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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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伯特在皇宫紧闭的高门前祈求, 从早一直跪伏到晚上。

    在这个名叫帕帕拉的国家,每一个人——是的,每一个人, 对至高无上的王都怀着绝对纯粹的虔诚之心。

    他是他们的守护神, 十年如一日的将他们庇护,由“神”做出的决断自然是正确的, 容不得任何质疑。

    “我、我……没有!没有要质疑王的想法。只是, 希望王能够解清我的困惑……”

    为什么还是有善良的人存在的国家, 一定要全部接受惩罚呢?

    只让真正的罪人受到惩罚, 无所不能的“神”,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就是这样的两个困惑。

    其中仍旧不乏愚昧存在,但中年男人的想法却又和他的信仰一般纯粹。

    他只希望王能够给愚钝的他一个解释,甚至于,连解释都不用有多明白,只要王亲口出“对,只能这么做”,他都能够在万般感激之中无条件地接受。

    在阿伯特的认知里,王应当是会不吝于给他解惑的。

    因为王十分仁慈, 也十分宽容。阿伯特记得, 自己曾有幸和王坐在同一张桌上喝过酒, 还幸运地和王上过几句话。

    那是两年之前的事情了, 来,时间其实也不算太久远。

    王那个时候经常到城中的酒馆里来,他和只是平民的男人们一起喝酒, 一点也不在意所谓的身份差距。而平民们也不会敬畏他、不敢与他交流,借着酒劲,还都敢围过来,跟不像一国之主的王笑哈哈地聊天,阿伯特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记不清当时聊了什么,但是,在暖洋洋的灯光下,喝着暖洋洋的酒,全身都暖洋洋的感觉直到今天都没能忘记。

    哦,他还想了起来,王不是一个人去的酒馆,他走到哪里,身边都要带着一个不爱话的男孩儿——就是大家都很喜欢的耶底底亚。

    好像有很久都没有看见耶底底亚了。

    好像也有很久,没有再在酒馆里看见把呆愣愣的耶底底亚放在椅子上,看着他,和众人一起哈哈大笑的王了。

    因为这个来得大抵不算巧的回忆,阿伯特又有了被其他人忽略的另一个发现。

    他最先并没有直接来到皇宫门前,而是捂着那不知怎么生出来的又一丝困惑,走到还萦绕着一如既往的安详与平和气氛的街道中。

    先去酒馆里找,一家一家地找过来,进了门,就问:“王有来过吗?”

    “没有。”

    “好久没有来过了。”

    酒馆里的人在短暂的面面相觑过后,都这么回。

    路过和王喝过酒的人们的家门口时,他也问上一句:“你们有看见过王吗?”

    “没有呢。”

    “唔,应该——没有,想了想,居然真的没有?”

    听到这个询问的人们停下手中本还忙碌着的事情,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瞬的空白,还有空白之后浮起的难以言喻的茫然。

    “怎么觉得……有点奇怪啊。”

    在匆匆跑开的阿伯特的身后,不知是谁先声地这么道。

    阿伯特,或者阿伯特带来的这个疑问,就像是一个引子,让石块突然落入平静了许久的水泊中,破了被虚假外表欺骗的安宁。

    “这么一想,王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露面了?”

    “不……不应该呀。王,不是很喜欢热闹,不喜欢整天待在皇宫里吗?为什么,热闹的外面忽然就不见他的身影了呢。”

    直至此刻,众人的心中才隐约浮起了不能忽略或是一笔带过的异样。

    这些变化极浅,只隐藏在人们在茫然中彼此交换的眼神之中。但是,就算再浅,也成功地埋下了一点不安的种子,等到合适的时机,才会一举爆发。

    可此时的阿伯特还对此一无所知,他在城内寻找不到王,犹豫过后,终于来到了皇宫门前。

    ——男人在这里徘徊了许久。

    他的呼唤,他的祈求,都用尽自己的虔诚去传达了。但沉重的高门依旧紧闭,王所在的皇宫宛如一座自顾自沉睡的庞然巨物,将任何在它的伟岸下都显得渺不已的声音隔绝在外。

    失落。

    迷茫。

    还有随着夜色落下而泛开的一丝一缕的绝望。

    如果执政官之一的安塔希娅听到他的声音,虽然还是不会让他见到王,但也一定不会对他置之不顾。

    可遗憾之处就在于,安塔希娅的确在皇宫中,但因为要与掌握圣杯的“御主”一起筹备进攻以色列的事,并没有留意到皇宫外的动静。

    她对城内扩散起的波澜更是一无所知。

    如果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又对“王”怀有莫大信任的男人不被人阻止,恐怕彻夜都会在已经没有任何侍卫、侍女的冷清皇宫门前徘徊,一直不愿离去吧。

