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用上我,爱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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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师回朝的时候, 钱离玥没有选择独自骑着高头大马,至少在还未抵达京城的一大段路途上,她一直陪同祁央一起坐在车内。

    像极了她们当初年少时的那样。

    只是这一回, 二人都长久地没有话,两双一样璀璨如黑耀石一般的眼眸都被浓重的思索和深沉浸染。

    良久, 祁央开口破了沉默:“离玥姐姐,你可知丞相一派是何时同容成延合谋到一起的?”

    她单手撑着头, 这会微微偏过脑袋, 眼珠便从自然垂落的下方滴溜溜移了上来,如炬的视线定定地聚焦在一处,没有笑意的稚嫩脸因此也便比寻常的孩子多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惧意。

    在看完那封信后, 祁央思考时便不自觉就是这样一副表情。

    “不知。你若是想了解清楚,还是回去问问陛下比较合适。”

    钱离玥回以同样深思熟虑后的答复。

    她明白这件事对祁央来意味着什么。

    兀自嗯了一声,祁央别过头,指尖把玩着身下柔软坐垫的流苏,看起来对这个回答不算意外。

    那封信里所言并不详细,只阐明了容成姣顺利平反,将齐王和丞相一脉势力尽数剿灭, 估计等她们彻底抵达京城,处决都结束了。

    不过,祁央在意的是信里隐晦提到的几大助力。

    钱老将军在平反中起到了中流砥柱的强大作用,身怀绝技的琴心更是寸步不离容成姣身边,以防她遭遇不测,再加上女皇亲封的御林军, 以及容成姣本身武功亦是超绝无双难逢对手, 目前的统治更是深得民心很难被轻易撼动——

    当然,这些因素, 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上的,祁央觉得还算是情理之中。

    因此谁也不觉得,就算是齐王精心筹备谋划了十年,他就能顺利取容成姣而代之。

    就连祁央也至今想不明白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就如同她想不明白丞相势力怎么也憨了吧唧地跟着齐王像下饺子一样朝油锅里跳,站队不当还同样心浮气躁的。

    她在意的是那个一闪而过的被提及的名字。

    那个在信中被划进容成姣友军一方的名字。

    那个将会专门同容成姣、同她祁央作对找事的挂逼一模一样的名字。

    杨科。

    藏在衣袖下的拳头猛地攥紧,祁央忍了又忍,才没有在钱离玥面前表露出自己剧烈的情绪波动,只是闷闷地长出一口气,有些焦躁地撩起帘子朝外看了看,判断了下剩余的路途。

    她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到容成姣身边。

    顺便看一看,那个顶着挂逼名字混入己方友军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

    “微臣参见陛下。”

    同钱离玥一起齐齐行礼,祁央跪在地上。

    即使没有抬头,她也能感受到上首位置传来的两道炽热而专注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瘦了。

    又瘦了。

    上方的容成姣内心喃喃,如老母亲一样落下两行热泪。

    之前好不容易让自己偷偷摸摸养起来的几两肉又没了。

    这一回终于能把姑娘名正言顺地留在自己身边一段时间,一定要让御膳房给她好好补补身子,时候就营养不良像个拨火棍似的,大了可不能还这么羸弱不堪。

    “两位爱卿平身。”

    纵然内心戏很多,容成姣面上依旧无甚大表情,从始至终正襟危坐着,只轻轻抬了下手。

    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孩一点点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站起,容成姣心头忽地涌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祁央现在依旧是个半大孩子,依着她的身量裁剪出来的朝服虽然非常合身,但是架不住她的骨架依旧纤弱,加上那张还略带着些微稚气的脸,站在一群老前辈当中时难免会十分引人注目。

    然而,在一次次近乎完美地完成了容成姣指派的任务之后,相信几乎不会有人再忽略祁央本身所具备的强悍的应变能力和治国才能。她总是能在众多方案中选取一个最优解,然后果断地一击制敌,最后再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姿态登上胜利者的宝座。

