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9)

A+A-

    回到包家,怜江月洗漱后,坐在关了灯的客厅里。老先生在沙发上睡觉,呼吸声轻而平稳,怜江月在地上了个地铺,就这么坐着。离开卞家的这些日子,每夜入睡前,要么是兴致勃勃地琢磨着明天去哪些没去过的地方走一走,去尝试些什么新鲜东西,要么是因为一天的忙碌累得直接倒头大睡,不知为何,在这个夜晚,怜江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身体也好像获得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安宁,他似乎正在一点一点接近宗教中的“冥想”的状态:肉体的疲劳并未使他感到疲惫,精神的倦怠也并未使他昏昏欲睡。他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会儿,感觉到一股凉意透过被褥传来,他裹紧了外套,忽然很想念风煦微。他就开了微信,看到风煦微在视频结束后发来了两条信息。一条写道:我的个性太冲动,做事很少考虑后果,这是我的坏毛病,缺点。可你不是这样的人,起码我知道的你,不是。

    另一条写道:你就当我啰嗦吧,总之,天上不会随便掉馅饼。

    读完这两条信息,怜江月有些懊恼了,他为什么要挂视频电话呢?为什么要和风煦微争执呢?风煦微得没错,他何尝不是仗着自己现在本领高强了,存了份“恃强凌弱”的心呢?

    有些问题,或许真的可以用对话和沟通来解决……

    怜江月很想当面和风煦微一声抱歉,可夜已深了,他不想扰他休息,可又实在想念他,怜江月便找了一副耳机带上,点开了风煦微先前发给他的那条很长的语音又听了听。

    他枕着手臂躺下,就感觉风煦微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告诉他:“我去看张元寿了,他和照片里比起来,真的老了很多,精神还算不错,看到我很高兴,和我了很多师父的事。我带了一些磁带给他听,你知道吗,我总是想,要是师父识字就好了,从前录音毕竟不方便,他要是识字,把他的那些唱本都记下来,那也是一项很大的贡献。张元寿告诉我,师父其实是能识字的,但是不想识。师父,人识了字就会懂很多道理,我不想懂那么多的道理,我不想知道木兰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我又为什么要在台上扮女的,再扮成个男的。我看台下的观众看得开心了,我就开心了。我不想去懂我的问题。”

    语末,风煦微轻轻叹息了一声。

    怜江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一看炉上放了一锅稀饭,桌上摆着些腐乳和腌酱菜,他就着吃了一碗,便去酒坊继续钻研他的木桶去了。昨晚用皮带束了一晚上的两只木桶已经基本定型,内部烟熏的味道隔了一夜恰到好处,透出阵阵炭香,混着木头原本的香味,已经能闻到少许焦糖香气了。怜江月拍了两张照片,连同自己的歉意发给了风煦微。他又找了几根邱姐带来的藤条,将它们编在一起,算取代那箍着木桶的皮带。

    他这编藤条的活儿干了没一会儿,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一抬头,看到千百岁抗着扁担,挑着水桶从外头进来了。老先生也是个闲不住的,把水倒进水缸里,就来帮怜江月编藤条。千百岁手巧,编出来的藤条比怜江月做的更好看,也更有韧劲。怜江月算是看出些端倪来了,闲着问了句:“您以前该不会是庙里的造像师父吧?”

    千百岁一笑,比了个敲锤子的动作:“庙里嘛,什么杂活都得会干,都干过些。”

    他似是不愿提这些事情,将五根藤条编成了麻花似的一束后,和怜江月点了点头,笑眯眯地着:“我再挑些水,回来就张罗午饭。”走开了。

    千百岁前脚才走,那包家大门的方向突然是传来“嘣”的一声。怜江月听到这声响,以为又是马遵来找他麻烦,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不由往墙上一看,他的影子淡淡地贴在白墙上,看上去像一座孤耸的山。

    或许他可以和马遵谈谈……

    怜江月便起身,走到了院子里,可来的却不是马遵。进了包家院子的是一群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是嘴里叼着烟,就是耳朵后头扣着根香烟,有的胳膊上,脖子上都是纹身,有的带着粗重的金项链,金光闪闪的手表,还有人手里拿着撬棍,拿着扳手,拿着面锣鼓的,腰上挂着扩音喇叭的,各个都是吊儿郎当,在包家院子里绕起了圈,敲敲墙壁,踹一踹堆得齐整的木柴,见到怜江月,一群人贼笑着往地上吐口水。

