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4)
进了卞家,怜江月就看到天井里,卞如钩一干人等被一根周身黑雾缭绕,好似绳子又好似锁链的物事捆绑在一起,围成了个圈,坐在地上。面对着他的卞如钩,卞是真和行山都是一脸的汗。
那卞是真见了他就喊:“怜江月!你招惹回来的好事!”
因为角度问题,怜江月一时并看不清那绳索到底绑了多少人,绑了些什么人,四下又不见无藏通,他就一边心地朝着卞如钩他们走去,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寻找无藏通。
卞是真忽而往身后一看,着急地呼喊:“妈,你撑住啊!”她就晃动身体挣扎了起来。那卞如钩也往身后看,连声唤着:“明明,明明……”
就见缠在他们腰间物事骤然收紧,明明师娘大呼“救命”,接着还传来了赵有志痛苦的喘气声,卞是真脸色煞白,那绳子却是越收越紧,卞老师父也吃不消了,张着嘴,老脸憋得发紫,行山还算冷静,劝道:“大家都不要再动了,冷静些!越动这绳子就缠得越紧!”
他朝怜江月抛来一个求救的眼神,怜江月道:“无藏通,我带着你要的舍利子来了。”
这话音落下,那黑绳索中钻出一缕黑烟,直窜入高处,立时在天上抖开了一张黑篷。阴云压顶,卞家天井里暗沉沉如同黑夜。
又见那阴云中扭出一道蛇似的黑烟,这黑蛇转瞬就游到了天井中央,它停在半空扭动了起来,身体愈渐饱满,一头往天上升了寸许,另一头往地上长了几寸,眨眼成了个立在地上的人形。这人形和怜江月在美人坡上见到的无藏通一模一样,那周身散发出的滚烫,阴森,让人战栗、恐惧、绝望的气息也是如出一辙。就连周遭的空气也开始如同在美人坡和无藏通狭路相逢时一般灼热,干燥了起来。
怜江月出了些汗,再一看,这一股黑烟幻化的无藏通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尾巴似的东西,像是他的影子,这尾巴一直延伸到卞师父一家身上,圈住了他们一大家子。
怜江月转身关上了门,道:“我到做到,你放了我师父他们吧!”
黑烟无藏通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五官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缝,似是在笑,他道:“你是个守信用的人。”
他就伸出了右手,那手臂伸得老长,怜江月做好了准备,想要借力排力,躲开这一下,和无藏通周旋一番,可没想到无藏通这一招根本感觉不出任何力气,蛮力、内力皆无。怜江月无计可施,被距他三米之外的无藏通从地上提了起来。怜江月便想要些什么拖延时间,可无藏通竟将左手也伸了过来,猛地捅进了怜江月的肚子。
怜江月差点痛昏过去,勉力挨过了这阵,心道:“看来无藏通确实有能感应舍利子的能力,竟然问也没问我就知道舍利子在我肚子里。”
那卞如钩目睹了这光景,忙问道:“阿月!你没事吧?”
行山也跟着问。怜江月一边想着拖延些时间,一边还在被疼痛折磨,无暇回答他们,他问无藏通道:“我问你,你收集这七颗舍利,是为了什么?”
无藏通道:“关你屁事。”他的左手在怜江月的腹中翻搅,怜江月自是痛苦不已,但风煦微还未现身,他必须得再拖延些时间,不能让无藏通这么轻易地拿到那舍利,如此想着,怜江月用双手握住了无藏通的左手,他原本只是抱着侥幸试试的念头,以为这一下什么都不会抓到,可没想到真让他抓住了样东西——或许是无藏通的手!那触感如风煦微所,像石头一般!
这一抓,似是完全出乎无藏通的预料,他明显怔住了,在怜江月肚子里寻找舍利子的动作竟也停下了。怜江月趁机使劲抓住他那石头般的手臂将他往自己身上拉,那无藏通竟真的被他从远处拉到了跟前!
