穿着老气衣服、脚踩着拖鞋——完全是普通人扮的英灵来到距离女神几米远的位置，早早就引起了伊什塔尔的注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扮，故意来逗我笑的吗！”

    伊什塔尔放声大笑，全然不顾英灵的感受，等她笑够了，方才带了点儿对让她这么开心的傻子的怜悯，问他：“多出来的Lancer，你想干什么？难道，还想挡住女神的去路？”

    “不。”这个多出来的愚蠢的Lancer回答：“我的目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明确。”

    “女神伊什塔尔，请你停下脚步，接受我的挑战……不，这不是挑战，而是——以杀死你为结果，只将在全力一击后结束的战斗。”

    “什……么？！”

    伊什塔尔一惊，本应该为这个英灵的狂妄怒不可遏。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刹那之间。眼里所见的是白发蓝眼、看上去无比冷淡的英灵，她的脑中浮现的，却是一双炽金的眼睛。

    眸光如烈阳般炽热，印入她心中时，却起到了与温暖没有半分相近的反效果，冰寒彻骨。

    以这般狂妄而无畏之姿扬言要弑神的无知之人，伊什塔尔只遇到两个。

    一个就是现在挡在面前的英灵，还有一个，则是在数千年前——

    就算那个人类的脸已经在伊什塔尔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了，但他的双眼，实在是像留下极深阴影一般印象深刻。

    就算如今是以人类的躯体作为容器降格现世，伊什塔尔也是一位神。

    想要弑神——哈，还没有人真的做到过，就连那个每次想起都让伊什塔尔浑身发疼的男人也没有做到。

    “哈哈~真有意思。不过是一个英灵，就算有神血又如何，你的根基也只是人类而已。”

    高高在上的女神勾出讽刺的微笑，又故意：“发发时间倒是不错。所以呢，无知的Lancer，你就算以这副姿态战斗吗？”

    “当然不是。”无知的Lancer接着回答。

    无比平静地，他向前迈出一步。

    火焰从所踏之处生起，从下而上，蔓延他身，也从下而上，将凡人的衣物尽数烧尽。

    神明所赐的黄金甲覆盖着身躯，他的蓝眼中映入烈阳的光影，俊美之姿更增添神圣不可直视的光辉。

    而这只是开始。

    伊什塔尔目瞪口呆地发现，这个英灵——他没有开玩笑！

    他是来杀她的。

    亦或者，他只为杀死她而来！

    在战斗之中，就算是以弱者的角度面对不可抵抗的敌人，也很少在一开始就舍弃所有试探孤注一掷。这个英灵的情况还要不一样，他根本没有绝望，而是早已经知晓了结果，所以，才如此从容地解放了最强的宝具。

    ——任何有生命、无生命的物体，都能在顷刻间溶解的灭世之枪。

    “等……等一下！完全不按理出牌啊！这把枪……我没有和你结仇吧！为什么——不行，来不及了，就算这样，我也不能……”

    女神瞬时间变得尖利的话音就将在不久之后覆灭，在必死的结局之下，她顾不得其他，也放出自己的底牌。

    迦尔纳对此不知不闻。

    天穹之上，在魔力充足的情况下足以免疫一切伤害的黄金甲脱离身体，变换成一柄通体黑色、中间留有一线红色的巨大长.枪，黄金的手柄被他握在手中。

    纵使是神，也无法在这一枪下留存。

    “领悟诸神之王的慈悲吧。”

    “因陀罗啊，好好看着吧。”

    雷光闪烁，遮天蔽日，放眼望尽的苍穹，除却这仿若即将毁灭天地的烈光，就只能看见高举起雷枪的英灵。

    他没有违背诺言。

    随身携带、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开的项链被他自身的火焰所烧融，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与必定要战胜的“敌人”战斗，只用这一击就能结束。所以，不会受伤，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是毫发无损地获得胜利，还是在失去黄金甲的庇护后，与伊什塔尔同归于尽。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这是此刻正在高处吟诵真名解放的英灵早已经预料到，并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抉择。

    “绝灭，即在此一刺。”

    “彻底燃烧吧！”

    “——日轮啊，顺从死亡！！！”

    ……

    ……

    万籁俱寂。

    当埃迪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时，迦尔纳尚且没有消失，还留在原地等他。

    原地空荡一片，许是为了给伊什塔尔留下一口气，把最后一击交给注定要晚来一步的男人解决，迦尔纳自己削弱了雷枪绝大部分的力量。但是，作为代价，他也被伊什塔尔放出的天之公牛重伤。

