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想要放弃的时刻，是他哄骗着她继续走了下去。时过境迁，他在乎的还是这件事。

    “我不会再和你一起工作了。”

    “莉莉，我不是——”

    手机铃声断李寺遇的话语，他从床头柜拿起手机，一时没想好是否接听。

    丁嘉莉不心瞥见来电显示，垂眸：“这么晚，一定是要紧的事。”

    李寺遇便接听起电话，那端的邹青状态混乱，“寺遇？我家被什么人翻过，她不见了，胶片也不见了，我应该报警吗？不对，我不能报警……”

    李寺遇果断地：“你把门关好，我马上过来。”

    “好……”

    李寺遇拿着手机起身，去衣橱背后穿衣服。

    丁嘉莉缓缓走过去，问：“你要走吗？”

    李寺遇穿好衣服鞋子，这才想好了似的，：“你跟我一起。”

    “什么事啊？”

    李寺遇取出她挂在衣橱里的裙子，又放了回去，“带裤子了吗？”

    “带了。”

    李寺遇将一头雾水的丁嘉莉推到行李箱前，：“穿裤子。”

    几分钟后，戴帽子和口罩的二人乘电梯到车库，上了车。

    “我们这样没关系？”丁嘉莉指的是先前进急诊的事情闹得很大，狗仔可能就潜伏在附近。

    李寺遇方向盘倒车转弯，注视后视镜，“无所谓了。”

    这辆车牌是她的生日的SUV行驶在平坦的马路上，摩天大楼从窗玻璃两旁倒退，树影婆娑。丁嘉莉忽然：“前辈对你来就那么重要？”

    李寺遇似乎思索了一下这个句子的含义，才：“‘你总需要一个和你交换秘密的朋友’，邹青当时是这么对我的。这件事，应该只有我这个朋友能帮她。”

    他以为她奇怪他为什么多管闲事，可她问的根本不是这个。她发现他俩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答应我，你会保守这个秘密。”

    丁嘉莉一头雾水，却是承诺会守口如瓶的。

    李寺遇：“冯莞你听过？张家的二儿媳妇，她是邹青的恋人。”

    “我听是张……”

    “他们夫妻各玩各的很久了，邹青一开始是和张二有点牵扯，才和冯莞认识的。在一起应该有好几年了，前些日子冯莞想离婚。”

    丁嘉莉心下哗然，万万没想到金主传言的背后是这样的关系。战战兢兢地问：“为了邹青？”

    “对。”

    “这种家庭怎么离婚，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冯家也不会同意的啊。”

    李寺遇若有所思地看了丁嘉莉一眼，接着目视前方，“所以对这种家庭来，是很严重的丑闻。邹青受到不少限制，冯莞和两家人缓和关系也没用，就要走。装作去国外度假，回到上海来，住邹青那儿。现在可能被找到了，邹青回去没看见人。”

    半晌，丁嘉莉没话。

    怪不得她和邹青起“姬圈”之类的，李寺遇要冷言以对。还有好几人在场，邹青心里该是很尴尬的，若是他们把话添油加醋再传出去，那边的丑闻没曝光，这边就要被迫出轨了。

    人们连过去的丁嘉莉都容不下，还会容得下性取向是同性的邹青吗？恐怕大多数人觉得恶心，假以“出戏”托辞不要再看她的戏。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丁嘉莉。

    “邹青认为你有所误会，应该告诉你。”李寺遇还想如果不是考虑到你似乎需要人陪伴，现在也可以不告诉你。但他不想失去来之不易的和缓气氛。

    “如果前辈不的话，你就一直让我误会？”

    李寺遇抬眉，确认什么似的反问：“你真的误会了？”

    地下情存续期间，李寺遇周围环绕这样那样的女演员，也有推不掉的应酬。丁嘉莉向来淡定，还“我可没那么无聊制造假想敌”。也因此，共同出席饭局多次，没有人察觉出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

    一如往日，丁嘉莉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入你的眼。”

    “丁嘉莉。”

    她不晓得他突然喊名字作甚，疑惑道：“啊？”

    李寺遇停顿片刻，问：“做你的朋友有什么好处？”

    丁嘉莉笑了起来，“你什么呀，这么计较的，得有好处才跟我做朋友吗？”

    “我觉得不做朋友的好处比较多。”

    丁嘉莉哼声，看着李寺遇俊朗的侧脸：“你要什么好处，逢年过节我可是会送祝福的。”

    “微信？不见面？”李寺遇轻笑。

    “也见啊。”

    “那我们也可以先做朋友。”

    丁嘉莉一下凑近，李寺遇偏身，险些连带着转动方向盘。他蹙眉道：“你心一点。”

    丁嘉莉清脆地笑，“什么叫先？告诉你，我不会和你一起工作的，你不能让我一而再再而三退让，显得我话不作数似的。”

