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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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国公府。

    丫鬟从外间端了几个食盅,撩开门帘, 忧心忡忡地唤道:“姐, 再不吃东西您真的要饿坏身子了!”

    床榻上的人头蒙在被子里,好半晌才闷闷地回道:“我不吃,除非爹爹不逼我嫁人。”

    丫鬟劝解道:“姐, 老爷他还不是为了您好, 您就体谅体谅老爷, 哪怕先哄哄他老人家, 也别拿自己的身子赌气,不值当!”

    齐嫣猛地掀开了被子,直愣愣地坐起身子来,“为我好为我好,就知道为我好,我宁愿去死也不要嫁给那些油头粉面的草包世子!”

    “呸呸呸!姐您可别乱话!”

    齐嫣从床上跳了下来,“不行,我今日必须同爹爹把话清楚。”罢便一阵风似的往外跑, 丫鬟跟在身后跌跌撞撞地叫着:“姐您慢些慢些!”

    起靖国公大人, 大楚最具有声望的王公贵族之一,真正的三朝元老, 享尽尊荣,然而靖国公独独有一件事不顺心。当年靖国公老来得女,激动异常,将幺女奉为掌上明珠,难免宠得有些无法无天, 以至于六姐如今眼高于顶,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芳龄,却迟迟待字闺中。

    京城中所有的青年才俊排成排,挨个让她挑也挑不出来一个如意郎君,只能挑出来一大堆毛病。靖国公府门前提亲做媒的人越来越少,渐渐由门庭若市变成无人问津。

    “爹爹!”齐嫣人还未进正厅,便甜甜地唤了一声。

    靖国公看了她一眼,“来的正好,过几日皇上要在御花园设宴,届时同爹一起参宴。”

    齐嫣初闻,眼眸一亮,片刻后回过神来,眉头又是一拧,“我不去。”只怕最后又会变成挑选夫婿大会。

    “不去也可以,爹便请皇上直接赐婚罢。”

    “爹爹!”齐嫣这下急了,大喊了一声,上前两步,“您为何一定要千方百计将女儿嫁出去呢!难道您不想女儿一直承欢膝下,侍奉您和娘亲么?”

    靖国公叹了一口气,“爹总有一天是要走的,到了爹娘都无法庇佑你的那天,你还孤身一人,叫我们九泉之下如何安宁?”顿了顿,他深深地望了自娇惯的女儿一眼,继续道:“知女莫若父,爹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要清楚,朝中重臣死谏之下,皇上都不肯做出哪怕一点让步,你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入宫了。”

    齐嫣狠狠地咬住了下唇,目光闪烁,半晌后梗着脖子道:“谁想入宫了?我就是不想嫁给那些废物,我有什么错?”

    “胡言乱语!”靖国公面色一沉,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子,“满京城的世子贵胄、青年才俊,到了你嘴里就没好话了。这种话你在家里也罢,要是传出去了,你让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齐嫣往常哪里受过这种严厉的语气,一时又急又委屈,顿时眼泪就在眼眶里转了。

    “好了好了,老爷您就少两句罢。”国公夫人及时赶到,一把搂过了女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缓声道:“以咱们堂堂靖国公府,难道还养不起嫣儿吗?即便将来老爷您和我都去了,嫣儿上头还有哥哥姐姐们,还能让谁欺负了去不成?还是嫣儿开心最重要,老爷您是不是?”

    齐嫣见了国公夫人,便趴在她肩上落泪,听闻娘亲为自己话,也不搭话,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你就惯着她吧。”靖国公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欲暂且将此事揭过,便听仆人前来通报:“老爷,有贵客来访。”

    未待靖国公迎出去,便见一道挺拔的身影踏入了正厅。他一惊,立刻跪地行礼:“老臣不知皇上圣驾,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萧景承朗声笑了笑,“靖国公不必多礼。朕微服私访,顺道路过了靖国公府,一时心血来潮,靖国公不必拘束。国公夫人和六姐也平身罢。”

    齐嫣屏住呼吸,极力抑制住砰砰直跳的心脏,一边扶起了国公夫人,一边偷偷瞄了一眼近年来愈发英俊贵气逼人的男子。

    靖国公恭请萧景承上座,又命人奉上了府上最好的碧螺春,心翼翼地冲泡好。萧景承端了茶盏在手上,先是随意同靖国公叙了几句话,随后便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红绳吊着的玉佩,笑道:“朕前两日无意中得了一块佩玉,靖国公来替朕瞧一瞧,这玉成色如何?”

    靖国公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了玉,眼一瞧,便愣住了。不过他这辈子活到这把年纪了,见过了太多风云变幻,很快便恢复了若无其事,语气平常地问道:“恕老臣眼拙,敢问皇上是从何处得来的佩玉?”

