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同床
所有的喧闹和纷乱在沈翼亲完姜黎额头的那一刻凝结——姜黎踮起的脚跟晃了两晃、丁煜眨了一下眼睛、韦卿卿髻侧步摇甩到耳朵上……
不一样的东西,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是感动,是钻心,还是愧悔,也都由个人暗自品尝。
当凝结的气氛再度松散开之后,丁煜空了手脚上的力气,跌坐在椅子上,眼眶泛红却没有眼泪。他双目下垂,不知看着地上的哪一处,只管哧哧吹气,酒气熏得自己越发晕起来。
韦卿卿的手还搭在丁煜的胳膊上,她看着面前的沈翼和姜黎,也终究明白了过来,人的一生会做许多选择,但不是每一种决定后来都能够弥补缺憾。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改变了人心,改变了情分。人心口上拉出来的那道口子,不管再做什么,都不可能让其消失,也不可能让人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她和丁煜,这会儿看起来便显得有些自以为是。那种近乎可怜式的帮助,真的不是姜黎所需要的。
想完这些,韦卿卿松开丁煜的胳膊,轻声一句:“我叫车夫回家再叫辆马车过来,阿黎,麻烦你看一下。”
姜黎应一声,这边也拉着沈翼坐去椅子上,按住了他的胳膊道:“你好好坐着,等马车来我就带你回去。不要再胡,也不要再闹,听到没有?”
沈翼七荤八素地看着她话,拉起她的手在手心里握着,凝着目光回她的话,“我都听你的,你什么就是什么。”罢便站起身子来,张开胳膊把姜黎往怀里一抱。瞧着是抱的,实则是把姜黎当了个人肉柱子,把自己挂在了她身上。
韦卿卿侧身看到这里,才合上阁间的门出去。她一面下楼梯,一面回想起以前和姜黎之间的点点滴滴,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掉。两个身着锦缎的女孩子,花架下捉迷藏,花林里躲起来看杂书,你给我绣一个荷包,我给你做一个香袋,闹起来没个停的时候。那时候,她像足了姐姐,姜黎是个骄横的霸王妹妹。
步子每下一个台阶,韦卿卿便觉得与过去告别了一次,脚下如踩刀刃。难过到蹙起眉来,却逼着自己不哭出声。姜黎死了么,姜黎没死,只是再也不是她妹妹了。她们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也不再需要他们,恨不恨,都已经不再是最要紧的事情。
下到最后一层台阶,韦卿卿抽出袖子里的帕子擦眼泪,深吸下口气,像在做一种决定。平缓下心情,她挺直了腰背出去番阳楼找车夫,让他赶紧回家再找辆车来。车夫应声去了,她又转身回来。这会儿便换了种样子,坦然了许多。不是觉得不再愧疚,只是认下了这愧疚。不管多久,该背负的都要背负。那种想弥补的心思,到此便算掐掉了,
她回到阁间的时候,沈翼和丁煜又毫无意外地闹了起来。酒劲大,醉意烘着,便是有理智那也只是片刻的事情。这会儿姜黎也不管了,只坐在桌边嗑瓜子,看着两人闹。当然也有动手的时候,丁煜的左眼这会儿就是肿的。
韦卿卿看她坐着,自己也没风风火火过去拉那两个男人,只让他们混闹去,自己去姜黎旁边坐下来。坐下后她便松了口气,看姜黎一眼,忽:“你以前不怎么喜欢吃瓜子。”
姜黎笑一笑,“军营里有个姐姐爱吃,慢慢就爱吃了。”
韦卿卿不再找那种难过的情绪,即便有,也压着,只看着姜黎道:“在军营里过得好么?”
“那种地方,能好么?”姜黎把手里的瓜子皮全放去桌面上,“不过现在习惯了,粗茶淡饭,粗衣麻布,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大约在你们眼里我看起来可怜,但我这会儿不觉得。”
韦卿卿一直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自己全然不认识的人,又问她:“沈翼一直对你这么好?”