    “本来也没有。”李寺遇以他一贯的口吻。

    丁嘉莉却是没再接腔，轻车熟路地脸上车载音响的蓝牙，播放起喜欢的乐队音乐。李寺遇很久没在车上听到这样的音乐了，他和邹青的音乐品位比较相似，喜欢老歌，喜欢冷爵士。

    仿佛时光不曾流转，副驾驶座上的女人还是他的女朋友。他们偶有争吵，大多数时候却是浓情蜜意的。

    真的是浓情蜜意吗？人的神经很狡猾的，会篡改记忆，每个人在记忆里做的陈述都是有利于自己的。

    *

    他们来到邹青的公寓时，邹青已经把屋子收拾好了，反正不能报警，没所谓。

    “不好意思，扰你们了。”她有种秘密被发觉的无措。

    “你联系上冯莞了吗？”李寺遇问。

    邹青摇头，“他们知道我今天有行程会回上海来，才做出这种事来威胁我。应该不是冯家的人，这么多年她妈妈早不想管了。但如果是张家的人……我担心他们会对她做什么？”

    “做什么？”

    邹青挤出一个像哭的笑来，“上回她身上就有伤。”

    丁嘉莉惊呼，“夫家的人动手人的？那可以上法庭了。”

    “不可能的，冯家的生意还要张家帮衬着。”

    李寺遇冷静道：“胶片确定不见了？”

    邹青：“裱装的一张合照，玻璃都被碎了。”

    “他们把照片带走，或许做好了一损俱损的准备。我们最好尽快回北京，和张二联系，看看事情有无转圜的余地。”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邹青在眼前二人间来回看了看，“莉莉看起来还是不大好，需要休息，明早再走吧。”

    丁嘉莉：“抱歉，我断一下，什么胶片照片？”

    李寺遇：“和冯莞的照片。”

    “我们拜托寺遇拍了两组写真，一组婚纱，一组裸露……很亲密。”邹青到这里，索性和盘托出，“冯莞之所以想离婚，是为了给我一个承诺。”

    她垂头，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中，好似波澜不惊，却令人深感哀伤。“年初我查出乳腺癌，医生建议做全乳房切除。我家里有这个病史，没想到我这么注意保养还是癌变了，可能就是我妈的报应吧。”

    一位不到四十岁的女演员，刚在世界瞩目下获得柏林影后，不论对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演员来，她的黄金时代要来了。

    可她的乳房要被切除了。好比深入骨髓的女性美，在某种程度上要割去一部分了。退一步来，就算是信奉“无性别化”的人们，遭遇从身体上割下一部分器官的情况，恐怕一时也难以接受。

    “不是的。”丁嘉莉双手轻揽邹青的前臂，关切地，“当然不是报应，喜欢谁是没有错的！人的爱本来就是流动的，变幻的，遑论爱的对象一定要是异性？”

    李寺遇从丁嘉莉急切而笃定的神情上捕捉到曾动他心扉的美丽。

    从某种意义上来，她自不被约束，太过纯净、自由，以至于他为她开了感知的门后，她那么率真地向陌生的世界释放善意。然而这样的人，往往会被现实中如茅草般毛糙刺人的言语何情绪所伤。

    “丁嘉莉。”李寺遇拉她的手臂往身边带。她回头对上他的视线，意识自己像在安慰青少年朋友。她的这些邹青当然明白，可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该什么话。

    邹青发自内心地笑了下，“谢谢你。”

    “我知道了。”丁嘉莉，“若他们真要做什么一定会留话的，什么都不就是为了让你惴惴不安，主动找过去。他们不愿家丑外扬，所以不会曝光性取向的事，但是——”

    邹青和李寺遇对视一眼，问：“但是？”

    “现在正是《火舌》上映期间，后续还有综艺要播出，他们会用一个又一个的条件逼迫你‘安静’一段时间。然后这个期限会无限延长，除非你不再见她。”

    丁嘉莉顿了下，颇不情愿地：“我了解他们是怎么做事的，换我也会这么做。”

    “冯莞希望在我动手术之前能留存点儿什么，但其实我想开了，能活下来就是很不错的事情了。”

    邹青温柔地笑了下，“我自己倒没什么，像你的电影正在上映，因为我这部电影够坎坷了，不想再出什么事。所以要让寺遇和我一起去，起码有条件谈判。”

    “电影不会受影响的。”丁嘉莉没办法道出实情，只得，“你不担心他们把你扣在那儿？他们真是会做出那样事情的人。”

    “你晓得那种难捱的感觉么，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想见她。”

    似乎被击中了，丁嘉莉怔然不语。

    做一件事找那么多理由，细密地缝补逻辑，服自己是欠他的，蒙骗自己是为了利益。可以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怕，穿了就是他这个人在她心中还占据很重的分量。

    她迷恋他，胜过要遗忘。他是她的良师益友，然而她没有勇气将这个有理智的男人再一次征服做恋人。

    她渴望的太多，他也并非吝啬，而是回应不了。

    他的镜头太广阔，她只存在于边边角角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