    他们中有两个人,怜江月看着面熟,一个是那昨天早上来敲门听他是不是屋主的,今天他还穿着那件夹克衫——他似乎是这伙人里的头目,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脚踩在了院里用来劈柴的树墩上。另一个是怜江月在万象酒庄的办公室里见过的红红。今天,红红的右手上了石膏,脸上也有伤,她站在穿夹克衫的身后,含着下巴,低着头,突然瞥一眼怜江月,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包智美人呢?”穿夹克衫的将右手隔在了膝盖上,眼角往后一斜,问红红。

    一个年轻人忙往他右手里送上一根烟,弯着腰点上。红红看了看那住人的屋子,轻声:“大概在屋里。”

    穿夹克衫的夹着烟,一个耳光就招呼上了,吹胡子瞪眼地骂道:“大概?早上去他们店里,你她一定在店里,现在你他妈和我大概?这人要是跑了你他妈负得起责吗?你这左手也不想要了?”

    这穿夹克衫的显然比红红的岁数,红红在他面前是畏畏缩缩,唯唯诺诺,想必他在讨债公司里颇有些地位。他正骂得唾沫星子乱飞,怜江月断了他,道:“请问,你们找谁?”

    穿夹克衫的瞄向他,弹开了手里的烟,一边嘴角一扬,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叠纸,挥舞着,冲着屋子就喊:“包智美,该还钱了!”

    此话一出,那提锣的人就起了锣鼓,其余人跟着狼嚎起哄。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男孩儿高高举起一个扩音喇叭,循环播放起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语音。

    屋里的窗帘动了动,怜江月走了过去,挡在门前,看着红红,道:“先前我付了三天的利息钱算是买了个宽限的时间,不是吗?”

    穿夹克衫的才要话,红红一个箭步上来,怒视着怜江月,凶道:“什么三天不三天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怜江月听见屋里传来轻微的关门声,包智美想必是躲进卧室里去了,要她面对这一伙凶神恶煞的讨债人,确实有些难为她了。怜江月遂道:“包智美出门了,有什么事和我商量吧。”

    穿夹克衫的挑着眉毛从头到脚的量怜江月:“你是她什么人?你是包仁慧?”他还掏出了手机比着屏幕看着,“不像啊!”

    红红道:“霆哥,他就是我上回和您的那个搞慈善的。”

    霆哥噗嗤笑了出来,周围的人便跟着笑,冲着怜江月指指点点。霆哥朝怜江月是一拱手,笑着道:“兄弟,我看你不是搞慈善的,你是搞诈骗的吧,你这胃口也太好了,包智美那一大块猪油膏你也生吞得下?我操,甘拜下风啊,吧,你俩扯证了吗?这要扯证了,你们夫妻就有共同承担债务的义务啊。”

    红红一看怜江月,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一句话不了。怜江月懒得和他们废话,道:“十二万是吧?我现在转给你们,给我一个帐号。”

    霆哥却:“什么十二万?这合同早他妈就逾期了,今天哥几个来就是来收这套房子的!房产证呢?赶紧的!别磨蹭了!这他妈的,都是有正经事的,哪像你们整天闲窝在家里当什么宅男宅女,啃老,这他妈都得赚钱养家。”

    众人跟着吆喝,怜江月的语气还是那么镇定,眼神也很冷静,他道:“这不合法吧?”

    此话一出,那些原先在院里乱转乱翻的年轻人将他团团围住了,一个个都是面目狰狞,目露凶光,不停朝他瞪眼睛,比拳头,往他脸上喷烟,有的人这一大早就已经是浑身的酒味了,还有人手里的扳手直接比划到了怜江月的下巴上。

    霆哥在包围圈外嚣张地喊着:“狗屁法!并老板的法就是泯市的法!!给我进去,把房产证找出来!”

    一个站在怜江月身后的年轻人便要去开门,怜江月反手抓住了这人的肩膀,那年轻人还要动,却是僵在原地,出了一脸的汗。包围圈缩得更了,怜江月昂首站着,不为所动,只道:“十二万,我现在还给你们,最后再问一遍,是要还是不要。”

    “少他妈废话!”那握扳手的年轻人抡起胳膊就朝怜江月了过来,电光石火间,众人就看到一把扳手从眼前飞过,听得“哇”一声,再看出去,握扳手的人已经躺倒在地,扳手飞得老远,落在了大门附近。而怜江月毫发误伤地仍守在那屋前。

    那群年轻喽啰见状,面面相觑,有的往后退了两步,再看怜江月时,身子都不由矮了半截。霆哥恼了,吼道:“给我上!”

