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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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饺子,将老先生搀去了里间的床上,怜江月回了客厅收拾碗筷和桌子,他有些困了,但看包智美还很有精神地在那些贴在墙上的白纸上写下“闻香”,“入口”,“回味”这几个大字,而包仁慧站在那堵墙前,颇琢磨,颇钻研地分析道:“配方比例很难还原,但是那味道不定能靠勾兑出来。”

    包智美点着头:“我查资料的时候看到湖南有些酒厂会用新酿酒混合勾调陈酿,为求酒的滋味统一。”

    包仁慧点了根烟,跟着道:“对,葡萄酒也好,作物酒也好,每一年收获的原料因为天气环境,各种因素的影响,质量很难保持统一,同一个酒厂,同一个酿酒师,同样的配方,同样的步骤,酿出来的酒可能大相径庭,有的酿酒师喜欢这种挑战,但也会尽量追求和酒厂以往酿出来的酒在色香味上保持一定程度的相似,有的则选择将品牌和一种特定的味道联系起来,不少喝酒的人都喜欢这种几十年喝同一个牌子的酒都是一样滋味的感觉。”

    包智美这时停了笔,和包仁慧并肩站在墙前,她道:“酒是有记忆的,他们可能是在追寻某一种逝去的记忆……”

    包仁慧看了看她,指着“闻香”那两个字,:“你偷藏下来的酒你闻过吗?”

    包智美问他:“你不记得了?”

    包仁慧抽着烟,:“我结了婚之后烟酒就都戒了,上一次闻了,喝了万象酒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哪记得?”

    包智美瞅着他手里的烟,包仁慧摆摆手,又是:“反正我不记得了。”

    怜江月看这兄妹俩到现在都没再吵过一句嘴,和和气气地,如此合作,如何投入,怜江月不免也强起了些精神,想帮上些忙,他忽然想起来:“你湖南的酒厂会用酒勾调酒?湖南不就是楚地吗?那湖南的酒不就是楚醴吗?”

    包仁慧回头看了看他,茫然道:“楚醴?酒是礼?礼物的礼?”

    包智美一抓头发,也回头看怜江月,道:“对啊,你那天了不少啊。”她也是想起来了一些事了,拿了笔就在“闻香”两字边上一边写字一边着:“闻上去是混合香味,麦香,也就是原本作物的香气,”她又换到了“入口”两字边,继续写,继续,“口感顺滑,麦香延续,清爽干脆,阳光,还有……花香,括号,来自六花木……”写到这里,她回头看着怜江月,“你还记得多少?具体是什么花香。”

    怜江月先一口气将怜吾憎临终前起酒时所的那番话全告诉了包家兄妹,接着道:“很独特的白花的香味,是入口时才能品出来的,闻时木香更重,焦糖味,余韵里带着点黑巧克力的苦涩,只有用烤过的麦在烟熏过的木头酒桶里酿酒才会出现的味道。”

    包仁慧摸着下巴:“阳光的味道,阳光有味道?烧螨虫的味道吧?”

    包智美道:“会不会因为泯市很干燥,阳光的味道指的是这种干燥的感觉?麦子脱水的时候很彻底?”

    怜江月仔细回忆着那天那杯万象酒:“回味很长,但不苦涩,反而是比入口时更清甜。”

    包智美道:“因为用了糯米。”

    就在“回味”那行后面写了:长(糯米)。

    怜江月想着,着:“层次分明但不是透净的感觉,所以肯定没有大米,也肯定不是高粱,完全没有单宁的酸涩,也不是白葡萄,六花木也不过是提供了紧致,踏实的木香,奠定了一种沉得下来的基调,但是白花的香味为什么会那么重呢?”

    包仁慧就问了:“你的白花具体是什么花?”

    包智美拿了手机搜索了番,看着屏幕着:“一般酒里的白花香味是栀子花,茉莉,接骨木花……”

    “栀子花,确实有。”怜江月的舌头在嘴里舔了舔上颚,试图通过平酒的动作还原那日平酒的记忆一亮,他冥思苦想之际,包仁慧也拿了一支笔,在纸上空白处写道:楚礼?(勾调可能),蒸酒酿(蒸),筛(勾兑?)麦烧(麦酒),无根的树?无水的井?无蕊的花?从西边升起的太阳?火红烫手的月亮。

    包智美在“月亮”后添了几笔:月食前后的自然现象。

    怜江月看着包仁慧写下的字词,一拍脑门:“是玉兰!”