怜江月心下大喜,再一看,那牢牢裹着无藏通全身的黑烟竟像是被怜江月吸引了,渐渐向两人中间聚拢,汇成一股,周围无风,这一股黑烟飘飘遥遥,似是摇摆不定,拿不定主意,不知要依附在何人身上了。
无藏通的五官也逐渐清晰了起来。怜江月是又奇又惊,但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紧紧抓着无藏通的手臂,趁他仍没有任何动作时,又问了许多:“是不是为了增强功力?你都是怎么找到我寄出去的那些舍利子的?”
这时,无藏通的真貌完全显露了出来,他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张看不出确切年纪的惨白的脸,面相阴柔,他的眼珠也是乌黑的,闪着亮光,双臂更是乌黑发亮——他的脖子已下竟全是黑的!难以判断他是穿了一套贴身的黑色衣服还是他的身体是由一块黑石雕就。
无藏通的脖子上有一圈铁红色的环形疤痕。
他忽而笑出来:“你不是怜吾憎的孩子。”
风煦微迟迟不出现,怜江月还想要拖延时间,就问他:“什么意思?那我是谁的孩子?你倒给我听听!”
无藏通嘴边勾起一抹冷笑,道一声“也罢!”,左手又开始搅动,似是抓到了什么,面上一喜,但随即眉头紧锁,一看怜江月:“好子……”
他的左手就往怜江月的肚子里伸得更深,怜江月只觉这个无藏通好似在剥他骨头上一块贴得最紧的肉,他痛得是两眼发昏,眼前蒙着那飘浮的黑烟,话也不出来了,恍恍惚惚间看到一个像是曲九川的人摸到了卞如钩边上,抓耳挠腮,约莫是在琢磨怎么解开那黑烟绳索。
忽然间,“飒”一声风响,一股阴寒的剑气直逼过来。怜江月眉心一跳,又起了些精神,自问着:难道是风煦微?
那无藏通似也察觉到了这股剑气,却没回头,倒是那股黑烟,迅速回到了无藏通身上,又盖住了他的面貌和身体,将他裹紧了起来,而那缠住卞师父一家的黑绳如同被什么力量召唤了去,从他们腰间兀自抽开了,徒留下一道草绳捆着卞师父一家。这黑绳蛇行着飞速游进了无藏通落在地上的尾巴影子里,这影子瞬间竖了起来,盾牌一样立在地上,一道黑光闪过,这盾牌被一劈为二。又一道黑光追着过来,无藏通一皱眉,扔开了怜江月,血淋淋的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扬,一道红光迎上那黑光,“锵”一声,仿佛两把宝剑相击,空气震荡,一院屋瓦高高飞起,又纷纷坠地,噼里啪啦碎了满院。
无藏通背手站着,道:“这把破剑不是杀伐已了,阳寿已近吗?怎么还有气?”
天井里,风煦微也站着,一手拿着漆黑的哭雨剑,俊脸上满是怒气,一蹬腿,喊着:“无藏通,这是你的克星!”就飞身舞起哭雨,直索无藏通的心口:“纳命来!”
谁都看得出来,风煦微这一剑是极快,极利落,充满力量的一剑,两人之间如此的距离,无藏通根本躲不过。无藏通似乎也并不算躲避,站在原地,举起右手,周身的黑烟便聚到了他的右手,成了一个剑形,风煦微的剑近在咫尺了,无藏通只轻轻一移那黑烟剑,风煦微便被弹开,手中的哭雨也被震飞,扎进了地里。
怜江月捂着肚子挣扎着爬起来,喊了一声:“风煦微……”
风煦微单手撑着地,试着站了几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捂住胸口,直喘着粗气,道:“我没事,没事……”
怜江月又望向卞老师父一家,却是松了口气——曲九川不知何时解开了绑住卞老师父一家的草绳,救下了他们,可此时大家似乎都被无藏通震慑住了,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动也不敢动。
怜江月太熟悉,也太理解这种感觉了,哪怕是已经见识过无藏通能力的曲九川,此刻也是瘫坐在地上,依旧被恐惧牢牢控制着,动弹不得。更别第一次见到无藏通的卞老师父一行人了,那其中还有个面生的女人,正揉着眼睛,似乎才从昏迷中苏醒,一脸茫然。
无藏通似乎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任由大家四散在院落里,瞥了眼哭雨,轻笑了声,转头又抓起了怜江月。
怜江月道:“我信守承诺,带舍利子来给你,你拿了舍利子就走吧!”
