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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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石河子大体上气候温和,但怜江月拜访市内军垦博物馆的这天,临出下榻的宾馆,他看了眼天气预报,全市都挂上了高温警报,空气湿度很低,气象台甚至做出了沙暴预警。

    外头的天色确实有些糊涂,烈日炎炎,也确实热得厉害。怜江月在博物馆后头的院子里见到后勤部的王主任时,两人都是汗流浃背。

    怜江月等这位王主任已经有些时间了。他到了军垦博物馆,先是找了卖票的听前阵子有没有人收到过一个寄给“乌玲珑”的包裹,卖票的不上来,他又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乌玲珑的人,卖票的也不上来,就帮他联系了人事。人事,没这个人,怜江月本算走了,后勤部一个电话到售票中心,问,是不是有人来找乌玲珑,让这个人去后勤仓库那儿的院子里等着,王主任会带他去见乌玲珑。怜江月就找去了后勤仓库等王主任。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后勤仓库的门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光着膀子,穿着军绿色裤子,脚踩皮靴的壮年男子。仓库幽深,从外面往里望进去,只能望到些货架的轮廓。货架上似乎堆满了纸箱,地上也都是些箱子。

    男子看到怜江月,朝他挥了挥手,点了根烟,站在大太阳下抽烟。

    “王主任?”怜江月迎了过去。

    男子颔首,道:“是我,”他问道:“就是你找乌玲珑?”

    怜江月点了点头,王主任的眼睛一眯缝,抬手抹了一把脸:“太热了。”

    他:“等会儿,抽完这支烟。”

    怜江月往仓库觑了眼,好奇道:“乌玲珑是后勤的人?您和她一块儿收拾东西?她……是女的吧?”

    王主任一笑,弹飞了香烟屁股,一拍怜江月,道:“走!”就领着他进了仓库。

    这间仓库确实很深,从外观看,大概有百来平方,吊顶很高,可或许是因为里头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了,堆得还都很高,人走在其中,只觉得十分拥挤。这仓库里真是什么都有,除了怜江月刚才匆匆一瞥瞥见的许多箱子,还随意地放着什么石磨盘、铁犁、各种动物标本,有水牛的,有驴的,有马的,还有好些瓦罐,石头瓶子。仓库里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挂下来两盏节能灯灯泡,灯光很亮,照着所有高高低低的杂物。一些灰尘飘浮在空中,旧物的气味浓重。仓库里怪安静的。

    这里不像还有第三个人。

    “喏。”王主任忽然停在了一匹黑马前。这马匹也是个标本,同不远处的黄山羊标本一样,以昂首,屈起一只前蹄的姿态屹立在水泥地面上。黑马的毛发黯淡,眼珠毫无光彩,像是塑料做的,尾巴垂落着,显得没精采的。它的四肢有些过于纤细了。

    “这就是乌玲珑。”王主任一抚马背,道。

    他随手从附近的货架上拿起一把木梳,理起了黑马的鬃毛:“我的办公室就在人事边上,人事问了一圈,我,怎么着,谁找乌玲珑?我对这匹马有点印象,主要是这个名字很别致,但是一时间也不能确定,进来找了一阵才找到。”他拿起马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标签,“这儿马的标本不少,你看,是乌玲珑这几个字吧?”

    怜江月有些意外,却并不吃惊,看着那黑马,笑了出来:“乌玲珑原来是一匹马。”

    王主任问他:“你找它干吗?你怎么知道它的?”

    “它可能是我爸的马。”怜江月想了想,又:“他没和我过乌玲珑是一匹马。”

    “你爸?”王主任挑起了一边眉毛:“他以前在古尔班通古特那儿放羊?”他放下了木梳,坐在了一只木头箱子上,还示意怜江月也坐。

    “可能吧。”怜江月仍看着乌玲珑,这难道就是怜吾憎的最骏的野马吗?可它看上去是那么的瘦弱,它的马蹄仿佛经不起一点沙砾的折磨,它的马背仿佛驼不起一个孩子的重量,他的四条腿好像一跑起来就会折断。

    怜江月就问王主任:“它是老死的吗?它以前是不是一匹很骏的马?”

