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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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沈邱鸣心情本就烦闷,眼下顿时有些失了耐心。

    正当他准备起身主动送客时,骆夫人忽然抬头凝视他,眼眶通红地颤声念道:“你以为这个世上,不幸的女人只有你的母亲么?”

    “你以为我就活得很幸福么?”

    “……”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骆夫人的爱情故事是一场充满狗血的悲剧。

    生在显赫世家的富家女没有喜欢上门当户对的簪缨子弟,却意外倾心于某个落魄穷子,甚至不惜违抗大家族的意志,离家出走执意嫁给了对方。

    就在她畅想着和爱人携手共度今后美好生活之际,她的父亲,那位骆氏真正的掌权人终于出手了。

    骆老爷子雷厉风行,没收女儿名下的所有不动资产,切断一切经济来源,勒令她那些富二代好友不得给予任何资助。

    遭到骆父重拳出击的大姐不明白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为何百般阻挠她追逐爱情的步伐,她怀着不解、失望与委屈等等的情绪搬进爱人那间狭简陋的蜗居,努力像普通的家庭主妇那般洗手做羹,操劳种种繁琐的家务。

    可惜大姐自出生以来十指不沾春水,明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进厨房却锅碗瓢盆样样摔个干净,更不用旁的什么了。

    在浓烈的爱意也经不起柴米油盐的反复磋磨,更何况由奢入俭难,大姐目光怔怔地看着镜子中那个女人,面容日渐憔悴,皮肤不再光滑如初,眉宇间流露出几分郁色。

    她不禁有点儿想家了,不是这个破败老旧的房子,是那个钟鸣鼎食的骆家,偌大辉煌的骆家。

    但是骆父提出回家的唯一条件就是同那个男人分手。

    这是她怎么也无法接受的。

    左右为难之际,大姐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她那微鼓的肚子里孕育着爱情的结晶,亲身的骨肉。

    这令大欣喜若狂,而当她酝酿着如何告诉爱人这件事情时,对方先为她送上了一份惊喜,他要同她分手。

    脱离骆家的大姐一无所有,再也不能带给男人丝毫的利益和好处,加上骆父对业界各大公司的施压,使得男人求职处处碰壁,郁郁不得志,而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枕边人。

    与此同时,种种事实证明大姐并不是个合格的贤内助,她不仅把家务活做得一团糟还是娇气包,男人忍受一段时间后骨子里的劣根性悄然复发。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其他女人的温柔乡。

    反正,他们还没结婚不是么?

    爱人不耐烦的厉声呵斥,三趾高气扬的挑衅嘴脸,周遭邻里的指指点点,娇生惯养的骆家大姐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那一刻,大姐仿佛重新找回了身为豪门贵胄的尊严与风骨,她抬手狠狠地扇了那女人一巴掌,又一脚踹废了男人的那玩意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所谓的“家”。

    骆家的大姐回来了。

    离家出走闹了三年之久,她终究还是回到了那个从到大一直庇佑着她的骆家,重新戴上了那顶独属于骆氏千金的尊贵王冠。

    至于那对狗男女,他们的下场注定很惨。

    后来骆氏集团动用了手下的些许资源人脉,悄无声息地抹去了大姐这段不堪回首的感情经历,也不会有人知晓骆氏千金未婚先孕的这件丑闻。

    比较微妙的是,骆父向来厌恶与女儿错爱的渣男有关的任何事物,这次却格外中意她肚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待孙子出生后,老爷子不仅亲自为其取名“骆北琛”,还将他抱去膝下尽心尽力地抚养长大,他要为骆氏培育出一位优秀完美的继承人。

    生完孩子的骆姐就此成为了骆夫人。

    她也曾真正疼爱过自己的孩子一段短暂的时光,直至看着骆北琛的容貌长到同曾经的渣男爱人恰有三分相似。

    那时她投向骆北琛的目光已无可抑制地带上了一抹无端的恨意,仿佛在透过儿子的面孔深切憎恨着那个将她狠心抛弃的男人。

    这趟以悲剧收尾的爱情旅程让骆夫人性情大变,脾气也越发阴晴不定,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却异常抗拒心理医生的治疗,甚至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百般避而不见。

    变故发生在骆北琛十三岁那年。

    骆老爷子的不幸去世猝不及防地结束了这种被一条畸形纽带勉强维系着平衡的荒诞家庭关系,作为其女儿的骆夫人不得不开始着手处理这座商业帝国内部的各项琐事。

    同时不知出于逃避还是其他什么目的,女人将她唯一的儿子送往乡下老家……

    骆夫人微垂着眼眸,缓缓道出曾经那段鲜为人知的秘辛。

    “当我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琛时,我发现他喜欢上了一个少年,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

    除了心悦对象的性别不同,骆家的这两代人仿佛拿了几近无差的一部垃圾剧本。

    她深深看了眼沈邱鸣,接着淡道:“我的父亲花了三年的时间让我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是多么的愚蠢和幼稚,所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历史在我儿子身上重演。”

    “即便最终我还是沦为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

    “……”

    沈邱鸣一言不发,内心冷笑不止。

    就这就这就这?

    他想高声质问眼前这个女人,就为了这种毫无根据的傻比理由,您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破坏别人的美满家庭来达成您的一己私欲了么?

    但在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过窗帘被风吹起的一缕间隙时,沈邱鸣忽又改口问道:“我更想知道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你为什么直到那时才来接他——”

    “你以为我不想么?”