    他没有告诉他们怜吾憎过“如何能带一支山玉兰去给那庙里的上人”,他原以为这是和酒无关的话了,可此时一回味,一咂摸,他在喝万象酒时确实品到了玉兰的香味。

    “玉兰是什么味道?”包仁慧搔了搔头皮,“我在澳大利亚的酒庄过工,酿白葡萄酒的,从没听过酒里能品出玉兰花味的。”

    包智美:“我连玉兰花都没见过。”

    怜江月站起了身,为难地道:“这要怎么形容……”他在屋里踱了几步,一指外头,“我去酒坊看看,不定还是因为六花木,我去找找有没有烧剩的,拿过来大家一起闻一闻,研究研究。”

    他就走去了酒坊。此时酒坊里外的焦味散了不少,空气中埋伏着一股清幽的香味。怜江月的嗅觉灵敏,循着这香味找了找,找去了那泡麦子的石槽前。石槽里的水早就烧干了,面上的一层麦子被大火烤得炭黑,可他不会找错地方——那清幽的香味确实是从这堆柏油似的东西里传出来的。他就伸手进去淘了淘,这一淘,香气更浓郁了,怜江月喜上眉梢,抓出了一把麦子,这是铺在石槽很底层的麦了,多数麦的表皮裂了开来,周身烤得金灿灿的,露出了黄黄的芯子。

    “玉兰花香!”他高呼道,捧着这把麦子跑回了屋,忙招呼包家兄妹来闻。

    他笑着道:“看来这个麦子得这么烤,得烤成这样!捂着烤!费粮食!但是这味道太特别了,这可能是本地麦的特色,我之前以为它们的皮太厚,酿酒容易苦涩,没想到这层皮还能产生这种风味。”

    包仁慧拿了两颗麦子尝了尝,略显吃惊:“这麦子吃起来是这个味道……”

    他一拍桌子,道:“你很费粮食?怪不得我那时看进货单,比对出酒率,别人家都是百分之四五十,我们家只有百分之二十,我还以为是有人收回扣……”

    话到此处,他没下去,眼中闪过了一丝惭愧,低下了头。

    怜江月又:“对了,还有些中草药的气味,我怀疑酿酒用的曲是采了草药做的,我们可以配个草药酒出来加进去提一提这些味道。”

    包仁慧笑了:“我们这是拿威士忌,琴酒和黄酒调鸡尾酒呢。”

    三人都笑了,可笑了没一会儿,包仁慧的神色又凝重了,道:“我去个电话,你们要是累了就先休息吧。”

    他就出去了。

    怜江月看了看墙上罗列出来的万象酒的要素,这时早就过了十二点了,这比赛的名要真报得下来,满满算他们其实只有两天的时间,他正盘算着怎么在两天里把这酒给做出来,包智美拿了一沓纸过来,和他道:““那天酒坊着火,我喊你,你就坐在那里一直在这些纸上画东西,样子有些吓人,我也不敢随便扔了。”

    怜江月一看,原来是他写给风煦微的信,只是信件的内容几乎看不出来了,脉脉衷肠全被一些看上去用了很大的力气涂写出来的浓黑的圆圈和浓黑的“恨”字压在了下面。怜江月心里一惊,那“恨”字不是他的笔迹,他又不免叹息,折起了那纸,放在了桌上,:“本来想写信给一个朋友的,没想到变成这样了,也没法寄给他了。”

    他想到昨晚之后,他还没和风煦微再上过一句话,就开了微信。又是个深夜,风煦微想必已经歇下了。风煦微并没再发新的信息给他。

    怜江月出神地看着手机上和风煦微早先的对话。

    他挂念了风煦微十几年,对他是满心的喜欢,可分开了几天,这份执着似乎并没有那么浓烈了,倒也不是不喜欢他了,不想着他了,只是……风煦微:可你不是这样的人,起码我知道的你,不是。

    他知道的“怜江月”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在温州重逢前得有十几年没见了,他知道的“怜江月”不就是那个在卞家委曲求全,谨慎微,看人脸色过活的“怜江月”吗?

