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怜悯
第二日,出乎不卿意料的, 千秋厘安安分分, 老老实实。
从起用完食一直到午后,她都未再吵过要不卿放他走。安安静静的, 不卿一句,她便答一句, 他给她煮吃的,她也不挑不剔地都吃了。
不卿捉摸不透她的想法,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得不吵也不闹,心上暗暗的惊喜却是实实的。
中午, 不卿给她煨了一锅汤,老母鸡汤里面加的松茸、鲜笋和云腿片儿,从早开始,火煨了整整一上午, 云腿都酥了。不卿又用这汤给她煮了一碗面。
外面寒风呼号,雪花漫天飞, 千秋厘围在炭盆边儿,就着铁锅吃得唏哩呼噜。
不卿一双眼不转睛地看着千秋厘, 她的额头微微沁出了些汗珠,沾在细细软软的短碎发上,像清草叶上的露珠, 闪动着晶莹的光泽。
他捉起衣袖,抬手轻轻地在她额头擦了擦。
千秋厘一顿,愣愣地看着他, 一截面条还挂在她下巴上忘了吸上去。不卿伸出两根长指将那截面条拈下,极为自然地送入自己口中。
千秋厘一副惊呆了的模样,连眨眼也不会了。
不卿又抬袖擦了擦她鼻头上的细汗,“满头的汗,快吃吧,吃完我给你烧水沐浴,沐浴完给你把头发洗洗。”
千秋厘没什么,低下头,像一只乖顺的兔子默默地吃着碗中剩下的面,吃完面之后又把汤都喝了,然后将碗筷规规矩矩搁在了几上。
不卿将碗筷收了,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烧好了水。千秋厘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不卿为她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是女裳,大红的颜色,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
待她穿好衣裳,不卿又搬进来两只凳子,一只凳子上搁了个木盆,他指指另一只凳子对千秋厘道:“过来。”
千秋厘便又听话地走过去,坐在凳子上。
不卿走到她身后,将她的头发散开,十指插入她的发间为她轻轻地梳理。她一头黑鬒鬒的细软青丝,比鸦翎还要厚密,十指穿插其间,宛如上好的绸缎。
洗了好几盆水,才算洗完。不卿拿了根干巾,挑起一缕湿发极为耐心地擦拭。
“十八子到底有几串?”千秋厘忽然问道。
不卿一愣,手里略一顿,又继续为她擦头发,“十八子那样特别的法器,世上只此一件。”
“怎么特别了?”
不卿不答。
“十八子到底是你的还是你师父的?”千秋厘又问道。
“自然是我师父的。”不卿道。
“你师父是怎样的人?”千秋厘换了个坐姿。
不卿一愣,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他想了想,道:“正直、无私,心怀天下。他的右腿,便是因救苍生而断。”
“你师父对你很好吧?我看你很敬重他。”千秋厘道。
不卿挑起她另外一缕头发,“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千秋厘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问道:“你的佛珠叫什么?”
“它……没有名字。”
“哦,我看它似乎没有十八子厉害,昨日撞上十八子竟然散开了。你师父既然对你这么好,为何不将十八子传给你?”
“十八子与寻常的法器不一样,除了师父,谁都无法催动。”不卿笑了笑,“能与十八子相提并论的,或许只有陆压的魔言杖。不过,魔言杖本身没有攻击力,与十八子还是差了些的。”
千秋厘轻声道,“十八子那样厉害,被它击中,会魂飞魄散。那一刻,一定疼极了吧……”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宛如被寒风凌虐的弱草。
他以为她是昨日被十八子吓坏了,声音不自觉轻柔了几分,“有我,我会护着你。”
千秋厘忽然将他的手拂开,披散着头发站了起来,从他手中夺过干巾,“不用你擦了。”转身走到炭火盆边坐下,自己擦起了头发。
不卿一滞,怔怔看着她,不明白自己哪里错话了。
他缓了缓,走过去单腿蹲在她面前,“厘厘……”见她没有抗拒这个称呼,他松了口气,“我与紫光,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她对我也没有。”
千秋厘将头发拨到一边,用力擦着,视线放在炭火盆中的一块烧得又红又旺的银丝碳上。
“紫光有爱慕的人,她直到殒身心中爱的都是长钧,而我……”不卿咽了口口水,声音暗哑,“我念念不忘的是你,只有你。”
不卿完站起了身,将她换洗下来的衣裳扔进木盆一起端了出去。
千秋厘停下擦头的动作,缓缓抬头,怜悯地看着他的背影。看吧,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无奈,总是阴差阳错。可是,错过就是错过,回不了头了。
她将棉巾扔在一旁,披头散发地起身走到门边,挑眼向院子中张望,不卿正在角落的那个大水缸边洗她换下来的衣裳。他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千秋厘关上房门,试着催动血灵召唤古苍龙。她每日都试,古苍龙一次都没有出现,就好像与她断了血契一般。
催动了半日,也没个动静。她气馁地一叹,拳头在床上砸了一下。这条龙真是越来越靠不住,下次见到他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大王这是在和谁生闷气呢?”