    她在政场上同别人的每一次交锋,赢得都干脆利落。

    以至于那般荣耀加持在这位少女的身上时,她挺直腰板站在万众瞩目的大殿中央,傲然孑立,周遭气势不输任何人,连现在殿内流淌的空气,好像都因此变得有什么不同。她就如同闪烁着寒芒的三尺青锋,出鞘时便能隐约听见铮鸣之声。

    而这柄称心如意的宝剑将会任由她差遣,所过之处无往不胜,无往不利。

    四目在半空中相接,而后又极快地分开,容成姣没有多什么,只是先照例像往常一样对此次大捷归来的和战士们进行丰功伟绩的表彰。

    到了这位年轻军师时,容成姣凝望着那双含着点希冀和期盼的眼眸,心底不自觉地感觉有点骄傲。

    她将亲手为她的荣耀加冕桂冠。

    “即日起,拜裴幼心为御史大夫,特令其暂司丞相一职,协理百官。”

    *

    “幼心,朕给你的这份礼,你可喜欢?”

    容成姣微笑。

    “多谢陛下抬爱,臣自是喜不自胜,只是恐能力不足,负了陛下的美意。”

    祁央假笑。

    “噫,幼心此话怎讲。”

    “……您呢?”

    坐在桌前,祁央目光幽幽地盯着笑意嫣然的容成姣,一脸痛苦面具,像只幽怨的奶猫。

    而在她面前,堆积着已经超过她脑袋的各种文书汇报啊、各地呈上来的文件啊奏折啊、连一些官员之间的弹劾报告都被容成姣一股脑丢到了她这里。

    祁央愤然摔笔:“这些、还有这些,私密性质这么高的文件难道都是能让我看的吗!你你你……你就不怕我独揽大权,一朝功高盖主吗!”

    “无妨,若是你治理羌国的话,我当个太上皇也未尝不可。”

    “……”

    祁央没料到容成姣能对自己如此信任。

    容成姣这回彻底把包袱找到个人分了出去,顿时感觉连肩膀都松快了,话的时候一脸轻松。只是苦了祁央,分到手的活计完全不是一个代理丞相该有的。

    如今,丞相一族势力倒台,原本就等同于副丞相的御史大夫一职基本如今就是个丞相的代名词了。明眼人都能知道,祁央只要再随便弄弄出一个功绩,那直接晋升为丞相只是时间问题。

    曾经,君权和相权的制衡永远是各国各时代的头等难题,但是到了容成姣和祁央这里,一切似乎都变得诡异地和谐了起来。

    侧身倚在桌边,容成姣余光扫过不言语的祁央,以为她是真的觉得一上来的任务量有些重,不觉清了清嗓子,斟酌了半天伸出爪子:“那,算了,裴爱卿若真是觉得劳碌繁忙,可……”

    “没有没有。”

    祁央连忙回过神疯狂摆手,推开容成姣的胳膊,眼神恳切而认真:“作为臣子,谁人都愿意为陛下分忧;但此刻我是您的裴幼心,是您的左膀右臂,所以裴幼心能为成姣解难,不仅深感责任肩,更觉荣幸之至。”

    她不再笑闹,神情越来越郑重坚定,言语更是直言不讳,狂傲得仿佛脱口就来:“这不过是个区区御史大夫,若我就已经被累垮了、退缩了,那羌国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我又该如何担起?”

    如此野心家的话,还是当着女皇的面讲出,但是此刻,二人却仿佛都浑然不在意一般。

    蓦地,长久的沉寂被破,容成姣笑了起来。

    “这句话,朕终于听你出来了。”容成姣难得如此严肃又郑重。

    “朕很满意。”

    在最开始被捡回的时候,祁央有心对自己伪装掩盖,对外讲话做事间便处处留心,斟酌把控,在言语行为间透露出不多不少恰好九分的懵懂天真和谨慎微。

    这使得绝大部分人一眼看上去,她就是一个普通无害的乞丐无疑。

    身材瘦削羸弱像个麻杆,给一点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就会对你感激涕零,那双星子般的眼睛里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新奇,好像永远沾染不上一点心机和污秽,哪怕经历了那么多困苦也盛满了淳朴可爱的笑,像是永远都那么积极乐观,这样的孩子,就算是偶尔出现礼数不周的地方,也几乎让人不忍心苛责什么。

    谁还能往权力的中心点去想?