无藏通道:“我不记得我答应过你拿了舍利子就放人,吃下这颗舍利子,我正缺几个试剑的人,他们几个,正合适。”
怜江月道:“那就拿我试,放其他人走!”
无藏通一笑:“你?你试不了,要试只能拿他们试。”
怜江月瞪着他:“为什么我就试不了?因为我没有武功?杀人就这么让你快乐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了,这时,就听卞是真喊道:“无藏通,虎毒尚且不食子!“
无藏通头也没回,他那落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飞起半尺来高,将卞是真在地上,但同时,就见那哭雨剑高高飞起,卞是真喊道:“阿月!接住!”
怜江月虽不通武功,但身手素来敏捷,他一把接住哭雨,来不及多想,一剑便捅进了无藏通的心窝。此时此刻,他只有这么做了,只有他能做到!他离无藏通是那么近,这机会来得是那么好!况且这无藏通也了,他要拿这一院的人祭剑,他不得不杀了他!
这哭雨一刺入无藏通身体里,就见那伤口涌出滚滚黑烟,无藏通大喝一声,扔开怜江月,突然化作剑形,哭雨也飞出了怜江月的手,和无藏通缠斗了起来!一把漆黑的石剑,一把漆黑的烟剑你来我往,左挡右击,剑气极速聚拢,两把黑剑如同两条黑蛟龙,紧缠着对方不放,搅得风云变色,天地间没个安宁,卞家天井里狂风大作,院落上空乌云翻滚,隐隐还有雷声轰鸣。怜江月被那风吹得摔在了地上,根本站不起来,大家也都是被吹得东倒西歪。
风煦微在狂风中喊道:“怜江月,你还没死吧??”
怜江月想要回话,一张嘴就被灌了满嘴的风,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狂风卷起了地上的碎瓦片,狂风把屋檐下的灯笼,灯泡,甚至那金桔树,杜鹃树都被连根拔起了!
而那两条黑蛟龙斗得是越发得激烈,你抓我咬,龙吟长啸,缠在一起,双双飞入云霄,刺破了那盘踞在卞家上空的乌云,而它们忽而不见了踪影,那些碎瓦、果树也不知被吹到了哪里去。好在天上清明了,地上也寂静了。
怜江月往前爬了爬,想去看看卞老师父的状况——老师父坐在地上,雪发蓬乱,满脸的阴郁。那卞是真已经赶到了父亲身边,扶起了父亲,卞如钩一看她,目光中竟有责备。卞是真低下了头去。
卞老师父抬起眼睛,在天井里找寻了一番,目光落在了怜江月身上,蹒跚地朝他走来,到了怜江月面前,方要话,一卷劲风袭来。乌云重新汇聚,一条黑蛟龙盘旋而下,另一条蛟龙紧追着它,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两条蛟龙往下飞坠,突然,它们化作两道黑光,再一瞬,天上飞下来的只是两把黑剑:一把刺进另一把的剑身。眼看这两把剑就要砸在怜江月跟前了,他赶忙推开师父,闭紧眼睛,心道:这下死定了!