千秋厘双眼一亮,“黑?快出来!”
眼前出现一道黑烟,渐渐凝固成一条龙的形状,向千秋厘飘过来,将她围在中间。
“秃驴这结界真是令人讨厌,龙变不成人身,想要抱一抱大王都不能。”古苍龙抱怨,“这死秃驴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半路将我家大王掳走。”
古苍龙围着她转了一圈,将她上下量,“大王,孤男寡女,秃驴有没有欺负你?”看到靠墙的那张床,“他娘的,他不会又……老子去灭了他!”
千秋厘叫住他,“他什么都没对我做,你放心。”
“黑,哥哥呢?他现在在哪儿?”千秋厘问道。
“大王放心,大伙儿都在凤随的老巢呢。”古苍龙道,“凤随那娘们够义气,大伙儿正在合计怎么样攻上六欲天,放心,一定把你从秃驴手里抢回来。”
千秋厘垂眼,“六欲天岂是攻就攻的?我叫你来就是要你回去跟哥哥和凤随,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上六欲天。”
“不攻上来怎么救你出去?”古苍龙惊讶道,“和尚要是一辈子将你囚禁在此,你就一辈子不回不死城了?偶宝宝怎么办?”
千秋厘将偶从识海抱出来,偶睡着还没醒,的布偶身子蜷成个团子,她摸摸他头上的揪揪,嘴唇凑上去亲了亲,“你把他带回去交给哥哥。”
古苍龙用嘴叼着偶,“那你呢?”
“我还有件事未办,等我办完了就来合欢宗找你们。”千秋厘道,“你对哥哥,我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叫他千万不要来。”
古苍龙疑惑地看着她,良久,“大王,你还恨秃驴吗?”
千秋厘摇摇头。
“你还喜欢他?还是被他的花言巧语动了,又要和他谈情?”
千秋厘一巴掌拍上他的龙头,“我虽已不再那样恨他,却也不喜欢他。从今往后,谈事可以,谈情不行。”
“你与他有什么事可谈?”
“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千秋厘眯了眸子,“只有他办得到。”
院子外传来明真的声音。
“师叔怎么亲自洗衣裳了,让明真来洗吧。”
“不必,我已经洗好了,你出去吧。”不卿应道。
千秋厘又凑过去亲了亲偶,“你快走吧,他要回来了。好好替我照顾偶,叫哥哥不要冲动,等我。”
古苍龙化为黑烟再次消失。
不卿推门而入,将卷起的衣袖落,从橱里拿出千秋厘的白披风,“在屋子里闷了一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他将披风披到千秋厘身上,系好系带,又拿出一根毛茸茸的围脖在她脖子上围了一圈,“这样就不会流鼻涕了。”
千秋厘弯唇,朝他浅浅地一笑,应了声“嗯”。
不卿一时便觉呼吸都滞了,怔怔立在当场。忽然又觉得那笑容有几分虚无,不真实。就像他每个因内心躁动不安而无法入睡的每个夜晚,伸手抓住的那一束从窗外射进来的月光。
明明被他紧紧握在掌中,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第一次被她占据了主动,被她捉了袖子,拉着走出门去。他一步一步,被她拉着前行,宛若即将踏入一场春秋大梦。
两人踏入梅林,千秋厘松开不卿的手,向前轻快地奔跑,风吹得兜帽落下,一头黑鸦鸦的青丝在风里飘舞。
不卿冷冷清清立在一株梅树下,一双眼不转睛地望着千秋厘。千秋厘正在雪里,踏着一地的乱琼碎玉朝他走来。
“架个秋千吧。”千秋厘对他道。
不卿挥手,在幻境中架起一架朱漆的大秋千。千秋厘坐上去,仰头对他笑,声音又娇又甜,“你推我。”
不卿的双手搭上她的肩膀,四肢僵硬。
她在白雪梅林之间高高飞起,雪白的斗篷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大红的裙裳,像艳阳一般耀目。
不卿眯了眼,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在他眼前重合,一个哀伤,脸上一滴泪,一个明媚,在秋千上飞舞。他眼角的红丝陡然一亮,红得像妖火。
千秋厘忽然松了手,从高空中跌落。不卿纵身飞上去,伸出双臂接住她,抱在怀里。
她两腮粉哝哝,像新出炉的白馒头,让人想咬一口。胆子那么肥,抱在手里却是轻掂掂的,掌中腰肢细得只有一捻捻,一把便能掐断。
不卿低头看着她,她在坏笑。在她脉脉流动的眼波中,漂浮着一朵朵盛开的桃花。
她便是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迟疑地给她。
天地之间,她胜过一切。
那一刻,他想。
作者有话要: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