    留下的，只有重伤濒死的迦尔纳，同样重伤的伊什塔尔，天之公牛已完完全全被雷枪所毁灭。

    对于自己的濒死重伤并不在意，他看到埃迪过来，就想要把还握在手中的雷枪递给他。虽然已经无法作为宝具施展威力，但以纯粹的武器给伊什塔尔灭亡，还是足够了。

    可是，埃迪看都没有看奄奄一息的伊什塔尔，也没有接过那柄还残留着灭世余威的长.枪。

    他只看向嘴角挂着血迹的迦尔纳，看着他胸口上多出的空洞，既心疼又气愤。

    心疼……当然是心疼把自己弄成这样的迦尔纳。

    而气愤……愤怒！也是因为他，总是不会顾及自己的迦尔纳。而且，本应悬挂在他胸前的项链，也不见了踪影。

    太快了，根本没有给伊什塔尔、也给他反应的时间。

    埃迪根本没想到，迦尔纳居然会这么做。

    他怀着怒火问他：“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无法理解，受愤怒的影响，不能冷静，也根本不能够理解。

    “比起我们的感情，你觉得，了却我的心愿……更重要！”

    他做了那么多，想了那么久，那般珍惜，那般重视的——“我们的感情”。

    我们的……感情。

    这五个字，不仅是在愤怒的晕染下显得抨击人心。迦尔纳的心莫名地一痛，这是此前全然没有预料到会出现的感受。

    他还是不后悔，也还是坦然，可这自心间泛起的波动，却又那般酸楚，让他隐隐地无措。

    口中仍旧认真地着：“我做了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能让你放下最后一点负担，从此自由自在。”

    “可是。”

    白发在如烈火般、却在缓慢消退的魔炎中摇曳，安静下来了，思考着男人为什么会生气的英灵迟疑着，被血色沾染的面上终是浮现出了一分迷茫。

    “我们的感情。”

    “我们的感情……”

    他声地重复了一遍，又看着满脸怒容的男人，眼中也落入了茫然。而不久之后，茫然被深深的失落抹开，可是，这之中，也还有纯粹的喜悦。

    失落迷茫，又能感到喜悦……多矛盾的心情，但对迦尔纳来，这大概也是正常的。

    “……我不知道。”

    迦尔纳在埃迪不知情的情况下代替他做出这个抉择，便只是衷心地希望，埃迪卸下负担之后可以获得心灵上的自由，他不希望，埃迪为了与自己的感情而背负上任何的枷锁。

    哪怕代价对他而言这般沉重。

    项链没有了，他主动放弃了他，从现在开始，他就失去这个对他很好、他也喜欢——他已经爱上了的高傲的男人了。

    明明应该只有喜悦才对，迦尔纳的目的达到了，从不贪婪的英灵本应心满意足。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心痛，他还会悲伤。

    更不知道为什么……

    “你现在，已经自由啦。”

    ——在笑着，这么对他的时候，自己为何会落泪。

    ……

    真傻啊。

    这个英灵。

    当英灵流着泪，笑着出“你已经自由啦”的那一刻，埃迪的怒气就烟消云散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迦尔纳的这个性格，就算没有这一刻，在看似平淡的相处的未来，他们也会因为这个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是……不假设了，就在这里。

    没有办法再生气。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不能，对这么一个让他心疼的笨蛋生气。

    心头无比空荡，这是难免的，毕竟，在此之前做出的一切准备，都已经没有实施的用处了。

    先前，天空中的云朵被雷光所倾覆，而太阳似也被遮掩住了踪迹。

    此时，云层重新聚散，被夺走光辉的太阳也再一次显现，头顶终于大放光明。

    如透明纱雾一般的天光从零碎的云层边缘落到人间，其中就有几缕，恰好将本身就要化作莹莹光点消散的英灵笼罩在其中，他的白发在风中飘摇，眸色柔软得像是有雨坠入。

    只有迦尔纳被笼罩，就站在他身前的男人，却被单独抛下。

    “你啊……”

    面对迦尔纳时，除了那句“你在干什么”，埃迪好像也经常这么，用的多是纵容的口吻。

    唯独这一次是长长的嗟叹，也仅剩下这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因为，他们就要分别了。

    埃迪认真地量着英灵的面庞。

    迦尔纳的长相是他喜欢的，被淡泊的白光照拂，就显得比平日更加好看。

    可这么一看，他最喜欢的，果然还是迦尔纳的眼睛。

    那是比他仰望过得所有天穹都要湛蓝的眼睛，哪怕此刻盛着一曾淡薄的晶莹，他仍然可以一眼就望到底——

    无悔和喜悦，只为了他从此的自由，那些失落与悲伤与之相比，不过淡的像一缕轻烟。

    要什么，作为告别呢？

    虽然心结确实在这一刻解开，他得到了自由——但是，却一点也，一点也不想感谢他。

    他又不忍心责怪他。

    所以，就只能在那声仿佛代表着惋惜与放弃的叹息之后。

    “再见了。”

    分别之际已至，这段感情……他们的感情，也结束了。

    埃迪最后揉了揉英灵的头发，将就着这个姿势，按住了他的头。

    亲吻了一下他还在流泪的蓝眼睛。

    “我的……”

    再见了。

    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