    那他宁愿不再是他知道的那个怜江月。

    想到这里,怜江月一狠心,关了手机,起身道:“我看酒坊里还烧剩了些六花木,我看能不能做些什么纪念品吧。”

    他就去了酒坊,收拾出了半个残破的木桶,在院里洗刷,顺便将那些充满花露水味的假六花木也给洗了洗,洗到木头剩下了些不刺鼻的,清淡的花香,他也累得眼皮架,这才去睡了片刻。可这觉也睡得不踏实,一下就醒了,醒后,他看包家兄妹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趴在餐桌上睡着了,千百岁正轻声地洗漱,他就跟着收拾了番,轻手轻脚地抗起厨房角落里放着的一袋麦子,又去拿了两条床单,叫上老先生一起往吉祥湖去。

    路上,怜江月和千百岁道:“麦子要浸泡,要粒粒浸透,本来浸泡用的就是吉祥湖的水,还有哪里比直接来吉祥湖更合适?不过,这水得热一热。”

    千百岁笑着道:“这还没和你比划,你就要把老柴火的本领全看去了,好,好,那咱们往后切磋也算是知根知底了。”

    怜江月也笑了,道:“我的底就连我自己都不清。”

    千百岁一阵摇头晃脑:“旁观者迷。”

    话间,两人到了吉祥湖,怜江月拆开那袋麦,将两条床单铺在草地上,往上铺麦。他道:“那老先生旁观者看清了什么没有?”

    千百岁帮着铺麦,颔首道:“看清了,你使的是天外妖术。”

    怜江月哈哈大笑,那一袋麦全倒出来了后,他提起一张床单的四个角,包住麦子,拎起这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布包裹走到湖边,手腕一扬,布包飞去了湖上,四角在风中撑开,床单连同麦子稳稳地落进了水里,像是底下有什么支撑,表层有什么东西压着似的,并未沉底,也不见一颗麦粒浮起,只有些水烧开时的水泡咕噜咕噜地冒着头。湖水上映着怜江月宽大,漆黑的倒影。

    怜江月瞥了眼千百岁,道:“那老先生要怎么化解我的妖术?”

    千百岁也喜滋滋地提着布包到了湖边,只见他弓起右足,轻轻一点,人拽着布包飞身到了湖面上,将麦子全撒进了湖里,那右脚又立即贴着湖水,往下一顿,同时将床单在空中铺开,那些撒入水里的麦子便悉数飞起,飞得老高,撞到那床单,又悉数落回了水里。湖面上气泡滚滚。老先生就这么在水上一点一踩,双脚时时凌空,他便有时在空中翘起二郎腿坐一坐,有时盘起腿来比个修行的姿势,颇为开心地道:“有幸学过几手降妖除魔的剑法,我就用那剑法和你一斗。”

    怜江月道:“那我们要是不用剑呢?”

    千百岁咂着嘴,道:“有幸当过几年八卦掌的学徒,就用这套吧,八卦乾坤,镇得住妖气。”

    “那我就用这只莫名其妙的手见识见识。”

    “好,你的手温温热热,怕是属火,我就用水来克它,冻住它!长白山上有个白梅仙姑,会一手飞雪掌,就用这个了!”

    两人过着嘴上过招的干瘾,怜江月道:“老先生真是通才。”

    “年轻的时候走过几年江湖罢了。”

    怜江月就问了:“那不知道您没有听过一把叫哭雨的宝剑。”

    千百岁摇了摇头。怜江月又问:“怜吾憎,无藏通这两个人名呢?”

    千百岁略有些尴尬了,挠挠耳朵,道:“兄弟,不瞒你,走江湖的那阵子,一个江湖朋友都没交,一段江湖轶闻都没听过,只喜欢看人舞刀弄棍,挥拳练剑。”

    怜江月笑着:“那您是大隐隐于江湖。”

    千百岁憨笑了两声,又一踩水面,麦粒飞起,他道:“你瞅瞅这火候,还成吗?”

    怜江月看那些麦粒颗颗都浸饱了水,身子发涨了些,原先并不突出的麦香此时也很明显了,如同麦芽了数天一般。怜江月点了点头,千百岁就将这些麦粒全收进了床单,仍裹成一个滚圆的大包裹,回到了岸上。怜江月也收了自己的麦子,道:“我在酒坊里发现那火灾过后,烧得焦黑的麦下头的麦子有股奇香,麦粒颗颗炸开,麦皮金黄,具体要怎么做,我还没想到……”

    千百岁道:“这好办!”他冲怜江月抬了抬下巴:“爆炒米见过不?”