    王主任笑了,拿起地上的一个铁皮碗,用袖子擦了擦,举高了看了看,反问他:“你爸没和你过?”

    怜江月道:“他没来得及就咽气了,我就想来看看乌玲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乌玲珑的脊梁,它的骨头摸上去也很脆弱。乌玲珑的脖子上有一道缝合的痕迹,或许是制作标本时留下的。怜江月抚摸着那缝合线,接着:“现在我就想知道乌玲珑是一匹什么样的马。”

    王主任道:“马是从古尔班通古特那儿一个牧民手上收来的,以前那儿有个马场,是军垦团的一个重要基地,我们就去周边想收集些农具,放在馆里展览,到了一户牧民家,一进去就看到他家里立着这么一匹马,栩栩如生,现在它是蔫啦,从前那可精神,那毛发,牧民成天拿马油抹它,逢年过节还给它穿红披风,家家户户的孩子都爱来和它拍照。”

    “这马的名字谁起的?”

    “你别岔啊,我还没完呢。我们馆长看这马不错,就问这马有没有什么故事,能不能送来博物馆。牧民,这马不是他的,他见到这马的时候,马已经死了。和马在一块儿的有个男的,这一人一马是他从沙漠边上给拉回来的。那天,持续了三天的沙暴刚过去,他就想出去放一放羊,透透气。结果就在路边见到了这昏死过去的一人一马。

    “人给救了回来,人醒了之后他就到处找乌玲珑,牧民这才知道,这死了的马还有个名字。他带男人去看了马的尸体,他正算埋了它。男人就给了他大一把金币,问他不能不把马做成标本。牧民,那男人八成是看见他家里的羊标本了,那羊是他女儿最喜欢的羊,得病死了,他们就把它给做成了标本,留在了家里。牧民看这个男人也是实在很喜欢自己的马,不然为啥要给马取名字呢?对吧?牧民就答应了男人,但是没要他的金币,他问男人要一个地址,做成标本后,给他梢去。男人没给他地址,反而问他要了他那儿的地址,是过一个月他会再回来,可一个月后,男人并没出现。

    “那男人再没出现了。”

    故事到此就完了,王主任问怜江月:“你爸就是那个男人吧?他怎么没来取标本啊?”

    怜江月摇了摇头。王主任抓了抓脖子,摸了摸手边的瓶瓶罐罐,低下头,声音轻了些,了句:“走得挺突然的吧?常有的事……”

    怜江月问道:“马场还在吧?”

    “早没了,改什么动物保护基地了,以前住那儿的也早搬走了。”

    王主任到这里,拿出了手机,道:“你想去看看吧?我给你找个车,我表弟,正好今天要给基地送货。”

    他就了个电话,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和怜江月敲定了:“去大门口等着吧,皮卡,蓝色的,十分钟后就能到。”

    怜江月感激不尽,谢过王主任后就去了博物馆门外等车去了。这才出去,他突然在马路上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年轻男人的身影,他喊了出来:“曲九川!”

    年轻男人正站在一个水果摊前,听到这一声,回过头来,确实是曲九川,还是那副虎头虎脑,机灵聪敏的样子。他看到怜江月,露出个很大的笑容,抓起脖子上挂着的一根东西,塞进了短袖t恤的衣领里,朝怜江月用力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他就提着两袋草莓,一袋李子跑着到了怜江月面前。

    “真巧!”曲九川递了一袋草莓给怜江月,“你一个人来这儿旅游?”

    “也太巧了!”怜江月也。

    他没想到会在新疆遇到曲九川。平阳一别后,他试着联系过他几次,可出去的电话,发出去的微信全都石沉大海,想来曲九川也是无端端他牵连,经历了那么一遭难以解释的奇遇后,不定他并不想再和他产生任何瓜葛,加上怜江月也不想那些江湖上的什么豪杰什么义士,为了探询什么真相去扰他,因此就没再追寻曲九川的下落,也未和其他人提过无藏通大闹卞家那天曲九川也在场的事。如今在西北边疆重逢,看到曲九川精神不错,容光焕发,怜江月煞是高兴,忙:“一块儿吃个饭吧。”

    曲九川却:“我还有事,下次吧。”

    “来这儿弘扬新型殡葬文化?”