可许久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他的肚子还在痛着,怜江月睁开了眼睛,就看到薄薄的哭雨剑扎在他的影子上。那影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扭动着。怜江月伸手过去一摸,体内一股真气横冲直撞,他就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风煦微喊了他几声,怜江月一抬手:“我没事。”
他擦了擦嘴角,他确实没有事,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甚至连肚子上的伤口都不觉得痛了。他低头一看,他那被无藏通捅出来的血窟窿周围黑烟缭绕。
这时,一个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就是怜江月?你就是大姐的孩子……”
怜江月一抬头,看着那面生的妇人,她由行山扶着,朝她走来。她的步伐是那么急切,目光也是那么急切。
卞如钩扶起怜江月,怜江月就搭着师父的手臂站了起来,和那妇人行了个礼,看了看卞如钩,问道:“师父,这位是……”
曲九川这时问道:“无藏通人呢?”他一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些碎石子:“这些黑漆漆的碎片,还挺烫……是他的?”他瞅着哭雨,又看怜江月,怜江月也是费解:“无藏通去了哪里?”
卞如钩这时挪开了他捂住腹部的手,问道:“阿月,你没事吧?”他将妇人引见了,“这是扬州想家的当家,想依依。”
想依依一把握住怜江月的手,仔细地端详他,着:“我在扬州给你师父他们送行,不想被卷入一阵黑烟,我身体本就不好,一下就失去了意识,刚才才醒过来。”
怜江月抱歉地道:“实在不好意思,这事全怪我,让您受惊了。”
想依依摇着头:“你没事吧?你的伤重吗?我们现在去医院吧。”她对行山道:“我们现在下山,带你师兄去看伤,这伤总得治!”
怜江月道:“您别着急,我没事,真奇怪,好像伤口一下就好了,也不痛了。”
那黑烟仍旧盘踞在他的伤口上,他抹了几下都抹不去,看不出伤口的状况。
众人都啧啧称奇。卞如钩道:“那个无藏通不像人,而且还能自由变化身形,我见过的怪事不算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他身上剑气很重,但是哭雨的剑气更胜一筹,哭雨像是把无藏通压在了你的影子里……”
“我的影子??”怜江月大惊,抓着哭雨试着拔了拔,但怎么也拔不出来。行山也来试,却也拔不出。
想依依此时又:“刚才那个脖子上有一道疤的人叫无藏通?”她看着卞如钩,惊讶中带着些许忐忑:“那无藏通不就是……”
卞如钩朝她了个手势,道:“我来吧。”
想依依点了点头。卞如钩抚着怜江月的胳膊,就道:“阿月,你听我,今天,有些事一定要告诉你。”
“师父,您先歇歇吧,虽然不知道无藏通去了哪里,但看来他目前不会再出现找我们麻烦了,有什么事,晚些再吧。”怜江月拍拍老师父的手背,便要去看风煦微的状况。
卞是真这时急着道:“爸,今天我们不杀无藏通,就是被他杀了!他和阿月又有什么情谊?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和想花浓有这么个孩子吧!”
怜江月浑身一颤。卞如钩厉声喝道:“你住口!就你话多!还不去看看有志和你妈怎么样了!”
卞是真委屈地走开,卞老师父那坚毅的面孔印堂发黑,面色很是难看,他朝怜江月一摆手,怜江月就低下了头,听着老师父话。
“阿月,你是扬州想家想花浓的孩子。”
想依依道:“想花浓是我的大姐。”
怜江月的心猛跳了两下,跟着却有些发沉,声音也沉了下来:“师父,为什么现在突然和我这个?”
