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昭武帝不动声色将秋漾护在了身后,只见不远处吵吵闹闹,两个精壮汉子抬着个担架,担架上似是躺了个人,已没有几分?活气,一只垂下来,瞧着倒像是女人的,随着走动不自然地摇晃着,麻布盖头,身边是一个形容苍老的妇人,还有一个个头略显瘦弱、穿一身书生长衫的男人。
老妇人正哭天抢地抹着眼泪,而与之相对的则是衣着较为讲究的几个人,两边显然正在争论什么,秋漾隐隐听见了他们要去京兆府告官,那担架上抬着的正是个死人。
大致上是对面害死了他们家的儿媳妇,因此要求赔偿,而对方则认为自己不必赔偿,两边争论不休,边走边骂,秋漾此时却已无暇顾及她想吃的驴肉火烧,只不停盯着看,那只垂下担架的死人散发着诡异的乌青之色,还能瞧见臂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昭武帝蹙眉,单搂住她的肩膀,秋漾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见过死人,那只不停摇晃的死人像是有魔力一般,叫她移不开眼睛。
老妇人嚎啕大哭又破口大骂,虽哭喊“我可怜的儿媳妇”,却不见她真情实?感掉几滴泪,全程都在磨着对面要赔偿,而穿着长衫的书生精神萎靡,耷拉着脑袋,任由老妇人出头,边上只听人叹气:“唉,生在这样的家里,也着实?是苦了这王秀才。”
话的是个围观的大哥,秋漾朝他看去,问:“这人还是个秀才?”
“是啊。”大哥一看有人问八卦,瞬间激动,“这位哥你不知道,王秀才这人挺不错的,可惜就是运道不好!每回去考试,要么腹泻要么风寒,都是叫人给抬回来的!再好的家底儿也不够他这样败,这不,他爹死的时候好歹留了瓦房铺子,为了供他读书,这全都砸进去了!现在是连媳妇都没喽!”
“他妻子是被人害死的么?”秋漾忍不住又看向那只,眼底闪过一抹不忍,若是被人害死的,定然要讨个公道才是。
谁知大叔却:“要我,这钱本也不该赔。”
秋漾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错愕地看向这大叔,大叔却没注意到她的眼神,而是:“这王秀才把?媳妇租给人家
,本就拿了不少银子,好的他媳妇得给人生个儿子才算,结果却死了,人家是又花了银子又没得儿子,凭啥还要再给他赔银子?”
昭武帝低头看向秋漾,秋漾正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场闹剧,王秀才在边上一声不吭,他老娘哭嚎着要银子,不远处还有一个女孩拉着个男孩的,衣衫虽不算褴褛,却也洗得发白,而被王秀才一家缠上的那户满脸都是晦气,看起来像是双方都谈不拢,所以准备告官,一路吵闹咒骂行至此处。
他不由得轻轻摸她的脸:“秋漾,秋漾?”
妈妈是考古学家,秋漾对历史也颇有了解,“男子家贫,嫁卖妻子以自活”的事例并不罕见,但对于秋漾来,那些都是她在妈妈口中听到的,在书中看到的,从没有如?此血淋淋地亲眼目睹。
再穷的男人,只要他有一个妻子,就能将妻子典当出去换取银子,明明是最讲究礼法规矩的时代,却偏偏在这种恶事上毫无伦理道德,又要给女人立贞节牌坊,又要拿她们的肚皮子赚钱。
连读了圣贤书的秀才都是如此。
秋漾浑身发冷,她看着那个一直张牙舞爪破口大骂要赔偿的老妇人,看着那个唯唯诺诺低着头不言语的王秀才,还有年纪却已神?情麻木,只看顾着弟弟,未来兴许会变成和?那死去女人一样的女孩还有周围百姓面上的司空见惯与冷漠,没有人把那个死去的女人当人,她只是一件商品,一件已经失去价值,但在死后也许还能再创造些许利益的商品。
秋漾自认为穿到大齐后活得已十分?不易,可这里还有更多更多不幸的女人,老妇人不是女人吗?可她丝毫不怜惜儿媳妇,而有母亲在最前头冲锋陷阵,王秀才可以什么都不,还能换得旁人一句“生在这样的家里,也着实?是苦了这王秀才。”
难道被当作物品典卖的女人不苦吗?
虽然她死了,但王秀才却没了银子啊!
