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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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六, 雨过初晴。

    莫三刀一人一马,驰过一片片碧如翡翠的茂林,驰过一条条宽广平坦的大道, 清风吹在他脸上、胸膛上、心尖上……直将他吹得也变成了一阵风, 倏尔在旷野, 倏尔在云端……

    饶是肚中无几点墨, 莫三刀也不禁想高呼一句“复得返自然”。

    不过前一句,却是不敢高呼的。

    离开登州, 一路南下,先去就近的风雨渡尝荷花蕊,后登玄武山赏烟霞,半月之后,囤积于心的玩瘾解了大半, 莫三刀开始干正事了。

    这件正事,便是那晚在他脑袋里反复转, 但到底没有被他出口的另一个出门目的——找一找阮晴薇。

    大婚那夜阮晴薇不告而别,花玊吩咐韩睿即刻调查她的去向,众人皆以为不消几日,便可与阮晴薇重聚, 却没想到, 这位号称“大公子之眼”的韩侍卫竟像泥牛入海似的,足足一个月毫无音信,等到好不容易回得城来,却是空手撩脚, 一脸狼狈相瘆人得莫三刀夫妇险些不敢认。

    饶是莫三刀对此情形似曾相识, 张口问:“你被她了?”

    韩睿黑着脸点头。

    花梦惊得哑口,莫三刀只好上前安抚, 又问:“她人怎样?现在在哪儿?”

    韩睿微微敛眉:“最后一面,三姐人在沧州攸县,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花梦抢道。

    韩睿深吸一气,道:“三姐她跟蓬莱城没关系,让我们不要再去叨扰她。”

    一声惊雷,在场诸人皆是一怔。

    莫三刀收紧唇角,没再话。

    韩睿看看二人,最后还是选择向花梦请示后续行动,花梦量了下莫三刀的神色,沉吟道:“吩咐玄武堂派人过去,不必惊扰她,暗中护她周全即可。”

    韩睿会意,领命而去。

    待人走后,花梦向莫三刀解释:“玄武堂最擅追踪,跟上晴薇后,即可将她的行踪随时上报,等过些日子她心里释怀些了,我们再去接她回来。”

    莫三刀心里正闷,听她这么,便也只好点头。

    可谁料,不到一月,玄武堂陆续传来消息,派去跟踪晴薇的个个没好下场,不是给回来,就是给骂回来了。

    莫三刀完全不能理解:“她骂人我知道,可她功夫可没那么高。”

    堂主谢顺讪笑:“如今晴薇姑娘是咱们城中的三千金,别是武功不高了,就是没功夫傍身,咱那些人不也得照样挨?”

    莫三刀牙痒:“不是暗中护卫,不惊扰她吗?”

    谢顺笑得像个核桃:“要我啊,到底是咱蓬莱城的三千金,我听底下人,三姐可机灵了,齐胥是三队一等一的暗卫,也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待了三天,李虎儿就更不用了,半个下午不到就给三姐揪了耳朵……”

    莫三刀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在撞钟,满脑袋轰轰响:“行了!”

    谢顺咂咂嘴:“二少爷,咱还接着派人盯吗?”

    莫三刀扯唇笑:“要去你去吧。”

    谢顺望着少年抽身而去的背影,神魂俱震。

    那天,莫三刀失眠一宿,临近天亮,终于忍耐不住,把花梦戳醒,问:“你,她为什么要这样?”

    花梦睡眼惺忪,回过神来后,挣开他的怀抱翻了个身。

    莫三刀提心吊胆:“怎……怎么了?”

    花梦掖着被褥,声音瓮瓮的,像是从被褥里传来:“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

    莫三刀百思不解,凑过去:“为什么?”

    花梦扭头,给他递了个他至今也没参悟的眼神:“你知道她现在最不愿见的是人谁吗?”

    莫三刀当时也是鼓足了勇气:“你?”

