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元月之色(4)
“炎月?”
闻言,少年先是一愣,转而便了然地轻笑,“你要这么叫也可以。不过,我真正的名字,却是叫煌月。”
“不是赫连家老爷爷取的,是我本来的名字,”他补充道,“属于我的名字。”
楼连呆愣会儿,移开了目光:“我一直以为,‘你’是虚构的。”
煌月摇头:“我是真的哦。”
“……”
煌月向前走了几步:“连连,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因为看着自己的脸话很奇怪啊。
楼连只好看回去,试探着出了自己的猜测:“你……是我的前世之类的东西吗?我们长得好像。”
煌月微讶,一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样子:“当然不是。橘花不是与你了么?妖族没有来世,不修功德。能转世的前提是有独立、完整的魂魄,魂魄死后去往地府受宣判,复入六道轮回。而我们妖族,身魂一体,没有能离开□□的魂魄,又怎么会有前世今生这?”
“那我与你……”
煌月将楼连翘起的一根头发丝压平,目光也是温温柔柔,出的话却让楼连心头颤了又颤:“连连,我虽不是你的前世,却是你的前身。你看,”
他指着身后透明的尾巴,那是一条最普通的猫尾巴形状,颜色却是与狸花猫的黑白色号截然不同的金色,“只有一条。”
楼连看向自己身后。
不知何时,拖在屁股后面的尾巴已经重新散为了八条,且都是实体,能看到每一根柔软的毛发。
金色的那条尾巴更是隐隐在发光。
两条金色的尾巴呼应,仿佛生来便是一体。
“八条尾巴了啊……”
煌月终于走到了楼连面前,他歪着头看了楼连一会儿,忽然伸出双臂,环上了楼连的脖子。紧紧地,整个人都几乎挂在了那里,却没什么分量。
楼连有些恍惚地想,这个人,本体分明是只软热的猫咪,现在缠着他的感觉却偏像是条蛇——用凉透的躯体缠住热源,收紧,直至对方溺毙。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见到阿银了。”
两人凑得很近,煌月的声音就响在楼连耳边。
他:“天道在天顶上,从不理会泥地凡尘,而修罗道处处被压一头,早看不惯这样的秩序了……他们是该出来一遭了,否则,人类还真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神,能掌握万事万物的生杀大权呢。”
楼连一惊:“什么?”
话音刚落,这个空旷、广袤的空间,忽然起风了。
紫色的花在煌月的身后飞舞,旋——然后在某一时刻,齐齐朝一个方向转去,汇聚成了一条直线。
它们向着楼连飞来,流光溢彩。清光触到楼连眉心的刹那,又消失不见,仿佛就这么融进了皮肤。
“……”
楼连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的身体不容控制地软倒,被煌月接在怀里。
意识存留的最后一刻,他听到煌月在话。
“连连,作为人类的孩子,你的爸爸妈妈曾经很努力地想给你一副能活下去、并且健康长大的身体——”
那语气中带着深切的怜悯,“可是,他们失败了。”
“所以,你成为了残缺者,就像我们一样。”
“……”
楼连只觉得眼皮沉重得撑不开,几番挣扎过后,终是陷入了黑暗。
“喂,醒醒。”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了一道声音。
——以及,从自己嘴里传出的微弱猫叫。
“咪……”
“妈妈?你的妈妈不会回来了,它只是一只普通的猫,已经将你抛弃。”
“咪……”
“名字?你竟然问我你的名字?……还真是讽刺。”
“喵呜?”
“煌月。你的名字,叫做煌月。”
“咪!”
“……”
“咪……”
“是吗,你想要家人?那就去吧,去寻找那个人,然后走上你的路。”慢慢着,那个声音陡然压低了,语气却轻快,像是孩子间做下秘密约定,“嘘,不要畏惧时间长河,带着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努力存在下去。”
偏僻的林间村落,黑白色的猫叼着紫色花朵,翻过窗,跳上床,洒落满屋子的芬芳。
戴着斗笠的老人猎归来,馥郁的香气冲淡了满遭的血腥气。
“炎月,今朝有兔子吃!”老猎人。
楼连抬起头——准确地,是他的身体抬起头——然后化为了一个可爱的总角儿。
现在的他仿佛成了一个幽灵,寄生在这个躯壳中。只是能透过煌月的眼睛看,耳朵听,却无法操控煌月的身体,也无法共享煌月的思维。
换言之,他是拥有第一视角的旁观者。
“伽玥,我要吃生的。”
他听到煌月奶声奶气地,“还有,我叫煌月。”
此时老人正背着身换衣,闻言,立马反驳道:“不行,既然入了我家门,就得照我的规矩来,吃熟的。而且,炎月这名儿都已叫了一年多了,谁叫你迟迟才变人?好歹也体谅一下我这老头的记性。”
煌月不依:“兔子在哪?”