    有几个胆子大的听了这一声飞扑向了怜江月,可马遵这样的江湖高手都尚且不是怜江月的对手,这几个喽啰便是连他的头发丝都没办法碰到,一群人就人仰马翻,躺了一地,还都一脸的莫名其妙,浑然不知自己时候被人给了,中的是什么招。

    院里起了些沙尘,怜江月拂了拂袖子,冷下了脸看着霆哥,:“本来是想和你们好好谈谈,可是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就是没法靠谈来办妥。”

    霆哥见自己一干手下全军覆没,一张脸涨得紫红,想发作,却怕自己也被揍翻在地,更何况就连他这个旁观者也没看清怜江月是什么时候出的手,看来今天这一脚是踢到了铁板,他就紧紧抓着手里的那叠纸,一挥手,吆喝着:“好,你们给我等着!咱们走法律途经,法律途经!”

    地上的众人闻言,纷纷着骨碌起了身,跟在霆哥后头走了。红红走在最后,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看怜江月,似是不忍。怜江月在院里又站了会儿,直到看不见这群闹事的人了,他才走去把大门关上。就在那大门前的地上,怜江月看到了一个木酒瓶塞和那块写着“怜吾憎”的木牌。怜江月捡起这两样东西,拍了拍上头的尘,想到那霆哥话语里提及,他们似是已经去过万象酒庄了,他忙了个电话给邱姐。

    邱姐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道:“我没事,我去的时候,店已经被人砸了,还在门上用红油漆写了好多字,你可别和智美,我正找人来清理呢。”

    怜江月握着那木塞和木牌,既愤怒,又不解:“先前我看红红好商好量的,不像是会干出这些事的人,怎么突然成了一个什么叫霆哥的人在管了,我要还他们钱,他们也不要钱,只要房子。”

    邱姐沉默了片刻,道:“我去和仁慧听听,不知道酒厂有没有出事。”

    她就挂了电话。

    这时,千百岁从外头回来了,不光了水,还买了些瓜果蔬菜,一看院里乱七八糟的,有些傻眼。怜江月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和他了,千百岁听后,实在有些担心邱姐和球,放下了水桶和菜,道:“这里你照应着,这群人的目的要是这套老房子的话,恐怕还要再来闹事,我回市里看看。”

    怜江月也怕邱姐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受了委屈和屈服,便和千百岁别过了。他回进屋里,先去敲了敲卧室的门,道:“人都走了。”

    门开了一瞬,扔出来一只手机,就又关上了。那是包智美的手机,正有人电话给她,屏幕上显示的是:毁天灭地哥斯拉。

    包智美瓮声瓮气地:“你接。”

    怜江月煞是无奈,无意被卷进他们兄妹之间的纠葛里,可一想到邱姐的担忧,他还是接了电话,只听一个男人暴跳如雷:“包智美!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他妈还冒充我签名?借高利贷?谁他妈给的你胆子!是不是那个无业游民!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他妈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照照镜子!他长那样能给你鞍前马后地伺候你?”

    看来这个毁天灭地哥斯拉就是包仁慧了。

    怜江月和他澄清道:“她借钱的事情和我无关。”

    包仁慧那厢突然是哑了火,半晌,他才又话,稍平静了些:“包智美呢?让她听电话,这是我们的家事。”

    怜江月又敲了敲门,隔着门板和包智美:“你哥是你们的家事,要你听。”

    包智美回他:“你和他,你就是我的家人。”

    怜江月没这句,问了问包仁慧:“这事有什么解决办法吗?毕竟担保人的签名是伪造的,那合同应该是不成立的,不过,这事可有些奇怪,前一阵他们的人来要债的时候还好好的,收了我给的三天利息,宽限了三天的,这三天还没到……”

    包仁慧气笑了,道:“你他妈傻啊?你和讨债的讲什么信用!银行都他妈能吞你的钱,你他妈还指望放债公司不黑你??”

    怜江月挠挠脸颊,应着声,没话了。包仁慧的口吻里添了些许疑惑:“你个白脸怎么回事?你还帮她给钱了?三天的利息?你给了多少?”