    幸好。

    最终还是有人来阻止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出面将阿伯特驱赶之人,不是安塔希娅,不是克莱恩,也不是与阿伯特熟悉的其他人——

    而是,一个按理来与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没有牵扯的魔女。

    带着Alter标志性的白发金眼,龙之魔女的外表看上去格外冷傲,但在某些时候,她的脾气又相当暴躁。

    就比如现在这个时候。

    “从早到晚都在这儿嘀嘀咕咕,吵死人了!快点滚回去,再来烦人,我就要控制不住地把你烧掉了!”

    只是路过,却被一连串噪音烦到不行的贞德·Alter不耐烦地站出来驱赶无知的凡人:“什么‘王王王’的,聒噪地喊个不停,白费力气,你们的王不是神么,他怎么可能会搭理你啊!”

    贞德·Alter觉得这个凡人真是愚昧得不轻。

    “神”,不管这个词只是作为一个象征,还是真实地存在,都只会端坐在凡人无法抵达的高处,对世间或是挣扎或是祈求的人冷眼旁观。

    她到帕帕拉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了,虽然还是没搞清楚自己刚被召唤出来时为什么会被得那么惨,也没弄明白他们当时在做什么,但至少有一些事情是清晰的。

    比如,她现在又得到了一个向神与神的信徒发起复仇的机会。嗯,这很好,所以就算包括御主在内的“同伴”她都看不顺眼,还是勉强忍了。

    再比如……啊,这就是一个对大多数人都很残酷的真相了。

    此时此刻,在身后的皇宫之中沉睡的“那个男人”——哦,应该直接称呼他为“神”才对。

    龙之魔女在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从沉睡中醒来的样子时,便深深地认定了。

    他就是真正的“神”。

    神的仁慈,神的无情,神的公正,神的冷漠……全都在他的身上体现。

    只回应大到能够传到高处的声音,对于少数之人的痛苦和请求视若无睹……不,不是视若无睹,而是高高在上的神始终闭着眼,根本就不曾看向人间。

    贞德·Alter对这样的帕帕拉之王并没有多少敌视,虽然她也喜欢不起来。

    就因为她是由被遗弃的圣女转换过来的赝品,她很清楚,神就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习以为常,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甚至情绪涌上来,还能分出一点宝贵的时间,宛如讥笑一般揭穿事实,想要看到还没有对神有深刻理解的凡人露出绝望的……

    “不是这样的——大人!”

    冷不防被反驳了的魔女一怔,脸上刚浮现出恼怒的神色,就听到竟敢断她的凡人前一刻还在萎靡,此时却像是义愤填膺地激动了起来:

    “王,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以前的他,会和我们一起喝酒,聊天,就算只是一些繁杂的事,来到我们中间的他也会关心,也会……尽力帮我们实现期望。”

    “啥?!简直莫名其妙,你自己都了是‘以前’,现在坐在那王座上的——”

    有一刹那,魔女觉得自己怕是无聊得疯了,居然在这里跟区区人类做这般无意义的争吵。

    可是,仍不住高昂起来的嗓音只到一半,就极其突兀地停顿了。

    没有人断她,是贞德·Alter自己停的。

    迷茫地抱住自己的头,阿伯特还在自言自语:“对啊,是以前,王好像变了……不对,不对,王是不会有错的,那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人,让本来是行走在地面的王,一下子去往了那不可攀的高处?