“已整只烤掉了。”
“……”
似是为了证实,不远处传来了肉类被烤焦的气味,难闻得很。
“……”
嗅到那股窒息的味道,藏在煌月身体里的楼连也真情实感地难受住了。
黑暗料理,是黑暗料理的味道。
比起焦肉,他也选择生肉。至少,生肉还在猫的食谱里。
楼连想捏鼻子,然后便无奈的发现,这并不能做到。
因为煌月大概已经习惯这样的荼毒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抱臂在那站着,仿佛闻不到焦味。
楼连也只好面无表情地学会习惯。
——实话,面对目前这幅状态,楼连并不是很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花海里撞到灵魂状态的白乎乎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只是那次,他目睹的是白乎乎和那位老人在战争年代的过往,现在,亲身体验一下炎月……煌月的曾经。
反正过不多久,煌月的记忆必定会出现一定的断层,就当是看全息电影了。
楼连甚至饶有兴致地偷偷量起老猎人,心中暗道,这就是真实的赫连伽玥?
总觉得身形挺眼熟的,跟想象中的违和感并不很大,看来宋导演的选角还挺成功。
那厢,赫连伽玥换好衣裳,转过身笑呵呵看向煌月
只那一瞬,楼连的灵魂便剧烈波动起来!
透过煌月的双眼,他看到眼前老人的面容,与记忆中那个将自己养大的老人如出一辙;已经刻在骨子里的熟悉,让楼连一眼便能分辨出那是同一个灵魂。
怎么会……
这不可能!
一句破碎的“外公”未能出口,下一刻,大地訇然裂开、塌陷。
赫连伽玥无所觉地笑着,身体却在晚霞中不断变淡,楼连努力睁大眼睛,眼前所见却被什么东西挡住。
他宕机的脑子花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手。
——有一只手,挡在了他的脸前,遮住了他的视野。
拿开啊,他在心中嘶吼,给我拿开啊。
让我看看那是谁,赫连伽玥到底是谁?
……为什么,楼远山会在这里?
为什么……楼远山会呼唤“炎月”的姓名?!
地面消失了,身体在不断地往下落,剧烈的眩晕感让楼连不得不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楼连再度睁开眼时,四肢百骸都是剧痛。
有什么东西顺着眼皮滚下来,他用手一捻,是血,温热的。
右手提不起来,半边袖子是红色,且在持续加深。
楼连深深蹙起眉——痛感太真实了。
这具身体已经遍体鳞伤,毋庸置疑,没倒下去只是还撑着一口气。
脚下的触感很柔软,他低下头,看到的全是稀烂的、乱七八糟的“零件”。
兔子的皮毛,飞鸟的翅膀,鹿的角,以及,如人类一般,横横竖竖、歪歪斜斜的尸体。
……这里,曾发生过大规模的厮杀,妖之间的拼死战斗。
“他们都死了。”一个声音自楼连的脑海中想起,是煌月,“他们不想死的,但……我也想活下去。”
他是唯一没有倒下的那个。
楼连有点明白了:“大逃杀?”
回应他的是煌月的一声嗤笑。
“炎月,我最完美的孩子!”不远处,脸上一片模糊的男人兴奋地鼓起掌,然后朝他张开了双臂,“你果然是最优秀的,往后,你就是赫连家的养子了,来吧,我们回家去。”
他没有动。
赫连浮罗上前一步:“怎么了,我的孩子?”
“他们,是朋友吗?”幼年猫妖的嗓子受伤了,发出的声音像是在拉扯破败的风箱,他指着一地的残骸,“是我的朋友吗?”
“是我的同类吗?”
“当然不是了。”赫连浮罗将煌月从地上提起来,抱住,就跟抱一只阿猫阿狗的姿势没有区别。他朝来路走去,“它们是阻碍,是路障,你要越过他们,变得更强。”
“……”
成年男人的手劲本来就大,更何况是以双手卡住煌月的腋窝,直接就将煌月提起来再抱在肩头……简直是在往本就没止血的伤口上撒盐。楼连咬着牙,如果不是他没法控制身体,此刻早就挣脱下去了。
这赫连浮罗,根本不是拿煌月当养子的态度。煌月怎么想的,竟然也没有挣扎,就这么忍着。
妈的。
楼连拼尽气力,想去看清赫连浮罗的面孔,然而煌月的身体情况并不允许。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垂落,心跳声陡然放大,一声一声就震在耳膜旁,不多久,眼前便又是一片黑暗。
楼连再不甘心,灵魂不得已也只能跟着沉睡过去。
又一次醒来,这具身体的伤势已基本转好,天色已经不早了,还在坐练功。
“炎月——”少年清亮的声音从远而来,“快理理自己,哥哥带你去看花灯。”
煌月吓得跳了起来,两只耳朵向后折:“……少主?”