    “三千。”

    “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这骗子也当得够绝的了。”

    “我不是骗子。”

    包仁慧咂吧着嘴:“你告诉包智美,老房子现在不安全,早就有传言包家村要被开发成度假村,那群人大概是回过味来了,想现在收了房子,回头高价卖给开发商,谁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些什么事,你让她回泯市,回家,合同的事,我现在就去找律师!”

    怜江月恍然大悟:“怪不得周围都没什么人住了。”他就把这话和包智美了。

    包智美什么都不肯走,道:“你告诉包仁慧……”

    听到这里,怜江月开了扩音,拿着手机,靠在门上,不吭声,就听包智美振振有词:“我走了他们不正好占了这房子吗?你没看电视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吗?这叫什么,这叫鸠占鹊巢,我不走!”

    包仁慧气冲冲地道:“鸠占鹊巢他妈不是这个意思!”

    包智美又没声了,怜江月提议道:“不如我在这里陪着她,你去联系律师,我报个警。”

    包仁慧想了想:“就只能这样了。”末了,他吼了句:“包智美,你多长几个心眼!别被这个白脸骗了!”

    怜江月笑了笑,把手机从门缝里塞了进去。他用自己的电话报了警,不一会儿,本地的派出所就联系他了,听是包家村闹着要收房子的事,那警察问了句:“闹事的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是的。”

    “那就没事了,把大门锁好就行了,你们这属于民事纠纷,人家有合同,我们不太方便插手。”警察又。

    怜江月知道这警察是指望不上了,他也就留了这么个记录,没再强求他们追溯解决。

    时至中午,他炒了两道菜,煮了锅米饭,叫包智美出来一起吃。包智美没什么胃口,吃了些香菇青菜就放下了筷子,忧虑道:“他们不会再找上来吧?”

    “吃吧,没事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怜江月给她夹了块糖醋排骨,:“我这手艺可能偏甜,你吃不惯就和我。”

    包智美忽然呜哇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怜江月忙找了纸巾毛巾塞给她,又尝了尝糖醋排骨:“也没甜到吃不下去吧……”

    包智美趴在了桌上,闷着声音哽咽着问他:“怜江月,你干吗对我这么好啊?”

    怜江月道:“我答应了要帮你酿酒啊。”

    “你又帮我架,又做饭给我吃,你不会真的是看上我家产的白脸吧?我没钱,我没钱……”包智美哭得更厉害了,“有钱真好啊,有钱就有你这样的白脸对我这么好!”

    怜江月听笑了,坐下了继续吃饭。包智美稍抬起了头,大半张脸埋在臂腕里,眼里泪光闪闪的,鼻涕眼泪蹭得袖管上都是。她道:“我知道了,这就是太阳西边升起的意思,就是指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万象酒不定真能酿出来。”

    怜江月笑着点头,问道:“你的解谜进行得怎么样了?”

    包智美直起身,擤了擤鼻涕:“我查过了,要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除非我们在金星上,金星在中国就是太白星,李白你知道吧?李白他妈怀他的时候,就梦到太白金星,所以,我们要在李白的诗里找。”

    “李白写过多少诗?”

    “网上有九百八十二首。”包智美竖起一根手指,人坐直了,重新拿起碗筷,吃了几口饭,又有精神了,道:“而且李白也爱喝酒啊。”

    怜江月笑了笑:“那好,吃完饭,我们一起看看吧。”

    两人匆匆吃过了午饭,包智美把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她和怜江月就对着电脑抄李白的诗。抄一首,贴去墙上,遇到和酒有关的诗句还特意换上红笔抄写。

    这一下午风平浪静,再没人来找他们麻烦,天色将晚,包智美抄着抄着诗竟趴在桌上睡着了。怜江月便找了条毛毯,盖在她身上,由她睡着。

    他看着桌上的纸笔,蓦地很想给风煦微写一封信。有些事似乎不适合在电话里,也不适合发短信或者语音,电波是不稳定的,会有杂讯,短信和语音是冰冷的,干瘪的。而写在纸上的字是有温度的,很适合一些暖心的话。他就提笔写了起来。