    他就将那大包裹扔去了天上,双手在空中推掌划圈,这湖边原本微风阵阵,煞是清爽,老先生才起掌,就有一股柔风吹过怜江月身畔,接着,又是一股柔风拂过——原先散漫地吹拂着湖滨的风竟全涌向了千百岁划出的圈中,而这些风进了那圈中忽而是呼啸了起来,像是由千百岁牵引着,绕着一个圆点狂奔了起来。千百岁的手中推出了一个巨大的气流漩涡!

    那包裹此时被吸进了这股漩涡中,跟着着漩涡顺时针运转了起来。那速度非常之快,摩擦生热,怜江月眼睁睁看着裹住麦的床单烧了起来,化为乌有,接着烧起来的就是了麦了,这些麦在漩涡中仍旧凝聚得十分紧凑,如同一个火球,气温骤然升高,怜江月已是出了一身热汗,他喊了千百岁一声,将自己泡洗好的麦扔了过去。千百岁便以那火球吞食了这包裹,制出了一个更大的火球。

    “什么时候算成了,你和我。”千百岁道。

    忽而闻到一阵玉兰花香。怜江月忙喊了停,千百岁就赤手捧住那黑乎乎的球状物放在了地上,怜江月将它敲开,烟雾四起,他挥散了烟雾,拨开厚厚的炭化物,麦香钻了出来,这火球内里全是金黄的麦,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怜江月和千百岁把汗湿了的衣服弄干了,包着这些麦子就回了包家。

    那包家院子里,包仁慧和包智美已经搭了个简易的砖灶台,蒸上了糯米。包智美看到怜江月就:“你猜怎么着?那袋开了的糯米,因为家里太干了,一颗颗都干裂开了,结果一蒸,你闻。”

    她开蒸笼,怜江月一闻,奇道:“这么干净的味道,一点都不像糯米啊,根本没有甜味。”

    包仁慧:“我看是老房子的微生物作祟,和糯米起反应了。”

    他又拿出了些圆不留球的曲种:“邱姐带来的。”

    怜江月将烤制好的麦子给他们看,道:“我去吉祥山上跑一趟。”他关照千百岁,“您先将那些麦摊凉了,温度最好维持在二十六七度左右。”

    这天室外气温不过二十度,怜江月道:“可能得麻烦您去地窖干活了。”

    千百岁就往地窖去了。

    包仁慧这时:“你先别急着走,有个泯市晚报的记者来找你。”

    “记者?”

    包仁慧掏出一张名片塞给怜江月:“叫什么达成的,正在屋里喝茶呢。”

    怜江月便进了屋去。来的确实是那蓬头垢面,宛如乞丐的达成,邱姐正在厨房择菜,看到怜江月,喊了声:“记者同志,您要找的人来了。”

    球也来了,坐在沙发上游戏。达成就坐在他边上,听到邱姐的话,头也没抬,目不转睛地盯着球的手机,道:“朋友,你这王者荣耀得可以啊,有故事,有故事,来,和叔叔,你干吗不去上学?你游戏赚了不少钱了吧?算当电竞选手?”

    邱姐忙过来把球拽走了。达成这才抬起头,看到怜江月,咧开嘴笑了笑,指了一圈:“有故事,有故事。”

    墙上那些写着万象酒关键词的纸还在。怜江月没想到达成会找来包家,便问了声:“您怎么找来这里的?”

    “你的字啊。”达成亮出了怜江月塞去报社的信封和他那天去写寻人启事时留下的字条,斜着眼睛,斜着嘴角,又:“再你这一身形象,怪惹眼的,我到底是个记者,一听,这不就找过来了吗?”

    怜江月看着他,神色紧绷:“你没和其他人你来这里吧?”

    达成笑眯眯的:“我就是一个管中缝的,谁听我话啊?”他搓着膝盖,一双手总停不下来,眼珠也停不下来,总是在乱看,,“并老板可不好惹,我惹不起,也只有你个外地的敢惹一惹,反正惹毛了他,你大可一走了之。”

    “听你的口气,你和他很熟?”

    “谈不上,他也是有故事的人呐,你放心,他这一时半会儿我看也不会找上门来,人现在在泰国谈生意呢。”达成还赌咒发誓,“我是一个字都没往外啊。”

    怜江月道:“那照你的意思,今天的晚报我不用买来看了?”

    达成:“你们要参加酒博会评选是吧?”

    “这你都知道了?”