    而这副初印象,很快就在她的刻意诱导下,渐渐地固化形成了一个固有形象。

    所以大部分、绝大部分、几乎是所有人,都可以被她骗过去。

    而等那些人或早或晚反应过来后,那个乞儿早就撕下了伪装的面具,露出了野兽的獠牙,粗暴地撕扯开敌人的血肉,站上了她的高峰和王座。

    可是,在那个“几乎”以外,却依旧有这样唯一的一个人看清了她无暇莲花之下的那唯一一分泥泞,读懂了她无害外表下窝藏的唯一一丝野心。

    那个人如今直视着她的眼神仿佛回到了当年最初审视时的一般,不再懒散,而是带上了几分独属于上位者的凌厉与深沉,仿佛要将祁央洞穿看清似的,锐利逼人。

    “幼时便觉出来了,依我啊,你给朕看到的那副天真浪漫的模样,九分却多……唉,果然是偏心的很。”

    容成姣像捉到孩子心机的长辈一样,轻轻地扣了三下祁央的前额。随着她的动作,那眸光也即刻柔软了下来。

    “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当初一个多心,就把你的尖牙直接拔咯?”

    “不怕。”祁央开口,掷地有声,“第一,我相信陛下慧眼识人,绝不会随便扼杀任何可能的贤才;第二,我也相信我自己,能终我一生为陛下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容成姣瞳孔微微一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好像狠狠抽动了一下。

    她坐在那个位置上,早就听过不少人拍各式各样的马屁,也听过不少表忠心的豪言壮语。

    但从来没有哪次像现在这般令她动容。

    “幼心若有犹疑之处难以决断,随时来问我便是。”

    良久,容成姣闭了闭眼,压下翻腾的情绪后重新睁开。她一边着一边绕到祁央背后,慢慢压低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呓语般地道:“随时。”

    容成姣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挽起,这会两人挨得极近,祁央只感到有几缕碎发轻擦着脸颊滑落,弄得耳朵都痒痒的。

    “多谢陛下厚爱,幼心惶恐。”

    “什么惶恐不惶恐的,好好干,那边处理完了就来领其他份的。”

    谁知,两人的画风瞬息万变——虚假的客套被撕碎,容成姣一秒化身剥削员工的无良黑心屑老板。

    祁央:“……”

    老婆还是那个老婆。

    呜呜呜,但是老婆的爱好特么沉重啊。

    她正要话,门外忽地响起脚步声,

    “陛下。”

    青鸾匆匆行了一礼,而后抬起头压低声音,模样有些异常。

    “何事?”

    “回陛下,杨中丞求见,有急事相告。”

    容成姣应了一声表示知道,抬手正要召见,面前的少女忽然面朝自己,后退了一步,直直跪下。

    “幼心这是何意?”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祁央的郑重模样使她怔了一瞬,但容成姣很快调整好:“但无妨。”

    “臣恳请陛下,永远不要忘记今日我们的谈话。”祁央一字一句道,“陛下要相信,微臣无论做什么,都永远、永远不会背叛您,不会背叛羌国。”

    正如容成姣发现的那样,伪装的纯真和暗藏的野心,同时在她身上并存着。

    ——前者是她作为乞儿行走世间的保护色,但后者是她展露出的保护色下的内里形容。

    唯有能向认定之人、向至亲之人展示的内里模样。

    她知道容成姣是何等的冰雪聪明。

    她相信着她,所以在用独属于两人的方式无声诉着、呐喊着。

    就如同现在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她的脚边那样,俯着身子,是臣服、更像是来自猎物的反向诱捕,那从肩头滑落的三千青丝、那并拢交叠在地面上的指尖、和敛在眼底的璀璨眸光,皆是她十年来一字一句无声念出的引导和诱惑。

    来发现我。

    来观察我。

    来探究我。

    然后——

    用上我。

    爱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