卞如钩道:“这次去扬州就是去商量你的事的,怜吾憎将你交给我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要告诉你你的身世,也不能透露给任何其他人知道,但是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想家也很困难,而且真的没想到会遇上今天这样的情况……”
卞如钩到此处,由想依依接着道:“阿月,我能这么称呼你吧?你是大姐和人私自生下的孩子,我们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不愿家丑外扬,便将你们母子关在家中的高塔里,你五岁的时候,家里遭了飞贼,你也突然失了踪,后来我听你是被那飞贼给带走了。你的外公怕你的身世泄露出去,怕江湖上嘲笑他管教无方,想家的女儿还没结婚,便和男人有了私情,还有了孩子,自此便开始追杀你……”
卞如钩道:“那个飞贼就是怜吾憎,他将你从想家带走没多久,就找到了我,怜吾憎当时已经年过三十,他和我,他原本想将你好好养大,只是没想到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躲避想老爷子的追杀已经十分勉强和困难,恐怕再无法保护你周全了,不能将你再带在身边,就想将你托付给我。他知道我与你外公交情甚笃,他们家中的银针纺线都是我这里制,怜吾憎希望能凭这一层关系保住你的性命,果不其然,你来这里之后,你外公便来找我,知道我铁了心要收你为徒后,他便离开了,但是他立下毒誓,与我断绝往来,而且,只要你离开卞家一步,他便会要了你的命,直到他过世,家长之位传给后人,这追杀才休止。”
卞老师父回忆着:“怜吾憎要我守住这个秘密时,他是这么的,世上有哪个孩子会不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见一见自己的家人呢?可那家人都是以他为耻辱的,纵使他们往后不再想杀他,可他们会怎么对待他?我怕他承受不起那样的鄙夷和轻蔑。他还,我不会再联系这孩子,我怕这孩子对我太过思念,终日想着要下山找我,而遭了什么不测,好在他还,很容易就会忘了我这么个人,很容易和别人做成家人。可能他会恨我,但是这恨也很快就会消失,他再想起我时,我不过是个陌生人了。你也别和他这些,就当是我遗弃了他吧。”
卞老师父的眼眶湿润,不下去了。
想依依道:“或许是父亲的杀孽太重,大姐病死,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出了车祸,一个溺水,剩下我,没有生育的能力,我现在又查出了胃癌晚期。阿月,我们想家就要绝后了,你不要怪我现在才想到来找你,要不是我的病……家里的长辈是不同意我来找你的。阿月,我想让你回想家,你愿意吗?”
怜江月默默听着,突然想到:“怜吾憎不是我的生父,那我的生父是谁?”他看着卞是真,“大师姐刚才对无藏通,虎毒不食子,师父,你也要不是因为今天的情况……都是什么意思?”
他望向卞是真。
卞是真对怜江月道:“按照想家人的法,他们也只知道你的父亲是一个脖子上有一圈红疤,头发很长,周身漆黑的男人,当年,他翻出想花浓房间时被她家里许多人看见了,想花浓病死前,在高楼上终日缝制手帕,那手帕上是一个‘无’字……”
赵有志宽慰道:“三师弟,你别着急,或许江湖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卞是真一把抓着赵有志的胳膊,赵有志也就闭了嘴。夫妻俩都扭过头,不看怜江月了。
此时,怜江月的伤口一点都不痛了,只觉腹中似有一团真气不断翻腾。他对卞如钩道:“我对我的身世并没什么兴趣,我只想知道,师父,怜吾憎要你保守秘密,你为什么不保守到底,为什么要告诉大师姐?还是……你们都知道?”
他又看师娘和行山,两人皆是错愕地摇头。
卞如钩叹道:“我老了,阿月,我真的老了,我很怕我死之后这个秘密被我带进墓穴,我也希望是真能多照顾你一些,因为你的身世是那么可怜……”
卞是真抢着:“爸也是这次去扬州才告诉我的!”
怜江月看着她:“你还知道些什么?你们还知道些什么,瞒着我些什么?我对你们向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行山在旁轻轻劝道:“师兄,你坐下歇歇吧。”
怜江月一把推开他,拔出了地上的哭雨,横剑指着卞是真。卞如钩要劝阻,手已经伸出来了,却是悔恨地长叹一声:“这事我也有错,该先和你,师父是不想是真误会师父偏袒你,让你在扬州开宗立派才告诉了她,唉,就当师父老糊涂了吧!”
卞是真又道:“江湖上传无藏通是个无情的杀手,杀了很多人,而且今天你不杀他,死的就是我们!”
怜江月突然是怒火中烧:“住口!”
