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万花筒
母亲得没错,殷勤也好讨好也罢,并非因为丁嘉莉而成立,是母亲爱屋及乌,无法表露只能用行动明的对儿子的爱意。
但也因为是丁嘉莉一切才能成立,他们的热忱与付出都被感知,然后得到了浓情回应。
好比进入了期望的那扇门,他以为会有疯狂风暴,见到的却是一座繁盛的花园。
就是初遇丁嘉莉时那样。
她本真丝毫未变,将他映衬得好晦暗。
母子俩一前一后走出房间,电视机开,吵吵嚷嚷替他们收敛好庞杂蔓生的心绪。
何美云坐下来,把方才洗好的一碟水果端到跟前,拣起一个红苹果,另一只手拿起水果刀。
“这会儿总消化了,吃得下了。”何美云看向李寺遇,“去把莉莉叫出来。”
母子对望一眼,很快错开了。
何美云生下李寺遇的时候才十八岁。山村出来的,没被父母卖给隔壁村的男人,她比村里的女孩幸运。到铁西的工厂做活,遇到一个差不多大的男人,他们不懂那些,肚子大了只有生下来。
十八岁岁,自己还迷迷蒙蒙不懂爱,就要把爱倾注给烦人的家伙。
奶水足,吃好了,长得胖乎乎的就是爱;上户口,上学校,餐盒里不比别人差就是爱;要隐私,要自由,棍棒落下了还是捯饬出一间屋就是爱。
终于送他上大学了,松了好长一口气——
“妈,我想拍自己的片子。”
一条街走遍了,恬不知耻问人借钱,她“儿子,咱拍,拍砸了没所谓”,是爱。
如今还是不出口,这一点是没法实现女孩的心愿了。
*
半敞开的门叩响三下,几句言语后,丁嘉莉跟在李寺遇身后来到客厅。
“坐呀!”何美云笑眯眯道。
丁嘉莉坐下了,将手伸过去,“我来吧。”
“没事儿,你看电视。”何美云着挪出一只手把遥控器塞给丁嘉莉。
李寺遇也在一旁落座,不咸不淡地:“削苹果皮不断是我妈的绝活儿。”
何美云笑了,“寺遇也会的。”
“我晓得。”丁嘉莉抿唇。
忽然有些静,她按下遥控器,问,“伯母平时看什么?”
何美云你看你想看的,丁嘉莉浅笑她不大看电视。何美云轻轻哦了一声,她最近在看那部讲□□十年代北方变迁的献礼剧。
剧作精良,班底和演员阵容值得信赖。开播至今在某平台还保持九分以上。
丁嘉莉切换机顶盒,搜出电视剧,正好何美云削好几个苹果,划成牙,放到丁嘉莉可以够到的位置。
“谢谢伯母。”
“嗐!这孩子。”
何美云看电视喜欢叨叨,先是给丁嘉莉讲解前边的剧情,然后数落起男主角妻子的父母不知好歹,净背地里揣心思,破坏人夫妻俩关系。
“扯犊子玩意儿!”罢不好意思冲丁嘉莉笑了下。
没一会儿何美云似乎换了心情,感叹:“方在这里太板正了,前阵儿看他演的那个谍战剧,一飞行员,就挺俊!”
李寺遇哂笑,“这是给你教学,咱北方人怎么夸人好看。”
“学到了。”丁嘉莉眉眼弯弯,又问何美云,“伯母有喜欢的男演员吗?”
“就方啊!哦——那个演副局长的也不错,是叫孟冬吧?”
丁嘉莉稍显激动,“晓得的,孟冬老师要和我合作了。”
旁听的李寺遇一顿,“什么合作?”
丁嘉莉抿了抿唇,狡黠而神秘地:“一部职场剧,孟冬老师和我搭档演男女主角,还没有备案登记,本来是不能的……应该是上半年就拍?”
李寺遇没话。何美云却是来劲了,追问:“有感情戏吗?”