昭武帝将秋漾搂入怀中,她脸儿泛白,眼睛却还直勾勾盯着那可笑的闹剧,他不愿叫她再看,想带她离开,却被秋漾抓住了,她是留漂亮指甲的,平日又爱美,在现代世界做美甲,在大齐也会自己涂蔻丹,
时时刻刻都要精致美丽,因此和那只苍白发青的死人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秋漾的纤细洁白,连一个茧子都找不到,可那只死人却无比粗糙,皮肤泛黄,细疤痕无数,可能是死后没受到很好的对待,无名指跟拇指的指甲已经脱落,再加上沾了不少泥土尘沙,愈发显得凄惨可怖。
人与人是不同的,自生来便不同,虽然自己的幸福并不是罪过,但秋漾还是觉得十分?难受,她靠在昭武帝怀中,抬起头看他:“圣人我怕。”
真要可怕,恐怖游戏跟电影里的情节可比这一幕可怕多了,更别提周围还有许多活人,但秋漾却觉得再恐怖的游戏也不及眼前这一幕触目惊心,她害怕这些人面上习以为常的表情,害怕女孩麻木空洞的眼神,甚至害怕那麻布蒙头、根本无法对她造成伤害的死人。
比起死人,竟然是这些活人更可怕。
昭武帝轻抚她的头发,安抚着:“我会改变这一切的,我会剔除这身脓疮烂疤,我会让这吃人的世道转变,会让这个国家活过来,让这些人睁开眼。”
“我会保护你。”
秋漾的在轻轻颤抖,她听着圣人坚定无比的声音,抬头看见的是他严肃又满是冷意的目光,这目光不是对她的,他是认真的,这严谨古板的性格曾经叫秋漾觉得十分?不讨喜,然而当他真正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时,便一定会做好,且决不后悔。
认定了喜欢她,就会为此而努力,想要成为好皇帝,也绝不是空口白话。
“二、二位?”
身后传来满是犹豫的叫声,秋漾一扭头,卖驴肉火烧的大叔正拿着已经用油纸包好的火烧,满是迟疑地望着他俩。
虽然大家都围过去瞧热闹了,可两个大男人当街搂搂抱抱也相当吸睛,至少火烧大叔表示自己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秋漾赶紧把昭武帝推开,伸接过火烧,却也没了吃的欲望,眼看那堆人又往前走了,她拽了拽昭武帝的袖子:“我们也去看看。”
昭武帝同样想瞧瞧官府会如?何判这个案子,便从善如?流地被秋漾拽着走,从这里到京兆府大约需要半柱香,一路上那两家人都在争执不休,几乎没人
去管那人腿短的两个孩。
虽然都是姐弟俩,但弟弟的衣料明显比姐姐好太多,秋漾拿着驴肉火烧,看见女孩的眼神一直朝这看,她心下一动,弯腰将火烧递过去:“你是不是饿啦?”
女孩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秋漾露出笑容:“这个送给你吃好不好?姐大哥哥刚才吃了太多,都已经吃不下了。”
秋漾笑起来很甜,亲和力也强,再加上确实是饿了,奶给弟弟买了包子却没给她,女孩试探着伸出一双鸡爪子般又黑又瘦的,刚将火烧接过,还没来得及咬,那男孩劈就来夺,狠狠地把姐姐推倒在地,秋漾最烦这种熊孩子,肥头大耳的,有女孩两个胖。
她当然不会惯着,直接又把?火烧抢回来,顺便冲男孩做鬼脸,丢了也不给你吃!
男孩呜哇一声倒地,开始表演翻滚大法哭号不休,前头那还跟人掰扯的老妇人咻的一下冲过来,恶狠狠瞪着秋漾:“你干什么!”
男孩一边哭一边叫喊着要吃,还伸想抓火烧,秋漾宝贝地放到身后,老妇人抱着孙子心肝肉儿的哄着,转一巴掌打在女孩背上,凶神恶煞:“让你看着弟弟,你干什么吃的!”
女孩眼里满是泪水,却不敢多,随后老妇人哄着孙子,只是口中出的话令秋漾毛骨悚然:“乖孙不哭不哭,过会儿奶给你买肉包子,好大的肉包子!你娘那丧门星忒地晦气,生个娃儿都不行,害得家里拿不到银子,我可怜的儿哟,下个月的笔墨钱没了可怎么办哦!”
男孩哭哭啼啼,根本不听老妇人,直接上,又咬又打,磨着老妇人心疼半天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给他买了点吃的才作罢。
即便如?此她也不生气,还心肝肉儿的继续叫,而女孩的眼神又渐渐恢复了空洞与麻木,看得秋漾齿冷。
因为女孩照顾不好弟弟,老妇人一把?将她推开,反把?孙子抱起来大步往前赶,女孩腿短走不快,秋漾没忍住,弯腰抱她,的孩子畏缩地想挣脱却又不敢,秋漾单抱她,另一把?火烧送到她嘴边,冲她笑:“趁着没人看,快咬一口。”
刚出炉的驴肉火烧真是美味至极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驴肉的滋味可见一斑,常年不见荤腥的孩儿哪里尝过,在秋漾的鼓励下咬了一口后,眼睛瞬间便亮了!