一道大风将卞是真掀翻在地,卞如钩忙要按住怜江月的手,怜江月避开了去,挥剑指向了老师父,忿恨道:“你不是老糊涂了,你是怕你死了,你的女儿还恨你偏袒一个外姓徒弟,你就把别人要你守着的秘密出卖了!为了修补你和女儿的关系!那为什么早几十年不对她好一些?为什么这么多年,处处为难她?你知不知道,你为难她,她就来为难我!”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噤声了。半晌,风煦微声了句:“怜江月,你先冷静一些,卞如钩再怎么不对,他也是你的师父……”
行山跟着:“师兄,无藏通不是好人,他虽然可能是你的父亲,你知道自己手刃了他,心里后悔也合情合理,但是师父对你……”
风煦微闻言,一鞭子在行山脚边:“行山,你也住口吧!你难道还不知道你三师兄吗?他又怎么会是一个因为无藏通是他生父而后悔杀了他的人?无藏通既无养他之恩,也无教他之情啊!”
怜江月阴沉着脸,只觉得腹中的真气源源不断涌出,奔向他的四肢百骸,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浑身都充满了恨意,平日里郁藏压抑着的千言万语在他喉间翻滚个不停,他再关不住它们了,他今天通通都要出来!
他对卞如钩道:“无藏通和我的关系,你们一个两个知道的这么多,为什么刚才不喊出来?”
卞是真道:“刚才的情况太复杂了,出来了你不定就要犹豫了,那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是真!”卞如钩喊了声,却没能喊住自己的女儿。卞是真还着话:“要是告诉你,他是你父亲,你真的下的了手吗?”
怜江月又一眼看向卞是真,这一眼却叫卞是真吓了一跳,抓住了赵有志的胳膊,赵有志也是一吓,指着地上结结巴巴:“影子,他的影子……”
原来怜江月那落在地上的影子竟慢慢伸向了卞是真,卞是真往后退,那黑影前进着,一下就游到了她的脚边,她再要退,却挪不动步子似的定在了原地。她的脚踝上绕着一圈黑色的绳索。
卞如钩要动,怜江月的影子里又生出了一道黑影,将他也控制住了。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天井里,只有怜江月在着话。
他道:“我和你们朝夕相处二十五年,我会不会因为他是我生父而起恻隐之心,而犹豫不决,你们还不清楚吗?我是什么样一个人,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无藏通行凶作恶,对我既无养育之情,也无教养之恩,就算我知道他是我的生父,我也照样会一剑砍下去!因为他抓了你们,抓了教我养我,给我一片屋檐,一碗热饭,教了我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告诉我要以大义为重的师父!因为他抓了我师娘,抓了我的师弟,师姐和师兄!!可是你们,你们认出了他,你们却不告诉我……我不后悔杀自己的亲生父亲,我也不恨你们的隐瞒,我恨的是你们竟然不相信我,你们竟然怀疑我的为人!我后悔的是我竟然将你们当作我的家人!”
怜江月低下头,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它还在不断生出旁支,它牢牢攥住了每一个人的脚。他一抬头,一朵灰云挡住了阳光,怜江月眼前暗得厉害。他心中也灰暗得厉害,全副身心都被一种灰蒙蒙的情绪攥住了。他恨……他全身的血都在恨,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怨恨上。
他怨恨地道:“我受不了这里的生活,我逃过,可是后来我发现师父虽然严厉,但是在他这里,起码我是有人照顾的,我是有人要的,我是有家人的……我以为你们是我的家人,我以为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想再被人抛弃,不想离开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家!我这二十五年来,心翼翼,如履薄冰,怕坏了师父的规矩,怕抢了师兄的风头,怕把事情做得太满太好,师娘又和师父唉声叹气,为什么生的不是一个像我一样的儿子,我怕师姐听到这些话,又要生气。我看尽你们的眼色,事事顺你们的心意,师父,我什么事情都告诉你,都和你,你却也不相信我,也不信任我!你也觉得我是一个面对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时,会因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而下不了手的人??你也觉得,在我眼里,一个我一面都没见过的生父比你们更重要??在你们心中,血缘就是一切吗?”
