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part.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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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中餐厅是个比较尴尬的存在。

    对于现在的吴谢而言,不管谁请他吃饭,都是个不怎么明智的示好举动,这个举动会导致他做出些异于常人的行为。

    譬如无知无觉地吃下数量惊人的八角。

    实在不是他想吃,而是剁碎的八角跟蘑菇混在一起,他实在无法只靠肉眼辨别它们的区别,然而即使吃进去,无论是嚼劲还是碎块质感,相差得其实不那么大——对于失去味觉的医生而言,山珍海味还是黑暗料理,除了对人体健康的那点影响尚且让他在意,其余并无任何区别。

    吃起来都是一样的味道。

    一样的没有味道。

    此刻他面对端上的前菜,闻着洋葱汤的浓郁气味,看着盘里晶莹剔透的鱼子酱,内心承受着与菜色不符的漠然。

    表面上,他还是拿起了勺子,在半开放式的天台上,将一勺热汤和着晚风送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抿下一口气泡水,男人关切询问,“正宗吗?”

    “白少请客从来没让人失望过。”滚烫的热汤滑进食道里,医生不动声色地捏紧勺柄,“西餐不讲究正不正宗,对于我来,能觉得好吃,已经是一种不错的体验了。”

    “你喜欢就好。”

    殷白似乎对他这番发言还算满意,没有再什么,当下只闻刀叉碰撞声,医生认认真真地把鱼子酱蘸面包吃完,洋葱汤却没有多喝,他的反应,看上去就像个对餐品口味有取舍的正常人,与殷白印象中所了解的“吴谢”,一般无二。

    在等待副菜的余闲中,吴谢抽空回了几条短信。

    殷早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虽然已经脱离危险,但病情尚处于观察期,有些问题柴林不方便跟普通医生聊,还需要来征询他的建议。

    殷早是颅内肿瘤,几年前摘除过一次,但很快又复发,只能通过药物勉强控制,之前进ICU也是因为肿瘤压迫血管导致的突然昏厥,按照现在的情况,估计要在医院里待两到三个月的时间,进行辅助化疗。

    柴林正在详细询问关于化疗的部分细节,医生耐心回复以后,得到一句谢谢,就没有再刷出新消息。

    算放下手机喝口白葡萄酒,手机屏幕却忽然一亮。

    ——老师,我画了新的后续。

    BY 殷送

    不动声色地按下关屏键,黑掉的屏幕没有引起对面男人的警觉。

    大概是觉得气氛合适,男人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开始同医生闲聊起菜色,等把满桌菜式聊遍,他看似无关紧要地提醒了一句:

    “吴医生,你总这么白少白少地叫我,总觉得过于生疏了,好像我们还不是很熟似的。”

    吴谢:……本来也就不熟啊大哥!

    系统:“你谁啊大佬。”

    内心想法再次跟系统达成高度统一,面上却还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只能按捺着翻白眼的冲动,耐着性子陪对方往下磨:

    “我与先生共处八年,称呼不曾变过。”医生用食指与拇指轻轻转着水晶杯托,“与白少一样。”

    “既然你不算改,那么我改吧。”男人十指交叉,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桌对面的人,“阿谢,我这样叫你,怎样?”

    不怎么样。

    医生露出完美无缺的笑容,极淡地点了下头,权作默认。

    “你这些年一直跟着先生。”

    殷白不自觉笑了一下,看服务员换下餐盘,将副菜放在桌上:

    “但好像不怎么喜欢跟生意接触。记得前几年,先生还想你去五福路帮他办点事情,你一开口就拒了,殷家上下,哪怕是我也不敢这么驳他面子。”男人用高度透明的灰色瞳孔静静盯住他,“阿谢,先生对你,真是厚爱。”

    “先生对吴家有恩,但我毕竟只是个医生。”银质叉子陷入培根卷中,幅度旋转着,“医生就该做好医生的事,除了治病救人,我也不想了解别的。”

    “是啊,阿谢总是这样专心得让人害怕。”他张嘴咬掉贝肉,放下的眼眸让人看不清楚里面情绪,“也不知道,如果先生不在了……你还会不会留在殷家。”

    面对殷白丢来的试探,吴谢没有接招,毫无味觉可言地咽下培根卷,他又用刀去剔贝肉,似乎正沉湎于眼前的食物,并未将对方那句话放在心上。

    “阿谢。”但对方好像并不想给他逃避的机会,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如果先生不在了,你会留在殷家吗?”

    医生慢慢抬起头,窥如深夜的瞳与藏着银河的星海对上,这是两人坐上这方长桌以来,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进行直接且无避讳的眼神交流。

    手机屏幕再度亮起,缩的浏览浮窗滚动一则消息。

    ——老师,我有点头晕。

    BY 殷送

    顺手摁灭屏幕,医生率先别开视线,语气里是全然不感兴趣的随意:

    “不知道,看情况吧。”

    “看情况?”刀叉割开培根卷,叉根将肉卷牢牢钉在盘中,殷白却放开刀叉,用白布擦了擦手,“我就直接点吧,阿谢。”

    “我想雇你做我的专属医生。”他五指交叠成一个适合托住下颔的曲面,表情闲适,“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意向?”

