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梦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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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桓向来狂妄嚣张, 且十分有自知之明。

    身处其中不觉得怎样, 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又想捶自己了。

    吴双涯顺口道:“这人谁啊这么狂?姜帝都没他狂吧?”

    姜桓手一转,面无表情地捶他头顶。

    吴双涯“嗷呜”一声跳起来, 捂着头顶直吸气。

    风越辞道:“望庭。”

    姜桓道:“阿越, 有实力的狂不叫狂, 叫自信,对不对?”

    风越辞道:“嗯。”

    姜桓道:“阿越,阿越……”

    风越辞见他也不讲什么, 就一遍遍地唤人, 便抬手碰了碰他额头, 轻声道:“望庭很好。”

    姜桓握住他手, 问:“那阿越喜不喜欢?”

    风越辞道:“嗯。”

    姜桓缠着人不放,又追问道:“什么什么?我听不清。”

    风越辞道:“喜欢。”

    姜桓心满意足地勾唇一笑,再看画面中的自己也顺眼多了。

    可怜吴双涯莫名其妙挨了揍, 揉着头,敢怒不敢言。

    林烟岚只定定地望着梦境中的姑娘, 眼神时而茫然时而沉思, 也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在黑袍人身边坐下,肃容道:“我不知阁下所愿为何, 但请慎言。你要人意天意皆顺你意,又将魔王陛下置于何地?这已是大不敬!”

    黑袍人倒了酒,淡淡道:“你命不久矣, 有空操心别人, 不如想想自己。”

    林岚一听, 未及惊讶只觉好笑,指指自己道:“我?怎么可能?我自己便是医者……”

    黑袍人道:“医者不自医。”

    林岚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还是没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对劲,问道:“那阁下倒是讲一讲,我如何就命不久矣了?”

    黑袍人道:“观你根骨已非孩童,却还是幼年体态无法长大,没想过原因么。”

    林岚道:“我一直如此,非是病症。”

    黑跑人漠然道:“是你身携灵物之故,它一直在汲取你的灵力与生机。长年累月,你外表如常,内里已空,自然命不久矣。”

    林岚闻言如遭雷劈,僵在桌边,整个人都好似傻了。

    她浑身轻颤,嘴唇哆嗦,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不可能的!我身上灵物是用来救人的!”

    黑袍人自顾自地饮酒,半句安慰都没有,冷淡道:“救人之物,也可杀人。”

    林岚瞬间红了眼眶,起身连退数步,大受击之下,脚步踉跄,眼神错乱地扶着身旁桌椅。

    “我不信!”

    “随你。”

    黑衣人饮完酒,放下杯子,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不见。

    萍水相逢,不过是因她几句善心,才提点两句罢了。

    他从不多管闲事。

    林岚左右找寻,想要让他把话讲清楚,可那人却似凭空出现凭空消失,转眼就没了踪迹。

    方才的交谈好像是场梦一样。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倏而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山林间,捧着玉壶杏林,忍着眼中涩意,不停地询问。

    “他一定是在骗我。”

    “杏林,你告诉我,他在骗我对不对?”

    “你是魔王陛下赐予之物,从前跟着爹爹救了那么多人,若你有灵,定是纯善,怎么可能会害我呢?”

    无人应答。

    姑娘嗓子哑了,终于停下来,发了许久的呆,而后闭上眼睛,一滴滴眼泪溅在了壶中。

    春去秋来,秋去冬至。

    天上落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远望间纯白一片,纯粹空灵,静美无暇。

    林岚仍然带着玉壶杏林,走遍了无数山川城镇,救了无数病苦缠身之人,但她自己却眼见着一日比一日虚弱。

    茫茫雪地中,她终于无力地倒下,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相信了黑袍人所言。

    “阿娘,我刚出生时多亏了你才得以存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我生来对你就有一种亲近感。我们相依相伴这么多年,你在我心里早已不是一件灵物,而是至亲的存在了。”

    姑娘倒在雪地中,用衣裳遮在玉壶上方,挡去了漫天的风雪,气若游丝地低语。

    “我相信,若你有灵,这非你所愿。”

    “我很想再陪陪你,可我真的快不行了。我想,若能用我的生机换得你的新生,让你从今往后可以救更多的人,也很好。”

    林岚咬着嘴唇,断然划开手腕,鲜血霎时如泉涌,浇灌在枝丫上。

    杏枝吸收血迹,不见血色,反而散发出淡淡的白光。

    林岚全身发冷,痛得额头都渗出了冷汗,她眼中的光渐渐湮灭,宛如回光返照般笑了起来,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自语道:“携信物而出却未能归还。我对不起阿娘,对不起兰溪城的大家。”

    她双眸渐渐合拢,油尽灯枯地趴在雪地上,僵冷的身体无声无息地被风雪掩埋。

    玉壶杏林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旋转升空,光芒大盛中,纯白花朵纷落如雪,与这茫茫大雪融为一体。

    紧接着,白光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白衣赤足,虚空而行,竟是个样貌清秀的姑娘,赫然是林岚的翻版。

    姑娘俯身抱住林岚,注入源源不断的生机,叫她冻结的血液逐渐回暖。

    吴双涯瞪大眼睛,林烟岚上前几步,死死盯着眼前一幕。

    魔王信物,玉壶杏林……在他们跟前化成了人!