“有啊。”丁嘉莉自己也笑,“是职场剧,其实就是那种着女性独立旗号,让女孩和上司办公室恋爱的剧,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净是这种上位者哄骗女孩的故事……”
吐槽两句怎么就成了指桑骂槐了。
丁嘉莉赶紧找补,“就是在权力结构不平的情况下,这其实可以看作压迫。上司示爱,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好像都会出问题。”
何美云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没意识到客厅里的问题存在。
李寺遇出声:“你才净是和叔叔辈的男演员搭戏。”
丁嘉莉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像是,这儿不是坐了位叔么?
她不知道叔已经脑补出像《北地以北》里那样,或者比那更激烈的,各种办公室激烈的吻戏。
丁嘉莉被抵在总裁办公桌上,红底高跟鞋掉落,露出黑丝包裹的涂了丹蔻的脚趾,包臀裙发出几近绷裂的声音。
男演员的脸变成了箭靶。
一连看了三集电视剧,何美云今天没和姐妹去跳舞,比跳舞了还愉悦。
十点多钟,何美云要休息了,也催促孩子们早点睡,明早跟她去寺里。
李寺遇不知有这一出,睨着何美云不话。
“哎呀明早再……”何美云转身进了屋。
“是上回求平安符的寺庙吧?”丁嘉莉轻声问李寺遇。
后者“嗯”了一声,拢了拢手指,最终问:“不给你父母电话问候一声?”
丁嘉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早上我就给他们发了红包了。”
他们还以为她在剧组。后半句没。
“你手机坏了总要换新的。”李寺遇又。
丁嘉莉没懂他的逻辑,“好听经纪人训我吗?”
是指下午他们在桃仙机场狂奔的事或引起了舆论。
实际因为没有人拍到二人的视频而没引起大规模轰动,何况晚上出现了一则恋情绯闻让微博卡顿——
何露霏与一位超人气偶像私会。
啊哦,大经纪人应该没空找丁嘉莉了。
*
一同出门,丁嘉莉等在马路边,李寺遇走进卖手机的店,很快拿着手机盒出来了。
装了卡,开机设置,最后揣进兜里,丁嘉莉破沉默,“不回去么?”
“走一会儿吧。”李寺遇,“难道你睡得着?”
“我们偷偷出来,伯母知道了怎么办?”
李寺遇无声地笑,“你几岁了?”
“……”丁嘉莉暗暗瞪了李寺遇一眼,可黑色毛线帽压住眉毛,看起来很是可爱。
李寺遇便把毛线帽往下拉,遮住她的眼睛。
待她恢复视野,见他已经跑开了。
您几岁了叔叔?
四周是沿街商店和楼房,又不能大声喊话,丁嘉莉只得提步追上去。
在极端环境中拍戏的一个好处就是她保持运动,肺活量和身体机能有所提升。
眼看要追上慢跑的李寺遇,他又跑远了。待她再次接近,他故技重施,倒退着跑步嘲笑已经气喘吁吁的她。
“啊——!”她嚷嚷一声。
李寺遇却是笑得更灿烂了。
“年轻人不行啊。”
他竟揣摩出她的心理活动?可恶!
