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她向来明事理,将这些弯弯绕绕看得分明,而整个京都也擦亮眼睛等着苏家的处罚结果。
她对着梁苏暮张不了口。
待处理完苏家,她就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是跟嫡姐,还是跟母亲。
再是最亲的人,中间到底隔了人命。
宗月低头,眼眸涩涩的难受。她呆滞半晌,终究是走进去。
里面分为四间,一间关了苏相与苏宗白,一间关了太后与太皇太后。剩下的两间,分别关了苏家其余男丁和女眷。
那些人在看到宗月走进,气氛凝滞,纷纷噤声。
昔年身边客,而今阶下囚。
宗月走至苏相牢门前,抬步走入。
里面的两人闻声抬头,皆大恸。
“月儿。”
“妹。”
苏宗白搀扶着苏相,两人彼此互为依靠。
进来的人,是他们的幺女和妹,也是如今皇帝的枕边人,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新朝皇后。
宗月面无表情瞧着两人。
“苏家对不住你。”苏相闷闷的发出一声。
三个都是理智的人,便少了那些歇斯底里。
世上的许多事情,一些时间便足矣令它释怀,另一些,便是沧海桑田也一直记在心间。
过往种种,有亲情浓厚的时候,亦有冷酷无情的时候。
“我记得父亲过,”宗月垂下眸子:“再次相见,就只是敌人了。”
“是。”
“我很难想象,一家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宗月望着眼前的老人,一夕之间须发尽白,身材佝偻。
她的兄长,素来干净整洁,衣角从不沾染尘土的兄长,如今满脸胡茬,面容憔悴。
宗月没绷住,声音都带了颤意与沙哑。
“你去见过你母亲了吗?”苏相第一句话是这个。
“还不曾。”宗月摇头:“母亲被软禁,但无人为难她。”
“那就好,那就好。”苏相不住点头。
宗月看得酸涩不已,别开脸。
“你何时回的京都?”苏宗白眼眸深沉:“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那时她一路向南,他便没有去追,只想着天高海阔任鸟飞,他的妹妹合该自由快乐。
却没想到,还是回来了。
“回来有一阵儿了。”宗月答道:“若我不回来,今日谁来看望兄长和父亲呢?”
苏宗白苦笑:“你今日来,是对我们的处罚有了结果吧。”
“你吧,我们该怎么死?毒酒还是上吊?或是,五马分尸?”
“兄长,”宗月打断苏宗白的话。
苏宗白僵住,惨白着脸看向她。
“我很好奇,京都究竟是怎么败的。”宗月侧头,问出一直以来心底的疑惑。
“不过一年多,京都有兄长和父亲,为何会败的如此迅速?”
她收到的所有消息,对于梁苏暮如何胜利都是一笔带过。
那兴许是无心之失,毕竟都胜了,大家只注重结果,何必将事情描述的那样详细?
但她却很好奇。
那头,父子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最后还是苏宗白出了声。
也没什么好遮掩美化的,在牢里这么些日子,他们早就将失败的原因前思后想,最终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先是,”苏宗白颓然道:“梁苏年自登帝后,与苏家越发离心。而父亲态度太过强硬,梁苏年是太后亲子,太后虽一心向着苏家,时间久了也有所不满。”
“后来,梁苏年早早对你有意、皇后娘娘有名分而无宠爱之事发,彼此矛盾加剧。梁苏年又开始频出昏招,致使京都在许多地方失利。”
“皇后娘娘怀有身孕后,梁苏年被彻底架空。同时,雁门关与京都的战役也开始全面爆发。”
到这里,苏宗白停下叙述,而苏相接过话头:“我老了,各个方面要顾忌的太多,遂令京都采用怀柔策,政治偏向于少打仗。”
“我刚愎自用,不听劝阻,而天下争锋,群雄逐鹿,非铁血腕难以达到目的。”
“我太信任父亲,明明看出不对劲也不曾加以制,只以为父亲的决定全是对的。”苏宗白插了句话。
苏相颔首,轻叹一口浊气,老态龙钟:“原先京都武将,皆以梁苏暮为尊。京都本就兵力薄弱,重文轻武。再加上太多的决策问题,当时的京都已经如同摇摇欲坠将要坍塌的城墙。”
“司徒家暗中投靠梁苏暮,明面上却是苏家忠心不二的狗腿子。且司徒家蛰伏多年,我与父亲都没能看出端倪,最后被司徒家狠狠反咬一口,他们甚至想从内部打开京都城门。”
宗月懒得纠正他的称呼:“巧了,马车内是王府患病幕僚,幕僚深得王爷信重,我今夜出行,便是寻大夫为他治病。”
“是么?”季宁远语气讥嘲:“听闻端王在牢中昏迷,不知王爷现在何处?”