他又看卞是真:“大师姐,我好不容易交到一个知心的朋友,你却把他写给我的信一封一封藏了起来,全部烧了,我亲眼看到,可我什么都没,我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又引得你们父女争吵,我怕我被赶出这个家……”
他忽而想笑,便大笑了出来:“滑稽!滑稽!!”
卞如钩这时道:“阿月,你冷静些,听师父几句……”
怜江月眉毛一竖,眼里喷火:“听你们听你们,我已经听够了!”
此刻,他心中已再无什么长幼尊卑,师门秩序,只有怨涛恨浪不断拍着他的心门,在他耳边不断鼓噪。
他真是恨!恨卞如钩他骂他,恨他冬天里要他泡在溪水里摸水底冰块似的石子,恨他夏天里要他把手伸进火炉里找一块烧到八十度的炭。
他恨师娘,恨她只知道感慨自己没能给卞如钩生出一个像他一样的好传人,恨她冷漠的眼神,虚伪的笑意,恨她只知道独善其身,恨她纵容卞是真,从不和她一句狠话。
他恨卞是真,恨她的刻薄,她的嫉妒,恨她烧了风煦微写给他的信,恨她把他做给行山的木头火车砸了个稀巴烂,恨她对自己的恨。
他也恨赵有志,恨他的愚笨,无能,恨他对卞是真的百依百顺,恨他对师父师娘极力讨好的嘴脸,真叫人恶心!
他还恨怜吾憎,恨他什么都不和他,恨他快死了才想到把他叫到身边,恨他的七颗舍利惹出来的这一件又一件麻烦事。
怜江月的影子几乎覆盖了整片天井。他手里的哭雨剑又直直指着卞是真了,他恨不得一剑结果了卞是真,将二十五年的怨气全发泄了!他还要杀了赵有志,卞如钩……就在这里把他们全杀了才能出他这一口恶气!
那卞如钩又:“阿月,无论你怎么认为,我待你确实像家人,今天的事……”
卞是真哆嗦着插嘴:“爸,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已经不是怜江月了啊……”
她道:“你感觉不出来吗?他的气息和刚才的无藏通一模一样!”
怜江月置若罔闻,他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它盖过了青石板地上那一个又一个凹槽,盖住了那些青苔,盖住了他的根……
他明白了:“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赵有志也:“他一点都不像三师弟了,他还算是个人吗?你们看他的影子,他的影子自己在动!”
这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着话,怜江月全没听进去,觉得耳边吵闹,挥剑要舞,斩了这噪音的源头,却瞥见卞老师父昏花的一双眼。怜江月心中一痛,终是放下了剑,撇过头,哀声道:“师父,二十五年恩情,无以为报,只恨不能削骨去肉还给您,只能将这一身技艺还给您了。”
风煦微大喝:“怜江月!”一鞭子抽过来,怜江月手里的哭雨被他开了,这怪剑竟一下被从怜江月的影子里伸出来的无数黑手包住,吞吃了进去。
可这一鞭子也出得迟了,怜江月的右臂掉在了地上,他捂住右肩,转身撞开大门,跌了出去。
他身后众人呼喊着:“不能让他走远!”
“他不是三师弟了,他一定是被那个无藏通控制了,现在可怎么办?他成妖怪了吗?”
“山下的人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通知村长?”
怜江月只觉得可笑,他怎么就不是怜江月了呢?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风拂过他的身体,像是要勾住他的手带他去一个崭新的世界;萤火虫飞过,仿佛是要当他的指路明灯;野草擦过他的身体,就像是推着他,把他往别处送;树木竟自觉地在他眼前分开了,露出一条撒满月光的径。
天什么时候黑了呢?
“快去,快走。”
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似是在这么着话。
“跑呀,跑呀。”
怜江月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