    “咳!老冯跟这事呢,我就瞅了一眼今天发过去的最终候选名单,有点路子,”达成指着外头,“这次评委里头有个日本人你知道吧?就算收购万象酒庄的,”他贼笑着,“我看你们能行。”

    怜江月不太乐意了:“这酒要是酿出来了,一定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达成大笑,竟有几分嘲讽的意思。怜江月更不开心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傻!喝酒这事不就是喝个开心,喝个面子,什么金奖,银奖,什么酱香,窖香,什么猫尿味,硫磺味,这酒只要是贵的,只要是限量的,只要能上头,上头了人就开心了,醉了人就满意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也有人喜欢细细品味酒。”

    “那还不是跟着群什么专家,品酒师胡吹,显得自己有逼格?”

    怜江月恼了:“你不会登我给的照片,也不像是要来报道万象酒的吧?那你来这里到底干吗的?”

    达成起身,揽住怜江月的肩膀拍了拍:“你这脾气怎么这么冲?别和我急眼啊,谁规定记者写的报道一定是他们爱写的,想写的?我看你这里的故事不错,标题就写,万象酒庄走出阴霾,重现辉煌,助力弘扬泯市酒文化,你看怎么样?”

    他笑着一看邱姐:“姐,午饭加双筷子啊,羊肉多放蒜!”

    怜江月不愿和他多什么,道了句:“随便你,你要是标题写万象酒庄关门大吉我也管不着。”就出去了。

    院子里此时又多了个人,那马遵带了写吃的喝的来了。怜江月要往山上去,包仁慧喊住他,和他道:“你和那个大个子一块儿去吧,也有个照应,”他看着怜江月,“他是你的朋友吧,人留在我这里,我也不好意思差遣。”

    怜江月就喊上了马遵,奔赴吉祥山。

    两人既不是朋友,是仇敌倒也不至于,此时为着同一件事一起行动,也是客客气气。怜江月采了些草药后拿给马遵看了看,嘱咐他照样采一些,半时后碰头,两人就分开行事了。

    拿上草药回到包家,怜江月将它们洗了一遍,弄干了,杵成细末,加上些磨碎的糯米粉,搓成球,在老曲种里滚了滚,就拿去了酒窖。马遵学着他的样子,也做了几颗曲种,也去了酒窖。

    进了酒窖,点上灯,关上门,怜江月道:“一般新做的曲种需要一个星期左右培养对发酵有益的根霉菌,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现在就得用,简单地,就是要催熟。”

    他将一颗曲种在手中搓了搓:“根霉菌最喜欢的温度是三十多度,最好不要超过人的体温,我们得让它产生它已经在这种温度下生活了七天的错觉。”

    言罢,他将那曲种裹在手心里,凝神聚气,将心中所想的办法了出来:“这也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我们剥夺它对光的感知,加速空气流动,把时间这个概念从它周围抽离,我也不好,总之……”

    待他再摊开手掌,就见那新曲种上生出写细白的绒毛,拿到灯光下一看,那绒毛的顶端微微发黑。

    怜江月满意地道:“真的能行!你们试试。”

    马遵和千百岁都学着他的样子试了试,可都没能成。千百岁笑逐颜开,连声称好:“活到这把岁数终于是遇到了个一眼学不会的伎俩了!”

    马遵心有不甘,撇过了头,嘀咕着:“什么抽离时间,时间咋个抽离?邪门!”

    于是,那些新曲种便全交给了怜江月处理。马遵帮着千百岁收拾麦。

    很快,怜江月就将曲种全都催熟了,千百岁碾碎了它们,拌进麦里。他这时:“发酵怎么弄?这……抽离时间到底是咋个意思?”

    他是觉得又新奇又有趣,马遵在旁却是满怀忧虑:“对啊,这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也是抽离就能抽离的?”

    怜江月也充满了怀疑和不确定,可不试一试,谁也没有答案,他就:“把院里的甑缸拿来,还有那些洗过的木板,垫在缸里,我试试。”

    一切办妥,木板,麦都入了缸,他定了定心,心中只想着将这口大酒缸裹起来,就见他在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地就抱住了这口大缸。马遵看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吞了口唾沫,提着灯去照那甑缸,却怎么也照不出甑缸的本来颜色了,只看到一团浓黑。