    “我……”

    “不用急着回答。”他再度执起刀叉,眉眼含笑,“你可以慢慢考虑,吃完再给我答复。”

    殷白的笑容总是像一张完美光滑的面具,即使他没有提到任何危险的字眼,吴谢也依然能从他未尽的话语里听出几分莫须有的威胁。

    原本就不怎么有的食欲迅速消退,吴谢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饱了。

    他不大明白殷白对原主的执念是从哪儿来的,或许是家庭医生的特殊性质,比起仅仅是服务于某雇主的外人,他们的相处更像是亲人,可能让这位白少产生了过多不合时宜的想法,以至于千方百计想要把他搞到手。

    在吴谢看来,殷早的结局是重症不愈,殷送与殷白必有一争……虽然他隐约预感到,剧情能让原主和殷送活到十年以后,明这个过程中殷白并未杀死殷送,很有可能是原主在背后出力,但他并不想用情感羁绊来吊住殷白。

    在殷白的手下保护殷送,他自有方法,况且他想要了解的人只有Mr.Yan而已,从最开始,他就没算像原主一样跟殷白纠缠不清。

    思绪理清,他正准备想个理由婉拒对方,摆在桌上的手机却突然发出一阵嗡鸣,闪动的屏幕上显示着两个字。

    ——殷送。

    医生盯着响动的电话看了几秒,最终还是捡起手机,滑下接听键,发出柔和的声音:

    “喂?”

    “老师。”听筒里的呼吸很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促气息,暖呼呼地喷出沙沙电流音,“你在哪里?”

    “我在……”医生抬头看了眼已经放下刀叉的男人,平稳地,“吃饭。”

    殷白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无意识用食指划动桌布的人,似乎觉得这个细节很有趣,灰眸微微眯起,他显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老师,你看了短信吗?”少年这么问着,却又很快抛弃了这个话题,“老师,我好难受,额头很烫…老师,我好像发烧了。”

    医生脸色一变,快声询问道:

    “发烧?你量过了吗?”

    “…嗯,三十九度多一点点。”孩子的声音带着一点委屈,“老师,你能不能过来呀,我好热,我想去冲凉。”

    “不行!”医生语气严厉,“你在家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嗯嗯。”撒娇的声音变得有些糯,少年轻声,“老师,我等你呀。”

    推开餐盘,男人挂断电话准备起身,却被一句话钉在原地:

    “阿谢,饭还没吃完呢。”

    “抱歉,白少。”他毫无停顿地拿起外套挽在臂间,黑瞳亮澈地看着对方,“少爷发烧了,三十九度多,我必须要回去照看。”

    “家庭医生果然很忙啊。”用餐布擦了擦嘴,男人点了点桌面,仰头,“既然都是要回家,那我送你?”

    “……才到副菜,白少可以继续吃。”医生,“我一个人能回去的。”

    “这顿饭本来就是单请你一个人。”丢下餐布,男人挑起自己锋利的眉尾,乜斜中带着微薄的不满,“客人都走了,我在这里吃,又有什么意义?”

    医生似乎无话可,男人撑着桌子起身,高大身形挡住透明窗板反射的灯光,率先离开了这个让人尴尬的地方。

    ……

    深色车窗映照出带着迷离光线的容颜,医生黑目黑发,皮肤却白得惊人,此刻长而疏疏垂下的眼睫遮住眼底情绪,教旁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沉默无语间,吴谢早在脑海中与系统交谈起来。

    “殷送的情况很奇怪,之前治愈度增加的时候,他在给我听诊,算是第一次亲密接触,但之后不管再怎么相处,进度值就没有动过。”

    “任务判定是有迹可循的,时间还长,宿主可以根据后续提示进行操作。”电子音严肃分析,“有可能是因为宿主尚未深入了解殷送。”

    “时间很紧。”吴谢纠正道,“以殷早现在的情况,估计撑不过今年冬天,殷白把控经济大权,柴林的立场在原文描述里也很暧昧,要是不尽早治愈好殷送,之后的局面会非常麻烦,而且也很难控制。”

    “的确,如果仅靠宿主,独木难支。”系统,“柴林也不知道能否靠得住,之前怀表的事……”

    “如果怀表的事,他能办成,明可以信任。”眼眸微张,黑色眼瞳倒映高建的殷家老宅,“如果办不成,也算做个鉴定…现在的游薇很好搞定,即使不靠柴林也没有关系。”

    电流吱吱滑过表示赞同。

    “我记得在岩讼的那个世界,有获得药品奖励?”男人微微皱眉,似乎在考虑什么,“当时没来得及看,后来就忘了…你找找里面有没有治愈心理疾病的药物。”

    “是药丸奖励。”电子音像隐没在什么的后面,过了会儿才回答,“宿主自己看吧。”

    角度倾斜的浮空面板出现在吴谢的眼前,从左到右,分别是红黄蓝三色药丸。

    红色药丸拥有治愈任何物理疾病的奇效,代价是失去五感中的一感;黄色药丸可以瞬间提升筋骨力道,持续时间为二十四时;蓝色药丸能够立刻置人于死地,并且不会留下任何药物痕迹。

    这三样里面,没有一样是殷送能用的。

    吴谢暗暗叹息,关掉浏览页面,他让系统调出殷送的镜头。

    摄像头中的画面很暗。

    然而等他看清以后,心脏就像被猛兽利爪突兀攥住一样,几乎要停止呼吸。

    黑发少年紧紧握着温度计,面朝下趴在床沿,似乎是想下床,但不知道是没有力气还是怎么样,他仅维持着这个看上去异常狼狈的动作,并未动弹。

    镜头放大以后,隐约能看到他微弱的呼吸。

    “白少。”

    殷白听到医生清冽的声音时,乍然望过去——这是他这个晚上第一次听到吴谢主动跟他话。

    “能让司机开快一点吗?”医生问。

    他最初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但看见对方不自觉抓紧的手指,终于还是没拂这份焦急的心意,冷声道:

    “老张,尽快回老宅,有多快开多快。”

    得到吩咐的司机猛转盘,在骤然拔高的速度中,医生用拇指摁住眉间纹印。

    各色灯光掠过深色眼底,他借着玻璃看到那人望过来的表情。

    冰冷,机械,却竟然隐约,流淌着让人看不懂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