    萧景承从方才开始便在暗中观察靖国公的神情变化,此刻淡淡道:“靖国公不认识这块玉吗?可惜了。不如让国公夫人也来瞧一瞧,这玉成色到底如何?”

    国公夫人不知皇上是何用意,也不敢不从,走到老爷身旁,接过了佩玉。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定睛瞧了一眼,当下脸色大变,整个人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一脸震惊地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萧景承心下了然,对着门外唤了一声,“贺章,请皇后进来。”

    时隔四年,再次见到靖国公,阮盈沐的心境已然同多年前不同了。她目光略有些复杂地从靖国公身上掠过,转到失魂落魄地紧紧捏着佩玉的国公夫人身上,又看了一眼对她依旧满满敌意的齐嫣,最后停顿在萧景承脸上,朝他走了过去。

    “国公夫人手上拿着的那块玉,是本宫便带在身上的,不知国公夫人是否有些面熟?”

    一切要追溯到二十余年前,当年的国公夫人带着还抱在怀中的齐嫣,出府去寺庙进香祈福。那一日,寺庙里极为拥挤,鱼龙混杂,由于仆人的疏忽,孩子居然被歹人趁机抱走了。等她回过神来,便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孩子来了。

    她恸哭了许久,心里清楚自己的丈夫有多么喜欢这个孩子,若是让丈夫得知自己将孩子弄丢了,一定会怪罪她,埋怨她。于是她便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抱了一户穷苦人家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反正孩子还,长的又快,一日便换一个模样,再扮得一样,很快便难以分清了。

    她甚至花重金找人伪造了一块一模一样的佩玉,就这么将这个孩子带回去靖国公府。起初,她夜夜会被噩梦惊醒,梦中她的孩子一直伸手对着她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黑影捂着嘴抱走了。

    后来,时间久了,抱回来的孩子长大了,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越长越可爱,越来越会逗他们开心,她便渐渐将这个孩子当作了自己亲生的孩子来养了。她几乎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真正的亲生骨肉了,她一度以为她会将这个秘密永远带进坟墓里。

    如今二十年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能见到她的亲生骨肉的那一天。年过半百的国公夫人,就这么跪伏在地上掩面痛哭。

    正厅中各人各怀心事,除了哭声,一时便没有其他声响了。

    半晌后,阮盈沐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原来真相如此简单。以她对娘亲的了解,娘亲不可能做出抢孩子的举动,应是行走江湖中无意救下了尚在襁褓中的自己。至于娘亲为何在明知自己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也未将自己归还靖国公府,以至于后来阴差阳错,她又被认回了将军府,这其中的曲折理由恐怕只有娘亲自己清楚了。当然了,这一切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一旁的萧景承似是察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寻到了她的手,捏在手心里揉了揉。阮盈沐侧过脸对他柔柔一笑,转眼看向死死握住拳头站在一旁的齐嫣。

    震惊、伤心、惊疑不定,种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以至于她那张艳丽动人的脸都有些扭曲了。

    其实得知真相后,她也有一瞬间想过,若是当初她没有被弄丢,她会作为靖国公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六姐,幸福快乐地长大。

    但是,没有假设。时至今日,她感谢自己所经历过的所有一切,好的坏的,那些过往的所有造就了如今的她。

    她用力地回握了萧景承的手,露出了一个真正释然的笑容:“今日,靖国公和国公夫人,便当本宫从未来过府上罢。”

    回程路上,阮盈沐乖乖地窝在萧景承怀里把玩他玉一样的手指,一声不吭。

    “怎么,从靖国公府出来便一直闷闷不乐的?”

    “没什么。”阮盈沐着,却不由地叹了口气,“我在想,我方才又是何必,何必去给靖国公府添堵呢?”若是她今日不去求证,他们还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傻子。”萧景承亲昵地捏了一把她的脸,“这怎么叫添堵?真相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早晚而已。况且,你不去求证,你自己心里便会一直堵着。我宁愿叫天下人都心里堵着,也不要你有一点不开心。”

    阮盈沐被他逗得笑出了声,“爷,您最近怎么起情话来一套又一套的,跟哪位高人学的?”

    “哼,没良心的东西。”萧景承低头咬了一口她的红唇,“爷无师自通,如何?”

    “呵呵呵呵……”阮盈沐又笑,被他羞恼地堵住了,好半晌才放过了她。

    她在萧景承怀中细细地喘息,轻声细语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真的不伤心,因为我现下有了你和念念,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都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圆满。”

    她费力地仰首,同他额头贴额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很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四年前我还在瞻前顾后,但四年后我明白了,人生短暂,意外又如此难测,我只想好好珍惜还能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我只想与你生同眠死同寝,想与你一同见过每一个日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