    阿伯特想不明白。

    而且,这一天劳累下来,他身心俱疲。

    嘴上还呢喃着要让王听到他的祈求,沉重的眼皮就已经闭起,眼看着就要瘫倒在地——不知为何安静下来的魔女忽然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扬手,把他扔了出去。

    早就守在了那里的应当是阿伯特的亲人朋友的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阿伯特接住,略显瑟缩地朝沉默的魔女这儿望了一眼,道了声谢,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

    贞德·Alter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腿被冰锥扎穿过的那个位置,明明已经完好无损,此时却像是又被穿破一般剧烈地疼痛起来,让魔女的脸色不禁扭曲。

    被愚弄的怒火——啊,最过分的还不是这个。

    而是,她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一件回过味后会把她恶心得难以忍受的事啊!

    恶心。

    恶心得咬牙切齿。

    恍然过后,脸色极其难看的魔女猛地转身,如火般闯入了皇宫——

    “贞德·Alter,你来得太晚了。”

    另一个魔女似乎才和人商讨完重要的事,视野中出现了混着黑与惨白的女人的身影,并没有让她多么在意,话音中甚至还带有一分微冷的指责。

    “虽然决战的事宜缺了你也能商议,可在这紧要关头,你还要——”

    “复仇的魔女……安塔希娅!”

    安塔希娅的双眼就在这一刻微睁,不似她的金色眼眸中闪过了不明所以的诧异。

    毫无征兆,暴怒的龙之魔女单手抓住了她的衣襟,硬生生把她拉到近前。

    距离陡然拉近,从她近在咫尺的眼里显露出的除却冰冷,便是不知因何而起的莫大的讽刺。

    “你这个前辈,比我想的还要令人生厌啊。”

    “……”

    安塔希娅面色不变,只是眸色更沉:“请你直接明来意,我不想到这个时候还和‘同伴’争吵。”

    许是相性不合,她和贞德·Alter只要撞到一起,不出意外都会引发争执。

    多半又都是单方面的争执,对于性格奇怪、还比自己矮了半个头像是女孩儿的贞德·Alter,安塔希娅从来都没真跟她计较过什么。

    然而,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比之前不一样。

    贞德·Alter并非单纯地看她不顺眼过来找茬,而是在发泄自己的怒火,以及,发现了极其恶心的事情,所以怒不可遏地过来质问。

    “我本来以为,对自愿堕落成魔女的你来,那个王就是你的底线。结果——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贞德·Alter。”

    在错愕中听到了最关键的那三个字,仅此而已,就足以激起安塔希娅的怒火。

    “把话清楚。”低头看向龙之魔女,她的双眸也淬起了万丈寒意,“在我面前提起王,你是什么意思?”

    贞德·Alter看到眼前的女人的表情,的确是被触到了底线的恐怖模样,这一点不似作伪。

    可是,她才不管那么多。把自己想的话痛痛快快地出来,戳到虚伪的魔女心头的痛处,就足够了。

    “连只是被你们拉出来当帮凶的我都受不了了,你还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哈,魔女前辈,能把你的心情分享给我听么?”

    龙之魔女唇边挂着赤.裸.裸的嘲讽微笑,故意一字一顿地问她:

    “把你亲近的……哦,不,这个条件都不用满足。”

    “只出于个人的愿望,就把一个原本就愿意回应追随者期望的、多少深陷于苦难的人想求也求不到的活生生的人类,强行地——变成一个‘神’。”

    “这就是你的信仰么,安塔希娅前辈?”

    ……

    ……

    “……原来。”

    “本来应该在第一时间察觉,却因为被仇恨蒙蔽了的……我的心,迟迟没有发现的事实,就是这个。”

    痛苦,悔恨……

    似乎都已经迟了。

    以这罪无可赦之身,还有什么资格——

    *****

    在只有美好和幸福的回忆的梦中,是没有时间流逝这个概念的。

    从千百年的经历中挑选出的这些珍贵的片段,成为了让日趋冰冷的心越来越安宁的柔化剂,越是深陷其中,寥寥无几的人性便流失得越快的他从不去想与时间相关的事情。

    编织这些梦境的书一般外表的英灵时不时便欢快地翻动着自己的书页,用女孩儿的稚嫩嗓音问他:

    ——今天要挑选哪一个呢?