“季少主也了王爷在牢中,此刻自然是在牢中。”
宗月双猛地攥紧,然面上不动声色,盯着季宁远。
“不过”她垂眸,冷笑:“季少主有何颜面跟我季家之耻?”
“当日拦尔马车,不过是为报昔年季少主的恩怨罢了。”
“真要起来”宗月抬眸望向季宁远:“当初在云城、在海上、在京都,你季宁远带给我的耻辱,又何止一星半点?”
季宁远渐渐收敛了笑意,他避开宗月的问题,道:“如今京都一片混乱,宗姐自京都来,可知在下姑姑、后宫熹贵妃现在如何?”
闻言,宗月神色淡淡:“天子驾崩,后宫嫔妃该如何,熹贵妃就会如何。”
季宁远眸光微寒。
“一切皆是熹贵妃的选择,季少主何必挂怀呢?”
“何意?”季宁远目光平静,却是怔住。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熹贵妃在宫中生活了一辈子,锦衣玉食。你确定她会愿意回到季家的尔虞我诈中吗?”
“天子驾崩,她不再是贵妃。回了季家也不过是出嫁女死了夫婿回家罢了,日后恐怕还会受当家主母的脸色。”
“季少主觉得,这是熹贵妃想过的生活吗?”宗月话音轻飘飘的。
季宁远陷入沉思。
他眉宇轻轻皱起,显然在宗月之前,他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的。
在他潜意识里,这些都不算是问题。他和季宁雅都跟熹贵妃感情极佳,而他是季家下一任家主板上钉钉。
当家主母再嚣张,也得给熹贵妃面子。
可仔细一想,这又确确实实是个问题。
他虽与熹贵妃感情好,可他上头还有祖母、亲生母亲,未来还将有爱妻在家。
当初他能为了大局而置熹贵妃于不顾,难保他日不会为了家族和睦冷落熹贵妃。
他一向是理智又无情的。
“是姑姑让宗姐向我转达的吗?”季宁远思索一番,略有迟疑问道。
见他还真的正正经经思考一番,宗月嗤笑出声。
“假的。”她毫不留情戳穿自己谎言:“熹贵妃乃天子妃嫔,我何曾有会见过熹贵妃?甚至我连熹贵妃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季宁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终于被宗月激怒,轻而易举拂袖,凭空一道劲风向宗月飞速而去。
宗月冷了脸,早就做好准备防御,奈何劲风速度太快,她一时不察,那道劲风削去了她几缕发丝。
那发丝在空中飘扬,最后巧合般落在季宁远心。
季宁远伸将发丝接住,拧眉,心中某处微动。
他下意识抬头,目光瞟向不远处那辆马车。哪怕有帘幔遮挡,他也能想象出梁苏暮是何模样。
毒既然出自季家望春阁,他很是清楚梁苏暮不会苏醒,倒也不知苏嫣然得了没。
察觉到他的目光,宗月身影未动,不着痕迹挡在马车前。
季宁远改变了主意。
“当日在下匆匆奔回岭南,又在瘟疫呈可控之势时急忙赴京,目的就是打宗姐一个措不及。”
“看来现在已经奏效了。我有备而来,宗姐却丝毫没预料到。”
他目光直直盯向宗月:“宗姐那日一定要留下家奴马车的豪言壮语我还记得,今日在下便效仿宗姐。”
他顿了顿。
宗月缓缓放在腰间长鞭上。
“不过我不想要那马车,只希望能邀请宗姐去岭南做客。”
宗月愣住。
她紧紧蹙眉盯向季宁远,原以为季宁远要杀梁苏暮,她已经做好与季宁远同归于尽的准备,哪知季宁远目的竟然是她?
“王妃不可!”司水骤然惊呼出声。
“王妃不必受这歹人胁迫,我等愿拼死护王爷王妃回边境!”他话铿锵有力。
一旁众人也神色激动:“我等愿拼死护王爷王妃回边境!”
作为梁苏暮最信任的暗卫,他们再清楚不过宗月在梁苏暮心中的分量。
若今日真的让宗月跟季宁远走了,等梁苏暮苏醒,他们不死也残。
何况这段时间宗月深得人心,先帝圣旨那么重要的东西,她为了不让他们受伤轻而易举就拿出来了。
她那般为他们着想,他们为保护她从容赴死又何妨?
见众人态度慷慨激昂,季宁远笑了。
“宗姐,我既有备而来,就有把握将你们全留在这里。您可要好好考虑清楚啊。”
下意识的,他犟着不肯叫宗月为端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