    骆夫人急促地尖声断沈邱鸣的话,胸膛剧烈起伏,双肩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勉强稳了稳心神,嗓音略带沙哑地解释道,“先前的那几年由于精神状态极为糟糕,我不觉间已患上了间歇性狂躁症,时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

    “病魔带走我母亲不够,又带走了我的父亲,当我蓦然回首时发现身边竟空无一人,而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只有他了。”

    “我无可否认自己是个自私偏执的坏女人,但琛是我唯一的底线。”

    骆夫人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伤害到她的儿子,也想要竭尽一切铲除任何在未来的某天可能会伤害到儿子的人或事物,哪怕她的手段看上去是如此的肮脏与不光彩。

    “为什么不告诉他?”

    沈邱鸣问,看似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一针见血。

    骆夫人闻言有一瞬的愣怔。

    待回神后,她讷讷地嗫嚅道:“你……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么?”

    “你觉得我所希望的,又是什么呢?”沈邱鸣虚着眼反问,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骆夫人不假思索地道出三个字:“报复我。”

    “……”沈邱鸣顿了顿,顿时生出些许的兴致,“那麻烦您我是怎么个报复法?”

    “最直截有效的方法,利用琛来报复我。”骆夫人艰涩答道,“而且你已经成功了。”

    “自那以后我们的关系降至冰点,直到现在他都不愿与我重归于好,即便是偶然归家一趟也对我视若无睹。”

    “我们明明是血缘上的母子,在家庭生活中却形同陌生人,不,或许连陌生人都不如。”

    “见到陌生人时他也许会看上一眼,但是见到我——”

    “他视我为「不存在」。”

    到此处,骆夫人好似已耗尽全部的意志去抑制那岌岌夺眶而出的温热泪水,她边低声啜泣着,边动作仓促地从女士包中翻出方布手帕拭过沁红的眼角。

    “……”

    沉默了片刻,沈邱鸣忽地嗤笑一声。

    “您太看得起我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眼神薄凉裹挟着一股浅浅的嘲弄意味,态度冷淡地从唇间吐出一句话。

    “报复,您也配?”

    诚然,唐衍青、肖珩、骆母……近乎当年那些事的所有知情人都一致认为沈邱鸣在六年后选择同骆北琛再续前缘只是他复仇计划的一个必要环节罢了。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再简单不过的报复手段。

    这也是沈邱鸣不想告知骆北琛真相的主要原因,他害怕自己在全盘托出后对方心中同样是如此认定的——

    在沈邱鸣眼中,骆北琛就是单纯用来报复骆母的工具人,而所谓的爱情也只是一个同他虚情假意的可笑谎言。

    事实是,沈邱鸣没有。

    “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复仇计划,什么报复手段。”

    他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骆夫人,眸如漆星。

    “我的母亲可没有您那般心胸狭隘。”

    “她是一位尽职尽责的人民教师,不仅能够培育出优秀的学子,也能够教育好自己的孩子。”

    直至走向生命尽头的最后几分钟,这个被病痛折磨瘦骨嶙峋的可怜女人既没有絮絮叨叨地抱怨自己苦命的一生,也没有在知晓儿子是同性恋的事实后责骂他哪怕半个字,甚至提都没提近几周发生在她身上的一系列糟糕事迹。

    沈母唯一做的,就只是耐心地叮嘱儿子照顾好自己,永远不要迷失于仇恨的深渊,不计代价的疯狂报复只会让他失去更多珍视的事物。

    “去交值得结识的朋友,去你想畅游的诗和远方,去实现胸怀热血的梦想,生活应该是美好而又温柔的,你亦是如此。”

    “我始终相信,对的人总会回到你身边,并让你再度感受到爱。”

    临终前,躺在病床上的沈母艰难地略微抬起头,轻柔地吻了吻儿子的额头,竭尽全力在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生辉的笑容。

    “但愿你从来不缺乏重新开始的勇气,我的儿子。”

    沈邱鸣应下了和母亲最后的约定,且到做到。

    就差没在胸口纹上“我是真情实感love骆北琛”了。

    没想到他们各个都不信,气得他沈羊驼听了一脸的草。

    “您还不明白么?”

    沈邱鸣掀了掀唇角,意味不明道,“您曾经种下什么因,如今就会得到什么果。”

    “现在的局面都是您一手造成的,怨不得谁。”

    房间再度陷入一片寂静。

    短暂的沉默后,骆夫人不禁苦笑着喃喃道,“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么,那我付出的代价……”

    沈邱鸣提醒她,“您还有事吗?”

    “不,没有了。”骆夫人低声应道,“到底这一切都是我酿成的大错,我已再不奢求你的谅解,只希冀你能够好好爱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沈邱鸣闻言平静地给出四个字,“一如既往。”

    骆夫人的眉宇间终于多了一抹浅浅的笑意,此刻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那做手术时我就安心了。”

    沈邱鸣的眼神微颤,隐隐掀起波澜,“手术?”

    “是的。”骆夫人颔首。

    她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淡了一点,旋即又故作轻松道,“虽然这么听起来有几分故意博取你同情的嫌疑,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可能活不久了。”

    早年父亲去世使得骆夫人疲于操劳骆氏集团的繁重事务,落下了不少病根,身体的健康状况也大不如从前,整个人变得体弱多病。

    “半个月后我要进行一场风险率极高的手术,成功的话我兴许还可以多活几年,如果失败的话——”

    骆夫人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接道。

    “这将是你与我的最后一次见面。”

    “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向他转达——”

    “不,我不会的。”

    沈邱鸣毫不留情地断骆夫人,并在对方流露着几分落寞的受伤眼神中缓步朝门口有去。

    “我虽不愿原谅您,却也不算阻拦您的儿子原谅您。”沈邱鸣一边着,一边走到门口,开了那扇紧闭许久的大门。

    而此时门外赫然站立的那道高大人影,正是两人口中反复指代的「他」,骆北琛。

    “那些话,您还是在有生之年亲口告诉阿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