丁嘉莉朝李寺遇冲了过去。
风声呼啸,呼气吸气的匀拍间能感觉到心跳,双脚踏在地上,眼睛里只有还差一点就能靠近的男人。
他们跑过了街道、长巷、漆黑的社区路,咬咬牙就会抵达终点。他总有停下的时候。
丁嘉莉决定在那瞬间原谅他今日的所作所为。
过拐角,上一个低缓的坡道,李寺遇在前方停驻脚步。
老槐树下有张乒乓球桌,里外的灯照亮学校大门。
丁嘉莉撑住膝盖喘气,见李寺遇往回走,来到她身边。她把手递给他,希望有一个支撑。他也接住了。
待缓过来,丁嘉莉直起身,感觉风从领口灌进里层衣服,凉津津冲散背上汗溻的闷热,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李寺遇摸出揣兜的一包纸巾,从丁嘉莉衣服下摆伸进后背擦汗,最后把一张纸巾隔在她后背领口上。
“干什么呀……”她不满他用对待朋友的方式戏耍她。
李寺遇忽然:“我中学在这儿念的。”
丁嘉莉心口一跳,注视这间学校的目光不禁认真了几分。
旋即意识到这句话很古怪,通常人们会母校,而不是站在校门口在这儿念的。
是中学不是某一学年,是念的不是念过,可以排除插班生之类的情况。
丁嘉莉觉得李寺遇不喜欢他的中学。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片儿最好的学校,我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李寺遇笑了,“我可以上北京最好的大学。”
“……了不起。”
丁嘉莉腹诽男人贯爱重提失之交臂的“英雄事迹”,二十年前的事有什么可炫耀的。
而他:“丁嘉莉,我就是这样靠近你的,比你在我身后奔跑的这段距离遥远得多。”
这一瞬间,丁嘉莉终于触碰到李寺遇的幽暗深邃的心迹。
其实不是在她,是他孤注一掷,差点葬送掉人生,为了99%几率无法完成的梦想。
他幸运地实现了1%的奇迹。
她就是奇迹之一。
“李寺遇,”丁嘉莉望着校园围墙,在良久的沉默后,“你有没有翻过墙?”
李寺遇笑出声,“你不会没有过吧?”
丁嘉莉睨了他一眼,“瞧谁呢!”罢越过乒乓球桌,在一堵爬山虎蔓延的红砖墙中找到没有枝蔓的间隙。
“喂,你要做什么?”李寺遇只觉荒唐,“这里有监控!”
丁嘉莉忙戴好口罩,转身撞上一个怀抱,退了一步又被揽回去。
“不是有监控么?”
“抱我女朋友怎么了?”
丁嘉莉轻哼。
“学校都一样,没什么好看的。”李寺遇似在安慰。
丁嘉莉咕哝,“我是想浪漫……!”
“哦。”李寺遇笑声低低的,“我也在浪漫。”
“抱我就是?”
呼吸如羽毛挠她的耳廓,“追忆十八岁。”
“好恶,像那种功成名就的人物带着女朋友回来耀武扬威。”丁嘉莉想起烂俗的喜剧电影。
李导本导无语,“那也差不多就是吧。”
丁嘉莉仰头在李寺遇脸上啜了下。隔着口罩触感甚微,他看见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走吧?”
得到点头应允,李寺遇牵起丁嘉莉离开了学校。
见不是返航的路,丁嘉莉抬起李寺遇的手腕看时间,疑惑道:“还不回去吗?”
“追忆就是要‘圣地巡礼’。”
丁嘉莉眨了下眼睛,“要去商店吗?不是也是麻将馆,应该很多人吧?”
“哥哥熟门熟路,带你进去。”
丁嘉莉险些顿住脚步,“戏瘾大发了是吧?”