赫连元朔嘻嘻笑道:“是我,我溜出来了,走,走。”
煌月于是被稀里糊涂地拉走了。
趁此机会,楼连赶紧看向这位传中的“主人公”——可惜,又是个没脸的。
糊涂涂一团,仿佛自带马赛克,根本不知道马赛克下面的面孔到底是怎么个长相。
楼连无语了。
可是当他发现赫连元朔带煌月去的地方,竟然是一片青.楼区时,连无语都无法形容他的心情。
……虽然景色确实很好看,橘灯绿酒美人眸。
名叫涉江的妖族舞女抱着猫,分给煌月一条鱼干,撸撸猫头。
楼连咂咂嘴,还好,这位没长着袁菲菲的脸。眼前的桃花妖生得又美又飒,身姿高挑行动利落,走的是御姐那一挂,根本不是袁菲菲演出来的柔媚形象可以比拟的。
看来袁菲菲只是刚好演了这个人物,不是什么狗血的前世今生人生重来,感天动地。
涉江与煌月的关系也跟电影一样,亲得像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元朔给煌月买了一个猫耳人偶,涉江给它加了一条毛绒尾巴,重新放回煌月掌心里,附带一袋碎银。
楼连看着手里做工粗糙的古代手办,思绪乱糟糟的。
……他是谁,他在哪,他还能干什么。
这种懵逼一直持续到“下一幕”的开场。
一场奉命的暗杀过后,倒在煌月刀下的,是对楼连来,几分钟前还在往他掌心塞手办和零花钱的姐姐。
可对他来是几分钟,对当事人来却是近十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看到面具下的绝美容颜,煌月的刀掉落在地。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父亲要他杀的不是“恶”么?为什么面具下的,会是当年金陵岸边楼上的花魁?
涉江却很开心地笑了,她看着不远处鎏着月光的江水,,这就对了,你做不了的决定,下不了的决心,我替你来做。
“赫连浮罗想要我的头颅?可惜,等你拿到回去,也不知道赫连家还在不在,那百来口肮脏的血,有没有浸透门楣?”
“压异己,残杀妖类……他要你杀的,本该是你的朋友,他布局叫你除我,却不知自你走出赫连家门起,我们便再无顾忌!”
她将烫金面具扣入煌月掌心:“此后人类再不会容你,煌月,你只能接替我的位置,坐到组织的首位,杀到妖族挺直脊梁,杀到世人不敢欺辱,杀到再无‘炎月’这般悲哀存在,至死方休!你欠我的命,用余生来还,至死……方休!”
“……”
楼连的灵魂已经飘在半空,煌月的情绪太波涛汹涌,把他震出来了。当然,他也难过到想吐。
原来赫连家不是炎月屠的满门,背锅侠罢了。
看来电影跟现实的差距还是很大,这样看来,电影的结局……应该,也不是真的吧。炎月被凌迟什么的,照目前这个发展来看,大概不太可能。
楼连想,当时自己看到剧本就感到奇怪——两方交战,就算其中一方不敌落败,按理,也没有一方帝王公开凌迟另一方首领的道理,否则岂不引起众愤。
这不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甚至有为虐而虐强行写死的嫌疑,也不知道胡编剧是怎么想的。
煌月一身血衣,像个幽灵一样飘回了赫连府,果然,被指认成了凶手。赫连元朔刚好出了任务,并不在本家。这是幸,也是不幸。
“楼连——”
“楼连,醒醒!”
“……!”
楼连动了动手指,恍如回到现实的感觉让他猛一扎子坐了起来。
一块热毛巾被怼在脸上,秦方飞叹道:“擦擦,花猫。”
楼连稀里糊涂地一抹,才发现面上都是湿漉漉的。
他胡乱擦了擦脸,然后盯着秦方飞看了许久。
秦方飞不解地皱眉:“怎么了?”
“……没怎么。”楼连收回目光,“只是觉得新的一天,新的希望,还能看到你真好,早安。”
秦方飞眼皮子一跳,深恐是昨天的击太大,把猫傻了,“不早了懒猫,你外公都已经出去锻炼很久了。”
楼连一个激灵:“外公?他出去锻炼?他情绪怎么样?正常吗?”
秦方飞:“对,出去了,挺好的,比你正常。”
楼连:“……”
“快点起来吃午饭,今天要出去买东西。”
楼连不解:“买什么?”
秦方飞看样子很想掀被子:“楼叔要去买点年货,下午三个人一起去。”
楼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是吧,调节能力这么好的?
他有些不情愿地从被窝里挪出来,又被冷空气吹得当场化成原形,哆哆嗦嗦地去蹲猫砂。
“不行!”
还没蹲稳,整个身体已经被抱了起来,没过一会儿,楼连就一脸懵逼地被迫“蹲”在了马桶上。
下一刻,他就看到他家先生把猫砂整盆端了。
毁尸灭迹,动作飞快,唯恐慢了一步里面就多出一坨硬块。
楼连:“……”
唉,马桶就马桶吧,虽然马桶圈冰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就……稍微理解一下铲屎官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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