而她爹也好,奶奶也好,没人在意她究竟有没有跟上去。
昭武帝道:“我来吧。”
秋漾摇摇头:“她怕你。”
昭武帝身形高大,女孩很?怕这种力气大又吓人的人,秋漾却不同,她纤细柔软,身上还有香气,最重要的是她笑起来特别甜,谁敢让昭武帝抱啊,他那张没表情的脸能止儿夜啼。
到了京兆府,老妇人放下孙儿敲响鸣冤鼓,围观的百姓们也都十分?好奇围在府衙门口,京兆府尹扈松章皱着眉升堂断案,堂前两家人互相指责谩骂,他重重拍下惊堂木,才使得公堂肃静,随后令击鼓之人陈述冤情。
老妇人以头抢地哭道:“我家媳妇命苦呀!这刘家人害死了她,却不肯赔偿,如?今我儿媳妇的尸体就在这里,还请大人还我们一个公道!”
那边刘家人也不乐意:“当初好的,你家儿媳给我生个儿子,再给钱,如?今她一尸两命,我还没怪她晦气,弄污了我家门庭,你却反咬一口要来讹我?大人!这老货处心积虑为的不过是骗取我家钱财,我家虽算得是个富户,却也并非家财万贯,这租妻时花了五两银子,如?今人死了,我却没落得个儿子,我却找谁理去?!”
扈松章重拍惊堂木:“住口!公堂上如?何容得你们这班放肆!”
女孩在到了京兆府后便跑向了王秀才,她还回头看了秋漾一眼。
大人们在争吵咒骂,孩子却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离家一年的娘死了,死又是什么呢?
但是娘死了之后被送回家,就没有挨奶奶的打骂,要是自己也死了,是不是奶奶也不会打她骂她啦?
扈松章算是听明白了,这王秀才家境贫寒,支撑不起他科考花销,败光家产后,便将主意打到妻子肖氏身上,将肖氏典给富户刘虎,这刘虎妻子生不出孩子,又不想纳妾,于是便租妻生子,立了字据后,先付了五两银子,约定等肖氏生了儿子,再把?人送回来,同时付掉接下来的五两,谁知肖氏一尸两命,这下刘虎觉得晦气,不愿付
钱,王家觉得人死在刘家,就应当刘家赔偿。
肖氏已死了好几天,为着这桩官司,迄今尚未下葬。
扈松章眼底满是怒火:“你们两家,一个卖妻,一个买妻,此举与禽兽何异?亏你王泉还是个饱读圣贤书的秀才,毫无气节担当,竟做出如此令人发指之事!似你这等狼心狗肺之徒,若是能考中举人,才是老天无眼!”
王秀才慌了,辩解道:“大人!大人!是我娘要我将妻子典出去,我心中也是不愿的——”
“没错没错!大人,是我跟媳妇商量好的!她也同意的!”
老妇人见儿子受责,连忙将罪揽到自己身上,扈松章却根本不吃这一套:“但凡为女者,焉有自愿为奴为婢为妓?你口口声声是肖氏自愿,本官且问你!你敢不敢对着肖氏的脸,再一次她是自愿?!”
他一挥,差役掀开肖氏蒙脸麻布,死了数日的肖氏是难产而死,面目狰狞双眼圆睁,愣是将那泼辣的老妇人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秋漾也吓了一跳,昭武帝从背后搂住她:“别怕。”
“至于你刘虎!知而典取,与王泉同罪!”扈松章啪的又拍了下惊堂木,目光在掠过死者时,面上闪现出几分?痛心。“本官判你们各一百大板!”
这判决一下,刘虎瞬间瘫软,悔恨无比,早知给了那五两银子,也不必遭这大罪!
王泉更是体似筛糠,他是个文弱书生,哪里经得起这一百个板子?当下竟是脑中灵光一闪,大声道:“大人!我大齐律例中对典妻并无明令禁止!民?间多有,大人不能罚我!我、我是秀才!我身上是有功名的!”
刚才被喝斥时他将责任都推到母亲身上,这会儿真要问责自己了,反倒开始大吼大叫,其丑态令人作呕。
扈松章冷笑:“本官话未完你便开口叫嚷,扰乱公堂该当何罪?”
典妻打不了你,扰乱公堂也打不了?!