    风煦微,你好啊。

    写下开头这句,他停不下笔了,思绪像是开了闸的大坝,一股脑儿地往纸上倾泻。他写到他的歉意,他的迷惑。他甚至写下了一些从未掠过他脑海的事情:有时候,他也感觉自己不像从前的自己了,不单指身体的能力,也指心境和想法。他写到,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甚至会为杀意所鼓舞,他原先只是恨着世上的一些人,一些事,可有时他感觉自己是恨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恨到想去杀,想去破坏,想去毁灭。他写到昨晚他难得的平静,写到在伏羲庙里见到了怜吾憎的石像。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躁动和恨意仿佛被这尊石像所勾起的遥远的回忆抚平了。

    他写道: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没那么恨他,没那么恨了。

    写完这句,怜江月没来由地出了身虚汗,人也虚得厉害,喘不上气,用力咳了一声,这一咳,引起了一阵晕眩,他的身体一软,好像被什么人用力撞开了,跌在了地上。他再要提笔,头更晕了,眼睛都睁不开了,根本握不住笔了——他根本感觉不到纸张,感觉不到手里的笔了。他勉强撑开眼皮,低头一看,看到的竟是水泥的平地,再一张望,竟看到自己弯腰坐在餐桌前,奋笔疾书写着什么。

    怜江月慌忙朝自己的身体伸出手去,可他摸不到自己,碰不到自己,他好像成了……

    他好像变成了自己的影子!

    怜江月一憷,拼了命地想要接近自己的身体,可怎么也抓不到。这时,伏在桌上熟睡的包智美猛然惊醒了,从椅子上弹起来,往外一看,抓着怜江月的胳膊,指着外头,嘴唇上下翻动。但怜江月却只能看到她的嘴巴在动,他错愕地发现,他的五感尽失,既感觉不到包智美抓着他的胳膊,也听不到她在些什么。他试着读她的唇语:外头,闻,你,红光。

    怜江月心急如焚。她闻到了什么?红光又是怎么回事?

    包智美又对着他一顿摇晃,可怜江月的身体就那么坐着不动,包智美似是无可奈何了,一咬牙,冲向了外头,她跑起来时撞到了怜江月的身子。倏忽间,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钻进了怜江月的鼻子,耳边净是喊着“救火”“救火”的声音,屋外一片红光。

    怜江月忙要去外面帮忙,腿脚却不听他使唤,别走起来了,光是站起身就花了他好一阵,不过,这一站起来,他对身体的掌控又回来了。怜江月瞥了眼墙上的影子,那黑漆漆的影子仿佛在凝视着他。他抓了个木桶,皱紧眉头,跑了出去。

    酒坊烧了起来。火已经烧得很大了,掀开了屋顶,矮矮的烟囱直往外滚黑烟。包智美不停在院子里的水缸和酒坊之间来回,提着木桶往酒坊里泼水。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水缸里的水似乎用完了,她哭号着就要冲进酒坊里。就见那熊熊火光中,马遵一把拽住了她,厉声道:“姑娘,我报了火警了,这火,我们是救不了的!”

    这马遵另外一手还揪着一个人,正是早前那群来闹事的喽啰里那个举着扩音喇叭的。怜江月看到他,上前就问马遵:“这是怎么回事?”

    马遵将那喽啰扔在了地上,道:“我来找你,就看到这个人在这里放火,我赶紧是抓了他。”

    包智美闻言,扑到了这个喽啰身上,又是掐又是咬的。喽啰的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挣扎着道:“我还未成年,我还未成年!你们伤害未成年人!”

    怜江月把两人分开了,对包智美道:“你冷静点。”

    包智美满脸火红的光,一双眼睛也是猩红:“冷静??你倒冷静!你刚在才干吗?我是睡着了,你呢?这么大的味道你闻不到?你不是架很厉害吗?这个人把酒坊都烧了,你怎么不他!”

    这时,千百岁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老先生跑了过来道:“这是怎么了?”

    包智美一把推开了怜江月,坐在地上,瞥着头,咬紧了嘴唇,闷闷地生着气。

    怜江月道:“有人放火烧酒坊。”

    千百岁抓耳挠腮,在原地转了两圈,看着那滔滔火海,也是无能为力。马遵和怜江月都沉默着,饶是他们武功多高强,身手多敏捷,胆识多惊天,可面对这大火,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马遵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消防队在约莫十分钟后赶到,那时,火已经烧到了住人的屋里了,但火势弱了些,大约也是没什么东西可烧了。

    消防员灭了火之后,跟着消防队来的两个警察便来问他们起火的缘由。马遵把那喽啰交给了他们,向他们陈述了事情的经过。这喽啰见了警察,底气十足,梗着脖子喊着:“他非法拘禁我!他还人!我要告他!”