    ——和金色头发的大哥哥、绿色头发的大哥哥玩耍的故事,和褐色头发的大哥哥闹的故事,和白色的毛茸茸的大哥哥一起喝酒的故事……还有好多好多。

    他其实从没有真的去挑,也没有回应那个英灵的问题,抬步踏入梦中的宫殿,就走入了建构在回忆之上的虚幻的世界。

    随机进入的回忆因此从不固定。

    有的时候背景设置在千年前的乌鲁克,清亮的月色拂落在王宫前的平地上,最早的挚友和最开始追求过的人,还有他,三人背靠在一起。脚边散落着空了的酒瓶,和月光混在了一起,直到天明都无人来收拾

    有的时候画面一转,他手中提着的也是一壶酒,还是一壶没发酵成功的果酒。他靠在树下,三个大抵十几岁的鬼在目光能及的地方闹,其中一个鬼跟朋友聊天都不专心,飘忽的目光时不时往他这边瞅,屡战屡败都没有气馁,还在那里跃跃欲试。

    然后……

    就现在吧。

    他坐在放眼望不见尽头、只能隐约看见远处一座高塔的轮廓的花海里,指尖中间还掐着一根花茎。

    应该是在编花环。

    垂眸对着这根已经被切断了的紫色花看了一阵,他好像想起了一点,有了些许浅薄的印象。

    然而,真正让这个猜测落实的却并非模糊的记忆,而是就在身边黏着他不放,嘴上也很吵闹的另一个人的话音:

    “埃迪~给我编一个花环吧~”

    “埃迪~你不能这么偏心啊,我都期待地望着你了,嗯?埃~迪~”

    埃迪埃迪埃迪埃迪——就这样叫个不停。

    幸好这里就是一个梦,不然,他又要被头疼欲裂地吵醒了。

    “啊啊,埃迪!你居然连搭理我都不愿意了,我又惹你生气了?咦,不会吧——”

    “……”

    真有够吵的啊。

    他不话,只是因为现在的他对“埃迪”这个名字,已经没有明显的反应了。知道是在叫他,但这个名字却失去了触动他的能力,仿若在呼唤与他无关的旁人。

    所以,没有特意去看聒噪个不停的处于过去回忆中的梦魇,他只是捏着这一根花,神色淡淡,眸色同样如雾色般平淡。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噪音似是消失了。

    他看着花发呆,过了半晌,才听到从身旁传来的熟悉的嗓音。

    “怎么啦?”

    还不见表情的梦魇问:“让我先猜一猜……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编了?”

    这话问到了重点。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神色还是跟方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唉。”

    从旁而来的叹息。

    “我知道。我就知道。已经忘了吗,这么快,已经连这个……都忘记了。”

    “忘记了也没关系。我教你,就像这样……”

    伴随着花叶被衣摆牵连得摇曳的窸窣声响,梦魇走到了他的身前,就这样矮下了身形,拿住了那根刚从指间滑下的花。

    这是“梦”本不应该出现的情节,所以,他抬起了头。

    映入眼中的面容也没有改变,还是那一只白发的梦魇。区别可能只在于,那双似是要将他整个烙印在其中的紫眸中,浮现出了同样不应该在梦中出现的灼灼的情绪。

    梦魇注视着他,外表看上去并无异样,可是,从他背后吹来的风却带来了血的气息。

    “‘埃利克’只是你人生中的一部分,你是他。但是,真正的你——只有‘埃迪’这一个名字。”

    “我一定,会让你想起来……”

    他不变的金眸中,也完整地倒映进了梦魇仿佛在扭曲的影子。

    对方很快就满头大汗,从眉眼之间显现出冰冷而愤恨的阴翳。但,即使如此,也要顽固地伸出手,抓住明明就在眼前的他——

    “……”

    奇怪。

    或许梦魇都没想到,犹如冷眼旁观他的痛苦的男人会在半晌过后,淡淡地开口。

    他只了一句话。

    “你该走了。”

    话音方才落下,梦魇面上的惊诧和出乎意料的一抹狂喜陡然凝固,下一刻,他的身影就和这被蛛网般的裂痕笼罩的梦境一起,在短暂的摇晃中悄然模糊。

    继而——发出了一声只有梦的主人能够听到的破碎的脆响。

    ……

    他醒来了。

    缓缓地睁开眼,从窗户缝隙投来的阳光如往常般投落到脚前。

    也是一如往常那般。

    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依偎在他身旁的少女抬起了头,朝他露出了一个极致温柔的笑。

    “早哦。”

    “外面好吵啊,讨厌的人非要来扰……又要出去了吗,魔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