    而他手上的那一道光过来,怜江月兀地一杵,影子也有些退缩了,他就避开了去,不看灯光。

    马遵又伸手摸了摸甑缸,摸到的竟是极为坚硬的岩石般的触感,可仔细感受,仿佛伴随着一股暖意。好像手上摸着一块烧温了的炭。

    怜江月也摸了摸,似乎对温度颇为满意:“我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了,其他事情还要你们照料了,糯米蒸好了也拿来我这里,剩下些草药用水煮了,也拿来吧,灯,你们带上去,见了灯光,我有些静不下心。”

    “再要一口铜锅,发酵蒸馏,一气呵成吧。”

    马遵和千百岁就上去了。

    地窖门关上,怜江月眼前一黑,虽然前一秒他还在和千百岁他们话,但此时回忆起来,竟觉得那些话仿佛是上辈子过的。他竟也有些不分年月了,时间仿佛也从他身边被抽离了。黑漆漆的地窖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怜江月一时担心,他会像火灾那天一样,再度变成一个没有知觉的影子吗?火灾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地窖里特殊的酸腐气,他安定了些。他的身体仍由他主导着,那天或许只是他太累了,累到恍惚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将这万象酒做成了!于是,他就专心地护着那甑缸,一心只想着要告诉缸里大那些麦,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十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千百岁会来给怜江月送饭,老先生偶尔还会在黑暗种陪着他待一阵,和他搭上几句话。千百岁趁闲暇时,捡了火灾剩下的六花木原木做了个有棱有角的木头瓶子,可以用来装酒。包智美正设计标签包装,球帮着画画。达成和马遵都留在了包家,达成为着他的故事,马遵生怕并老板的人再来闹事。

    怜江月本也担心这岔,但并没人再来寻衅。等到三份酒全蒸馏好了,怜江月拿着着它们上去,众人在客厅聚拢了,邱姐道:“现在怎么办?谁来调味道?”

    她问怜江月:“你喝过,你试试?”

    千百岁道:“两位包试试?”

    达成道:“谁最懂酒?谁喝过万象酒?”

    包仁慧伸出手,道:“我来。”

    他一看包智美:“我们试几个比例,你在边上记下来。”

    他又一看怜江月:“你最近才喝过,你来试味道。”

    他去拿了个玻璃酒盅和一个稍大一些的玻璃水杯,三人就在餐桌边坐下了。其余人站在他们身后,全看着他们,就连球也不玩游戏了,盯着他们。

    包仁慧以酒盅倒酒,斟入玻璃水杯中,摇晃了番:“麦酒原液三杯,糯米原液半杯,药酒半杯。”

    包智美记录。怜江月拿起水杯看了看:“颜色要再深一些。”

    他喝了一口,摇了摇头。

    再来。

    “麦酒原液四杯,糯米原液半杯,药酒半杯。”

    “颜色对了,草药味好像,太淡了。”

    “麦酒原液四杯,糯米原液半杯,药酒四分之三杯。”

    “颜色好像又浅了……”

    邱姐喊道:“这可都不多啊,你们省着点用!”

    马遵也有些急了:“你别总好像啊!给个准话!”

    包仁慧的手有些抖了,他们剩下的可调配的酒液确实不多了,而比赛,就在明天。

    包智美这时稳着声音:“哥,直接用整瓶麦酒,把黄酒和药酒都少许少许添进去,先闻味道,闻上去对了,再喝入口,一点一点试。”

    包仁慧亦稳住了手,点了点头。千百岁道:“这要是总调不对味,那整瓶麦酒可就全没了啊。”

    包智美的眼神坚决,道:“这要是试成了那也就成了。”

    她又:“置之死地而后生。”

    包仁慧就拿了整瓶麦液往里添了少许黄酒,询问怜江月的意见。

    这时,众人揪着心全望向怜江月,人也都不自觉往他这里挨,各人身上又都带着各异的气味,怜江月的鼻腔里杂味太重,就:“大家去外面等吧。”

    没人肯走,邱姐捂住口鼻,道:“我不话,气也不出,你就当我是透明的吧。”

    球一看她,冷不丁道:“我们不要扰他们,要相信他们,我们围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他就率先出去了。邱姐眨了眨眼睛,跟着球走了。其余人不一会儿也都散了。

    “我们继续。”包智美道。包仁慧便继续添黄酒。怜江月继续闻着,努力去匹配这味道和记忆中的万象酒。

    客厅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三人都是紧绷着眼角,紧抿着嘴唇,将所有事情都抛在了脑后,时间好像就此凝固了,整个世界静悄悄的,突然,一滴酒坠入一瓶酒里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里似乎包含着麦抽穗,花朵绽开,蜜蜂飞舞,树木吐息的声音。

    一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声包容,融合的声音里。

    那去了院子里的众人在屋里迟迟等不到怜江月点头,等得心焦,到了外面,也都是愁眉苦脸。总是乐呵呵的千百岁的脸上都没了笑容,只埋着头在院里转圈。达成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拔头发,一言不发。

    马遵感叹:“我算是知道抽离时间的意思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突然,门开了,包仁慧快步出来,找到千百岁就问:“老先生您做的瓶子呢?”