    曲九川哈哈大笑,指着博物馆:“你来逛这个博物馆?”

    怜江月道:“老怜往这里寄过一颗舍利。”

    “哦,对对,那你找到收件人了吗?没出什么事情吧?人还活着吧?”

    “是一匹马。”

    曲九川又是一阵大笑,怜江月也笑了,两人坐在了博物馆门口的花坛边啃起了李子。吃了两口李子,曲九川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从他的衣领里掉了出来,原来那是一枚漆黑的石头。怜江月的目光不由被它吸引了,盯着它看。曲九川忙把石头塞回去,清了清嗓子:“我和女朋友一块儿来旅游的,这个博物馆好玩儿吗?好玩儿我们也来看看。”

    怜江月还惦记那块石头,指着衣领问他:“那是什么?”

    “哦,那是边上矿物博物馆买的纪念品,我们这不是刚从那个博物馆出来嘛,我就来给她买点水果,这天热的,我们算回宾馆了。”着,曲九川掏出了手机,笑着起身,“不好意思了,她催了,我得走了。”

    怜江月还坐着,吃着李子问道:“你的手机号还是从前那个吗?”

    曲九川一点头,人往马路上走,眼睛还看着怜江月:“你这几天都在这儿吧?下一站算去哪儿啊?”

    “算过会儿去古尔班通古特附近的马场看看。”

    “哦,哦,好,我们下午就去乌鲁木齐了,估计是碰不上了,这行程实在是很紧,那咱们回头联系!”

    他就拦了辆出租车,很快消失在了怜江月的视野里。

    不多时,一辆蓝色的皮卡停在了怜江月跟前,车窗放下来,司机直朝怜江月挥手,连问了两遍:“是你吧?要去基地?”

    怜江月便上了这辆蓝车。司机的普通话比王主任差远了,皮肤黑得发亮,头发很卷,浓眉大眼,身上一股浓郁的麝香味,约莫三十来岁。

    去基地的路上,司机又问他:“你上基地干吗去?”

    “去看看。”

    “你也是搞动物保护的?”

    怜江月笑了笑,问司机:“基地都有些什么动物啊?”

    司机笑呵呵地掰着手指数着,着:“鸟,刺猬,猴子,老鼠,蛇,狼,”他又问,“基地的人知道你要去吗?”

    “我不是搞动物保护的,就是去随便看看。”

    “哦……”司机应了声,“那你算啥时候回市里?要是太夜了,太危险,不好,不好。”

    他的声音绷了起来,表情也变得很紧张:“兄弟,不是吓唬你,基地太靠近沙漠了,白天好的,到了晚上,你一个男的,也叫人不放心。”

    “有马贼?”

    “马贼?这都什么年代啦?”司机哈哈大笑,一拍方向盘,“有狼!”

    可完,他的眉头一蹙,咂摸着低吟道:“马贼倒是没有,就是不定会遇到土匪……”

    他并没下去,怜江月也没问下去。反正无论是土匪还是马贼,他都不怕。

    这到了司机口中的基地,怜江月一看,他们的车停在了一扇虚掩的铁门前,门边竖着两根水泥柱,一边挂着“动物保护基地”的牌子,一边挂着“携手共建和谐社会”。门后十来公里处,矗立着一幢两层楼——大约就是基地了。楼前听着一辆面包车,两辆越野车,楼后头是一片发黄的背景,不清出沙漠还是天空,楼东边能看到两座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土坡。铁网拉得很高,似乎还通了电。

    那铁门残破得很,司机下了车去开门,就听吱吱嘎嘎一阵怪响,铁门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似的。通往基地楼的路坑坑洼洼的,比外头的公路残破多了,甚至比包家村的土路还要颠簸。

    他们的皮卡才往里开了十来米,就看到基地里冲出了一伙彪形大汉,分成两拨,跳上了两辆越野车,朝大门这儿飞速驶来。紧接着,基地里也跑出来一群男女,有的去追车,有的在原地直蹦,直挥手。司机探出个脑袋,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后跑出来的一行人里有人讲起了方言,也有讲普通话的,远远地呼喊着:“星!胡老彪他们把星抓走了!拦下来!”