眼见那王秀才与刘虎都被拖到院子里受刑,秋漾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快慰,在官差面前,老妇人也不敢再胡搅蛮缠,只哭喊不休,没一会儿那王泉便只剩下出气儿没了进气儿,刘虎身板好些,却也没强到哪里去,下|身一片泥泞烂糊,见不着一块好肉
。
就连那王家那熊孩子这会儿也不敢闹腾,宛如?一只鸡仔被吓得瑟瑟发抖。
老妇人越是哭喊,衙役们下越重,她慢慢看出几分?行道,死死捂住嘴不敢再哭,直到结结实?实?一百个板子打完,王秀才早已昏死过去,先前那帮忙抬尸的两个精壮汉子来要钱,他们可不敢在这京兆府继续待了,一会儿再叫官爷给打了板子。
老妇人舍不得儿子碰晦气的尸体,便出钱雇的人,这会儿哪里还想着给钱的事?两个汉子见要不到钱,也不敢强来,只得暗骂一声倒霉。
最后这两家人通通被丢出京兆府,老妇人坐在地上抓着脚脖子拍地大哭,求周围的好心人帮帮忙给请个大夫,可谁愿意吃力不讨好?
她拧住孙女的屁股肉使劲儿掐:“要你有啥用!要你这赔钱货有啥用!你怎么不跟你那丧门星娘一起死了算了!”
竟是将火气全撒到女孩身上来了。
而那肖氏的尸体,仍旧孤零零躺在公堂之上,牌匾上那清正廉明四个字,此时此刻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围观的百姓四下散去,惟独秋漾跟昭武帝没有动,守门的差役好心提醒:“二位郎君还是速速离去吧。”
退堂后,扈松章并未离去,他走到肖氏尸首前,蹲下检查她的四肢与腹部,见她身上伤痕遍布,道:“叫仵作来。”
秋漾与昭武帝对视一眼,他牵过她的:“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宫吧。”
她肯定没心思再四处逛了。
秋漾嗯了一声,昭武帝又道:“我会让人盯着这件案子,随时回禀。”
女孩承受完奶奶的怒气,又孤零零地坐在地上,老妇人不知怎地,在打孙女的途中双突然疼痛难忍不听使唤,她心中又怕又慌,乞求过路人帮忙时真可谓是十分?可怜,偏偏对着孙女却又刻薄无比,一个人竟有两副完全不同的面孔,实?在是令人心头发寒。
得到圣人指令暗中出的暗卫并没有惹人注目,秋漾不知道该怎么办,给女孩银子?怕是刚给便要给老妇人抢走,便是老妇人不抢,她一个女孩也保不住,而像这样的女孩又有多少呢?等她长大之后,会不会又是下一个肖氏?
直到几个差役走出
来,二话不托起老妇人就往京兆府里走,“你在外头大声喧哗,有失体统,大人要治你的罪。”
剩下那个差役则蹲在了女孩跟前,似乎是在跟她话,半晌,女孩犹豫着点了点头,跟在了他身后。
“这位扈松章大人倒是个好官。”
“就是个刺头儿。”
要不是昭武太子暗里护着,就这性格,早被先帝砍了脑袋,仇家遍地。
但也正是因为有此人在,洛京才有这安定祥和。
可只有一个扈松章是不够的,他不过是个四品京兆尹,即便断案识人,也仅能为少部分人洗刷冤屈讨回公道,想要改变这个国家远远不够,朝中浑水一片,窦和正还在一天,便腐朽败坏,不能大刀阔斧的斩断和改变。
“就像奴隶受主人支配,肖氏依赖夫家而活,便是夫家的财产,倘若她有自己生活的能力,倘若能够有接纳她的地方,也许就不会有这样一出悲剧。”
昭武帝的声音低沉好听,“夫荣妻荣,夫损妻损,但男人有妻子打底,便能吃妻子的肉喝妻子的血来养活自身,每个男人都是奴隶主,每个妻子都是奴隶。”
他之前一直不能理解,为何秋漾的父母仍旧对彼此有感情,却拒绝了婚姻的束缚,现在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曾经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去到现代世界,现在他也明白了,出现在他眼前的苦难,死去的是他的子民?,那是悲惨黑暗毫无未来的一生,而他应当为此负责。
如?果不去尝试,肖氏这样的人就永远不会消失,她们需要读书、需要工作、需要自由和不的权利,长夜漫漫,天明终将到来。
昭武帝抬头看向天空,万里无云,一片青天。
他感叹着:“男人是我的臣民,女人也是我的臣民,一位优秀的领导者,当从解放妇女始。”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