    此话一出,邱姐尖叫了声,抱住球,狠狠亲了一大口,跑进了屋。那马遵和达成互相用力握了握手,眼里放光。

    屋里,怜江月撑着额头,头痛地:“这酒容易醉……”

    邱姐连连点头,喜极而泣:“万象酒就是容易醉!”她一把抱住了包智美,包智美浑身都在发抖,她哆哆嗦嗦道:“邱姐,比赛结束了,我要带去给上官玉盏。”

    “好,好,去看她!”

    千百岁和包仁慧这时拿着个木头瓶子进来了,怜江月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去了沙发上躺下。包智美看着他们,也有些想哭了,悠悠着:“我们就是无水的井,西边升起的太阳,无根的树,”她也抱紧了邱姐,眼泪夺眶而出:“我就是无蕊的花啊……”

    黄汤入瓶,球把自己亲笔画的标签贴上,邱姐塞上木塞。

    达成招呼大家拍个大合照,怜江月已经醉倒,马遵看了看他,避开了去,包智美有些怕镜头,躲在邱姐后头,于是,达成就只要拿手机给桌上的万象酒拍了张照,道:“万象酒庄,万象酒,重出江湖!”

    次日,比赛当天,老沈穿着西装,开着他那辆洗得发亮的出租车喜气洋洋地来接包家兄妹去比赛现场。包仁慧抱着酒坐去了前排,招呼包智美赶快上车。马遵推着邱姐的电三轮出来了,准备带着其余人一块儿去现场凑热闹去。

    包智美回头一看怜江月和千百岁,一手拽了一个,拉着他们一起坐上了老沈的车。她上了车就道:“路上陪我看个电影。”

    千百岁和怜江月都笑了,包智美就拿出了手机,道:“你们看看,想看哪个?”

    三人正挑电影,包仁慧忽而疑惑道:“前面这人干吗的?”

    怜江月一看,这条笔直的黄土马路上,一个一身短红衣,右手握着一把短柄镰刀的男人大喇喇地站在路中间,挡住了他们的路。老沈按了按喇叭,男人并没动。

    来者不善。

    千百岁才要动,怜江月按住了他,道:“老沈,麻烦你在这里停一停,我去会会这只拦路虎,老先生,路上还要麻烦您多留个心眼了。”

    包仁慧回头道:“啊?什么意思?你去哪儿啊?”

    包智美收起了手机,盯着车外的男人,道:“听他们的。”

    老沈就停了车,怜江月下了车,包仁慧还要话,就看那红衣男人忽然朝他们飞奔过来,不管不顾地就要撞向出租车。老沈忙重新发动汽车,要绕开那男人,眼看车朝着一扇铁门去了,他又急急踩煞车,轮胎擦过地面,吱嘎怪响,老沈暗道糟了,两眼一闭,就等着车祸了。可半天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就听到镰刀割过硬物的一声响。他一看外头,怜江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这一侧的车门外,那面他以为要撞上的铁门好好的,他的车也好好的,又回到了马路中间,一车的人都好好的。

    那红衣男人跳在了一堵围墙上,一身精壮的肌肉,皮肤黝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怜江月。

    千百岁伸手拍了拍老沈的肩膀,道:“我们走。”

    可老沈惊魂未定,干坐在座位上,一动都动不了。怜江月就往车里看了他一眼,手上轻轻一推,那出租车往前挪了挪,老沈才算回过劲来,了个激灵,立即发动汽车,奔着泯市去了。

    他从后视镜里又看了眼那红衣男人,这男人似有几分东南亚血统,他已从墙上下来了,和怜江月隔着一条马路站着。

    而从后面赶来的马遵远远地就看到了红衣男人冲向出租车,被怜江月挡下的一幕,亦察觉出了不对劲,便取道一条路,避开了怜江月和他,也仍往泯市去。他憋着股劲,道:“一定把酒和人平安送去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