    花梦:“……”

    以莫三刀苦思冥想一夜的结果来看,阮晴薇之所以那么抗拒回来,无外乎是难以接受自己恨了十九年的蓬莱城突然间成了自己的家,如果硬要在这个“家”中挑出一个她最不想面对的人,十之八九,便是花梦。毕竟,在阮晴薇那儿,花梦从来就没有过好形象,最开始,是仇人之女,再然后,是破坏自己“姻缘”的情敌,这冷不丁地成了嫂嫂,换做谁人估计都难以接受。

    是以当花梦一问,虽然明知不该,莫三刀却也还是冒着险了。

    却见花梦眼皮一耷,那黑亮黑亮的眸子里一下子像灭了灯似的,杳无光芒。

    莫三刀慌得赶紧去抱。

    花梦被他捞进怀里,一时真是哭笑不得,压了火道:“不是我。”

    “那是谁?”莫三刀有些急了。

    花梦深吸口气,似乎放弃了引导,一针见血:“你。”

    你——

    莫三刀脑袋里一轰,反应过来后,手脚一阵发凉。

    花梦缓缓道:“如果我爱的人,突然间变成了我的亲哥哥,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见他。先前你为对付何元山,让她凤冠霞帔,将何元山骗至婚礼上,她能答应,不是因为她恨何元山,而是因为她爱你,她……想成全你。可是,成全,不意味着她可以若无其事的、眼睁睁地看着你和我……”

    到这里,到底不能再下去,花梦又从莫三刀的臂弯里挣出来,抱紧被褥躲到了一边去。

    “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再一次从被褥里传来,瓮瓮的,也钝钝的,戳着莫三刀的心。

    那一天,天出乎意料的亮得特别晚,莫三刀也出乎意料的特别安分,再也没话。

    一日后,他找到谢顺,吩咐:“以后不必再派人去跟了。”

    六月底,骄阳正红,热辣辣的日光照射在湖面上,星芒成千上万,闪得人眼花。莫三刀拿斗笠盖着脸,平躺在一条孤舟上,任微风轻浪将他送至湖心,又由湖心送至湖岸。

    岸上人声交杂,有老叟,有壮汉,妇人,有少女……和着风声、水声进入耳里,便使这人间朦胧得如梦一样。莫三刀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倏然间破天荒想,这些声音里,会不会也有晴薇的声音?这如梦似幻的人间里,是不是也有着晴薇的身影?

    这么想着,莫三刀蓦然回忆起以往阮晴薇满世界寻自己的日子来。那时他初尝闯荡江湖的新鲜滋味,往外一跑就是一两个月,后来玩心大了,半年不回家的也有,阮晴薇便在他后面不停地找,不断地追……

    来也是怪,无论他跑到哪里去,最多八十二天——就是去不归山的那次,阮晴薇总能重新把他捏回掌心里。

    她简直在效法如来佛,耗尽终生修为,练一张能将他牢牢箍住的如来掌,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可是,真的是不疲的吗?

    莫三刀忽然又想起另一个情景来,那时候,他们还有婚约,他们还不知道彼此是兄妹,她叉着腰站在院里埋怨阮岑总不归家,忽然间警告他:“以后我们成亲了,我绝不许你这样。”

    他想也没想便回:“你这么能追,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啊。”

    她当时的样子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那这么追来追去的,我不会累啊!”

    他没心没肺地回:“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有趣吗?”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哪里是没心没肺,简直够狼心狗肺了。

    这是他离开登州的第二十三天,正儿八经开始找阮晴薇的第八天。

    找人、追人很累,很累,尽管他才坚持了八天而已。

    一阵水浪掀动木舟,溅起水花,洒在莫三刀拿来盖脸的斗笠上,他微微偏头,透过斗笠的细缝望去,艳阳底下,有两只兰舟刚从身边划过,划舟的、乘舟的俱是少女,穿着短衫,挽着竹篮,正预备往湖心采莲而去。

    骄阳下,水面清圆,风游荷举,少女的笑靥倒映在水里,嬉嬉闹闹,笑笑,也不知怎的,又突然你一句,我一句地哼唱起当地的调来。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莲子,怜子。

    莫三刀在心里琢磨着这个词,又琢磨起那天花梦的话——如果我爱的人,突然间变成了我的亲哥哥,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见他。

    他琢磨着,推敲着,体会着,长叹一声,百感交集,千愁并至。

    他知道花梦的是对的,晴薇不想见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莫三刀。

    可是,他又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告诉她:无论怎样,他在的地方,都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