    一个警察就将他塞进了警车,另外一个也跟着上了车,这就要走。怜江月上前问道:“不用找屋主问问话吗?不用录笔录吗?”

    开车的警察一笑:“笔录?伙子,你电视看多了吧,等我们电话回访吧。”

    着,就走了。

    那消防队也开着车走了,空气里到处都是焦味,烧得发黑的墙壁静静地竖在夜空下,一缕缕白烟自那酒坊的火灾残墟中升起。

    包智美还坐在地上,魂不守舍地反复着一句话:“现在还拿什么酿酒啊。”

    怜江月上前安慰她道:“总是有办法的。”

    千百岁道:“要不个电话给包的大哥吧?老房子烧了,可是大事……”

    怜江月也正有此意。

    包智美却一捶地,夺过了怜江月的手机,攥在手里:“不许电话给包仁慧!”

    千百岁拍拍包智美的胳膊,好言相劝:“包啊,这种时候咱们还是得顾全大局,这房子是你们兄妹俩的吧?出了事,他也该知道。”

    怜江月也劝道:“和你大哥商量商量吧,或许这也能成为一个去告讨债公司的证据。”

    包智美一吼:“你们都他妈的给我闭嘴!”

    这包智美平时就是一个咋咋呼呼的性子,话没个轻重,这时酒坊被烧,她又是急红了一双眼,怜江月和千百岁被她喝斥了,却都没介意,还都要上去扶她起来。然而,包智美用力甩开了他们的手,十分愤怒地道:“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包仁慧派你们过来的?哦,我知道了,你们是讨债公司过来的卧底,就是要给我希望,又把我逼向绝路!你们,是不是巴不得我去死!!”

    怜江月略有些不快了:“你这叫什么话,我和千老先生都是义务在这里帮你,我们也不指望你……”

    包智美指着他的鼻子,变本加厉:“义务帮我?那是为了我好咯?我呸!我看你们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无事可作吧!你,怜江月,一个连自己爹是什么样一个人都不知道的无业游民!你是闲得发慌,来我这里逗乐,找我发时间呢吧?

    “千百岁,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有孩子,有孙子,那怎么不回家?成天赖在别人家里算什么事?我看你家里是没一个人愿意搭理你,你就把我们当成你的家人了!你来我这里找归属感了!”

    经她这一通,怜江月和千百岁都默不做声了,那马遵看不过眼了,道:“姑娘,怜江月这人怎么回事暂且不,这老先生我看是个温厚老实的人,人在你这里义务帮忙,那就是分文不收,你却这样数落人,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包智美抓了把土就扔向马遵:“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你在我家干吗?滚!你们都滚!!我就是一事无成!我就是没出息!我他妈就是什么事都干不成!”

    她的眼泪哗啦啦直流,三个男人都有些无措,包智美哭了会儿,抹了抹脸,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刚才见到酒坊被烧,又心焦又心急,听到怜江月要找包仁慧,她是急得失去了理智,才了那么许多。可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而要包仁慧来给她善后,看她的笑话,她宁愿去死。

    死,何尝不是个好主意?她四十好几,既没事业,也没成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做些事,还害得家里老房子被烧,父母留给她的最后一点本钱也全赔了进去。她是该死。她要是死了,就不用面对这失败的人生了。这么想着,包智美爬了起来。她闻着满院子的焦味,呼吸着呛人的空气,眼睛无论看哪里,余光都会瞥见那残破的酒坊。她是找不出一丝活下去的意义了。她起身,走向那烧得半残的住屋,一路走,一路哭得更厉害了。她开了门,进了屋去。

    千百岁道:“我跟过去看看,包可别做傻事啊。”

    怜江月就挽起了衣袖,算去那废墟里看看还有没有剩下些什么东西。

    马遵叹息了声,道:“我也搭把手吧。”

    两人才要进去酒坊,包家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他们齐刷刷回望了眼,进来的人是包仁慧,穿着西装,脖子里挂着工牌,斯斯文文,可一看到酒坊,他的眼里是窜出了两道怒火,骂道:“他妈的够比养的二球势子,欺人太甚,砸了酒庄,砸了酒厂,还烧了酒坊。”

    他的愤怒和包智美的截然相反,是异常冷静的。

    怜江月问道:“你找律师的事怎么样了?”