    司机一看越野车,一把方向过去,就要去拦越野车的车头,那越野车灵活地避开了他,撞开了铁门就开了出去。

    司机忙调转了车头,道:“抓紧了!我去追个人!”

    怜江月抓着安全带,问:“有人被绑架了?不报警吗?”

    司机死死盯着那辆越野车:“胡老彪的人,报警没用!”

    怜江月问他:“星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多大了?”

    他就解开了安全带,开了车窗。这时,那第二辆飞驰出来的越野车也赶超了他们,司机加速直追,冲着怜江月直嚎:“你干啥?!坐好啊!安全带!”

    怜江月又问了一遍:“是男孩儿吗?”

    司机一看他,怜江月从车窗翻了出去,爬到了车顶上,听得司机在车里大喊:“男的!十八了!他脖子上……”

    司机的话还没完,皮卡猛地一震,不知轮胎磕到了什么,一股惯性把怜江月从车顶上甩开,他赶紧在空中跨了两步,跳到了前头一辆越野车上。这辆车里很安静,他就换去了开在最前面的那辆越野车的车顶,就听车里好多人同时在话。

    一个男人:“老二!给他看钥匙!”

    另一个男人:“你看到这样一把钥匙了吗??就这个样子的一个东西!看到过没有??”

    又一个男人:“草他妈,你要是再管乱动,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你最后看到我们老大是在哪里,带我们过去!”

    对方手上有枪,怜江月又判断不好那个星的方位,怕子弹无眼,误伤了他,他就等了等,想等星话,好明确他的位置。可许久没等到回话的声音,就听到一声惨叫,接着,嘣,枪响了!一发子弹穿了车顶!

    怜江月避开了去,从那子弹出来的洞眼往里看,就看到一群人扭在一起,也分不清哪个是星。怜江月便算从司机下手。这时,车内忽然有人大喊:“沙暴!”

    怜江月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这辆越野车已经开进了沙漠,越野车停下了。此刻,风好像也跟着静止了,连绵的沙山也因此都只是静静地端坐在黄蒙蒙的天空下。

    不远处,一块巨大的由沙粒组成的纱巾轻飘飘地向他飞了过来。

    下一秒,只听飓风狂怒,怜江月赶忙卷起影子将自己包裹起来,跳下了车顶,脚似乎是着了地,可他只能看到他踩着自己漆黑的影子,周围也是漆黑的,耳边净是飞沙扑在硬物上的声音,他就蹲在这黑影的保护中,许久,飞沙走石之声骤然消失了,怜江月这才收起了影子,可他人到了哪儿呢?手机没信号,东南西北放眼望去皆是沙山,越野车不见了踪影,他爬过一个山坡,既望不见基地,也望不见公路,倒是看到一个短头发,穿着宽松的短袖短裤衩的黑皮肤男孩儿蹲在地上,嘴里叼着一只人手,男孩儿不停转动脑袋,动物似的一顿一顿地颔动下巴,警惕地量着四周。

    这难道就是星?

    男孩儿的目光落到了怜江月的身上。怜江月就问他:“你是星?”

    男孩儿歪了歪脑袋,似乎不明白他在什么。他的眼睛是翠绿色的,他像野兽盯着猎物一样盯着怜江月。

    怜江月又靠近了他几步,男孩儿的喉结上下一滑,绿眼睛里迸出两道凶光,往后跳开了,四肢着地,甩开了嘴里咬着的人手,冲着怜江月直龇牙。

    “你是从基地被人带走的吗?”怜江月问着,还想再靠近男孩儿一些,孰料脚下忽然踩空,人直直往下坠去。情急之下,他忙护住了脑袋,还好影子帮忙,稳稳地托住了他,把他轻轻放到了地上。

    怜江月爬起身,仰头一看,这一掉,他得掉了二十多米。他就想借力跳回地面,可就当他要发力时,听到身后传来呼噜一声,他回头一看,那男孩儿竟然也掉了下来,他正坐在地上舔自己肘上的擦伤。

    怜江月:“我带你一起上去吧。”

    男孩儿没理他,耳朵一动,一扭头,又是四肢着地,跑进了身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处。

    “你要去哪里啊?”怜江月忙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