*
一弯月慢悠悠走在前头,两个人走在后头,影子踩大影子,偶尔也变得比大影子还大。
旁边有人骑单车经过,迎面走来人,大影子立马规规矩矩依偎在一起,佯装这座城市最寻常的恋人。
商店在老街区,一条窄长的路上。远远看见投映在地上的白炽灯光,丁嘉莉便开始紧张,“我远远看一眼就好了。”
“A从前门进,有一位守店的阿姨;B从后门进要穿过麻将馆——”
“AAA。”
走到商店门口,丁嘉莉已然自暴自弃,大不了明早被经纪人电话轰炸。
烟柜后面的阿姨同李寺遇了招呼,丁嘉莉照他方才的径直朝里屋的门走去,通往麻将馆也是那扇门。
阿姨瞥了丁嘉莉的背影一眼,觉得无非是来找人的或谁叫来的新客,没太在意。
她听何妈李寺遇今天回来,舞都不去跳了,笑问李寺遇怎么还跑商店来了。
李寺遇随口胡诌找点旧东西,晚上就睡这边。自然地结束对话,也走进门里。
门里是一条短杵的四方甬道。两扇门呈L型,I一侧的门虚掩,传来麻将洗牌和人们嬉笑怒骂的声音。
另一侧与麻将馆的门平行的是上二楼的楼梯,丁嘉莉走到一楼天花板与楼梯夹角的位置,蹲在那儿窥探。
李寺遇走上去,丁嘉莉笑嘻嘻地继续往楼上跑。差点儿撞上低矮的横梁,好在李寺遇从后面拉住了她。
没来过这么地方,不晓得居民楼下的铺面二楼是夹层般的存在,横梁和门很低矮,丁嘉莉也要勾身才能过。过了门,屋子里的层高还是有两米多的,只是依旧有横竖的低矮房梁,显得逼仄压抑。
李寺遇开灯。丁嘉莉看见的沙发和折叠方桌,沙发旁边和对面各有一扇门。和一楼铺面的L型格局基本一致。
李寺遇领她进了沙发旁边的房间。他这是加了门板隔出来的,在上高中之前的那个暑假。
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书桌紧挨单人床,单人床靠一排朝前门的窗户。窗帘是墨绿色的仿丝绒,床单却是酒红色法兰绒,悬在壁上的灯泡发出暖黄灯光,浓墨重彩犹如杀人现场。
丁嘉莉在床沿坐下,手搭在膝盖上,有些局促的样子。
“给忘了。”李寺遇,“你喝什么吃什么?我下去拿。”
丁嘉莉摇头,路上他们买了矿泉水,喝光了,现在一点不渴。
“你坐下吧,站着我好不舒服。”
因为空间给人很压迫的感觉。丁嘉莉无法想象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生活,还要写作业……换了她可能整日郁郁寡欢,心绪不宁而无法念书。
换言之能在这样的环境中静心学习且取得斐然的成绩,这个人不是异常聪明就是极端清醒。
这种人擅长等待。
“焦虑症的事情,我很抱歉。”李寺遇却觉得这是令人安心的空间,可以出一些心底的话,“我不知道你的那些……要爱你、你很难受或者想去死是求救讯号。”
丁嘉莉垂眸看自己的手,“我其实没有怪你,那时我也不晓得自己生病了。中午在车上那样,是因为你一直好凶……”
“抱歉……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那么你会同意让我拍戏吗?我不想被你过度保护了,总有些事是要独自面对的。”
“我以为你不大想和我一起回来。”李寺遇顿了顿,“是我多虑了,我非常抱歉。”
“为什么要一直抱歉?”丁嘉莉这才看向他,“你要好好同我道歉。”
李寺遇呼吸着这空间里总有一股若有似无木屑气味的空气,视线掠过浓郁的色彩和灰白的墙壁,落在丁嘉莉脸上。
她怎么会在这里?
“对不起。”一开始他不知道在向什么道歉,重复两遍认为该向一切道歉。
“这段时间我可能有点得意忘形,明明对分开的年月感到后悔,应当百般弥补,却又陷入了旧逻辑。”李寺遇自嘲地笑了下,“莉莉,恐怕我不是一个很好的情人。”
多愁善感的个性开始催生眼泪,她眼眸湿漉漉望着他。
“和我在一起很辛苦。”
“可是我爱你。”丁嘉莉。
“我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强大、自制,我是一个随时害怕失去的胆鬼。”
“我明白,可是我爱你啊。”
“莉莉……”
“李寺遇,你到底要我几遍我爱你?你有一点悔改之心就该毫不犹豫地回应我。”
“我爱你。”
丁嘉莉靠向李寺遇肩膀,长睫毛和呼吸拂拨他脖颈。
慢慢地,慢慢地她吻上了那漂亮如果核般的喉结。
还有什么话需要吗。
李寺遇,不要听,不要看,感受我。
这世界如巨大万花筒,魑魅魍魉生旦净丑,你我在其间扮演什么角色——不紧要。
在这万花筒里我获得最爱的事物就是爱,你充盈我的虚空,锻造我的纯真,放任我自由。
曾经丧失被爱能力的我,现在引领你来感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