    包仁慧点了根烟,道:“包家村就剩我们这一家还没卖给他了,其实他找人和我听了好几次了,我本来就没这个意向,没想到包智美会去和他们借钱。”

    他坐在树墩上,弯腰抽烟,:“律师以并老板在泯市的势力,很难。”

    马遵在旁听出了个大概:“有人想要你们家的房子,就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要赶你们走?”他摸着下巴,“是听过一个并什么的,在泯市很是嚣张。”

    他一攥拳头:“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强占别人家产,我倒要去会会他。”

    怜江月也有些气不过。包仁慧道:“你们想干吗?去他一顿?把人死了你们可是要坐牢的。而且确实是包智美和他们借钱,又还不上,白纸黑字写了可以用房产抵押。”

    怜江月道:“就别怪她了吧,她也是无路可走。”

    包仁慧喷出一口烟:“无路可走?就他妈为了和我怄气!”

    一阵风吹过,吹来些焦味,包仁慧了个喷嚏,指着住屋:“进去吧。”

    怜江月提前和他商量:“见到你妹妹,大家好好话吧。”

    包仁慧瞪了眼:“是我不好好话?”

    三人就进了屋。左右不见包智美,千百岁指指卧室,声和怜江月:“什么美工刀啊之类的我都收起来了。”

    包仁慧在餐桌边坐下了,抱着胳膊抽烟,时不时瞄卧室门一眼,也不话了。

    怜江月问道:“官司真的不赢吗?”

    包仁慧转了转眼珠,摸出手机,按了按,拍在桌上,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得证明自己比那个什么狗屁酒店度假村更有价值,这老房子不仅有这个价值留在这里,还有很大的潜在价值,是弘扬当地酒文化的标志,不光不能拆,还得保护起来,不光能为泯市争光,还能吸引投资。”

    其余人凑近了一看,包仁慧的手机上是一则关于泯市酒博会评选的报名须知。

    怜江月边看边琢磨地:“这个报名时间不是已经截止了吗?”他盯着那些个主办单位,一拍脑门:“慢着,这个展会的地址,这个主办方,泯市葡萄酒贸易协会……”怜江月想到了老沈,就,“我或许有办法。”

    马遵道:“我个岔啊,你们这酒坊被烧了,那参赛要用的酒呢?酒窖里还有?”

    千百岁这时:“邱店里被人砸了,最后一点万象酒也没能保住。”

    包仁慧愣住了,一抓头发,陷入了沉默,看来他原本指望用包智美私藏下的那些万象酒去参赛的。怜江月想了想,道:“既然你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也有个不是主意的主意。”

    “这种时候就别哑谜了,有主意就快。”包仁慧难耐地催促道。

    怜江月道:“这个比赛评选时间是在三天后,要是我们能报上名,也就是,我们有三天的时间酿出一瓶酒。”

    马遵蹙着眉头道:“那参赛的酒不都是几十年的佳酿啊?这能和他们比吗?”

    怜江月又:“酿酒其实就是一个化学反应的过程,化学反应是能加快的。”他看向了千百岁,“老先生,您呢,这麦芽的速度,这十年,二十年的筑窖的时间,您看,我们有办法在三天里赶上吗?”

    千百岁摩拳擦掌,有些兴奋了:“从没试过,也没听过,不过可以试试,老柴火这五十多年的本领放上去,那就是五十年的佳酿啊,哈哈。”

    马遵听出了些端倪,点着头道:“我也留下来给你们帮忙吧,”他一看怜江月,“等这酒酿出来了,你就得跟我走!”

    怜江月一笑置之,包仁慧听的云里雾里,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办法加快酿造的进程,既然你们有办法,那就当是有吧,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配方。”

    这倒确实是个难题。怜江月一瞅卧室紧闭的房门,道:“这得你和你妹妹商量了,配方这种事情,我们一没接触过,二也该是你们包家的人去研究。”

    千百岁问了声:“那老曲种……”

    “我家有一些,我可以拿过来。”包仁慧道,完,他就又沉默了。

    怜江月又坐了会儿,是要去收拾酒坊,就起身往外走去。他一出来,马遵和千百岁也跟着出来了。怜江月看看这两人,摇着头,带着些许无奈,些许快意,笑了出来。

    马遵鼻子里出气,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帮你,只是了解了他们兄妹的事后……我问你们,这口气,你们咽得下?”

    千百岁光是笑。

    怜江月道:“这口气确实咽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