    简直骇人听闻。

    相比之下,姜桓只稍稍扬眉,不是特别惊讶,显然已有了猜想。

    风越辞只静静地望着,从始至终未置一词。

    他永远是最好的旁观者。

    林岚没有醒,她的生机已经断绝了。

    姑娘却不肯停下,细细的嗓音像一阵随时会散的轻烟,她道:“冬雪漫天,你若我有灵。我是冬灵啊,姐姐。”

    林烟岚心跳骤停,脚下一软,险些昏厥倒地。

    吴双涯急急忙忙地扶住她:“烟岚姐!”

    林烟岚眼神恍惚,手指紧紧拽住吴双涯的衣袖,借力支撑着,再次看过去。

    “姐姐,你醒一醒。”

    “冬灵错了,冬灵控制不了自己。”

    “姐姐——”

    姑娘神色茫然,似悲伤,又似不解。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几近力竭,身形变得越发虚无,可她抱着林岚,始终不肯松手。

    风雪越来越大,远处慢慢地走来一道人影,依稀是个成年男子,脸上戴着个鬼面具,看不清样貌。

    风越辞目光微凝。

    姜桓扫了眼,满是嫌弃的想,不是阿越,戴什么鬼面具。

    他身后,吴双涯“啊”了声,狐疑地瞧着那道人影,“那个人……”

    话到一半停住。

    吴双涯心里嘀咕道,这人的身形怎么这么像他兄长呢!

    人有相似……巧合吧。

    鬼面男子瞧着两个相貌一样的姑娘,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道:“你想救她吗?”

    冬灵轻声:“你是谁?”

    鬼面男子道:“你无须知晓,告诉我,想,或是不想,”

    冬灵道:“想。”

    鬼面男子道:“她肉身已亡,魂魄却还徘徊在死前的梦中不散,只要你愿意,她可以在梦中重生,但会忘记生前的一切记忆。”

    “我愿意。我要姐姐醒过来。”

    “灵物化人,实属罕见,这也是你的造化。你只需答应我,忘记兰溪城,带着她远离兰溪城,永远不能再回去。你们还要避开一个人,让他永远无法找到你。”

    “谁?”

    “姜帝。”

    漫天飞雪渐渐淹没了画面。

    姜桓心道,哦,又是我。

    还没来得及开口讲什么,眼前场景又变。

    冬去春至,杏林飘香,林岚的母亲白发苍苍,倒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却偏着头看向窗外,仿佛要穿透虚空,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寻到她多年未归的女儿。

    她费力地抬手,浑浊的眼中满是泪水:“岚儿,我的岚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话音落,手臂垂在床边,她双眼睁着,一动不动。

    她死了。

    林烟岚捂着嘴唇,死死压抑着哭声,想要尖叫,想要哭喊,但她只能默默地泪流满面,什么都做不了。

    很多很多年后,兰溪城在天境之战中覆灭,全城人悉数战死,只余寥寥几个孩童逃出生天。

    “我们得活着,兰溪城只剩下我们了。可是这里这么危险,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爷爷叮嘱过,让我们守在这里的。万一大姐回来,认不得家怎么办?”

    孩童们红着眼圈,稚嫩的脸上却满是坚定,他们要守在这里,传承道统,保兰溪城血脉不断,生生不息,也要守在这里,等候一个未归之人。

    天境之战中,兰溪城覆灭,却有一个名字响亮起来。

    梦魔,无常梦魔。

    传言梦魔是四魔将中最温柔之人,她从不伤人,只所到之处,给予每个绝望之人最美满的梦境,一梦顿生,一梦瞬灭。

    城破人亡,断壁残垣处,一大一两个身影在迷雾中缓缓走来。

    “姐姐,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冬灵,你已经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了。”

    “……是么。我们什么时候回无常境啊,我不喜欢外面,全都是战乱和死人。”

    “因为战火未熄,所以才更不能回去,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家啊。冬灵,乖,别怕。”

    “嗯,只要姐姐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迷雾散尽,林烟岚与眼前走来的女子面对面,宛如在照镜子,分毫不差。

    风越辞垂下眼眸,姜桓摇了摇头,吴双涯张大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唯有林烟岚眼中含泪,痛彻心扉。

    她忽然笑起来,笑声越来越悲凉凄厉,转瞬间捂着脸颊,嘶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母亲,她的百姓,她的兰溪城。

    为什么她救了那么多人,护了那么多人,唯独忘了自己的亲人。

    为什么她行医济世的心愿,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所有场景尽皆烟消云散,白衣姑娘的身影在远处浮现,神情怯怯,不敢上前。

    无言的悲伤笼罩着她,她已然泪流满面,哭声断断续续,直叫人肝肠寸断:“对不起,姐姐,你给了我一个家,我却让你再也回不了家了。”

    姐妹二人目光相对,恍然间前尘未尽,形如昨日。

    世事无常,怎能尽如人意?

    梦魔一梦,辗转千年,终于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