这自然不是的,起初去军营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可是都当仇人待的,可这会儿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提。姜黎起身去角落摆着的脸盆架边,伸手去盆里洗洗手,又拽下干巾子来擦,“总有个过程的,现在很好。”
韦卿卿抿唇,不知道再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如若还是姐妹的,问什么什么都没顾忌。可这会儿,她明显感受到了生分。不是面上不理你不与你言笑的生分,姜黎还是叫她韦姐姐的,与她话也都是平和的样子。可越是这样,那心与心之间的疏离感便越明晰。
余下两人之间又有一句没一句地些无关痛痒的话,等到车夫上楼来,才着手拉那两个还在混混闹的男人下楼。到了楼下,门前两驾马车并排着,旁侧也都摆上了高凳子。
姜黎和韦卿卿辞过一声,便扶了沈翼上车。那边儿韦卿卿和车夫自扶着丁煜,要让他上车的时候,他忽然往沈翼那辆车边扑过来。扑过来后就抱了沈翼腿,死活也不撒手,嘴里仍:“不能走,我问你话呢,你到底有没有欺负过阿黎,有没有?”
着这话,整个人就爬上了高凳,拽着沈翼上了沈翼的马车,和沈翼一起往里头的坐垫上一摔。韦卿卿没法儿,只好跟着爬上这驾马车,一直和姜黎赔不是,“我这就拉他走。”
她拉有什么用,丁煜这会儿还是抱着沈翼死活不撒手,嘴里仍是嘀咕:“你快跟我,你有没有欺负过阿黎?你那么恨阿黎,肯定欺负过她是不是?我要替阿黎报仇!”
沈翼把脸转向另一边,抬腿踹他一脚,“滚!”
是不是酒后吐真言的话,这会儿都没法去计较。韦卿卿自己就担心姜黎,不能不让丁煜担心。心里大约也有些不是滋味,但也能体谅理解。她这会子不能丢下丁煜一个人自己回去,自然又叫车夫上来拉人。哪知车夫还没上来,丁煜就一把甩开了韦卿卿的手,:“放手,我不回去,今晚我一定要和他把话明白。他要留下阿黎可以,但必须要一直对阿黎好。他不能到头来成了亲,就把阿黎扔一边去。”
面对两个喝大了的人,除了没辙也只有没辙。姜黎和韦卿卿清醒,这会儿也被弄得疲累不堪。叫车夫上来帮着一起拉人,还是拉不下去。丁煜把沈翼抱得死,就是不撒手。这会儿是在街面上,就这么闹下去肯定要招人来看热闹。
姜黎呼了口气,大不愿在这里被人瞧,倘或被人认出来了,又得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便对韦卿卿:“别拽了罢,分不开就由着他们。去丁家不方便,我也不想见到别人。要不往军营里,那里地方多,也没有人七嘴八舌的。”
韦卿卿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只得应下来。两人便在车厢里坐下,叫车夫赶着马车往城外去。然后就这么坐着,木着表情看这两个男人撕扯好一气,好容易合眼安静下来。
到这会儿韦卿卿才松口气,自顾嘀咕一句,“怎么会这样?”
姜黎在旁抿唇笑笑,“觉得丢人?”
韦卿卿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又抬手托托发髻,看着姜黎,“好在就这几个人,要是人多,我站都站不住。从没见他吃这么多过,哪知醉了是这个样子。”
“没耍酒疯不错了。”姜黎也松口气,“军营里那些男人,有时也有吃醉的,发起酒疯来,吓人得很。本来又都是舞刀弄枪的人,吃醉了脾气大,坏事儿的也有。所以军营里有军规,不准人吃得烂醉。他也好久没见这样过了,往常出去也都是吃得七分量就停了。”
韦卿卿弄了一气头发,放下手来看着姜黎,重新审视她,半晌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姜黎笑笑,“一年。”
韦卿卿掐着时间,又问她:“那之前的时间呢?”
姜黎不想跟她太多,不想跟她提起秦泰,提起那时她和沈翼之间的恩怨纠缠。那些事情,有时候自己想起来沉默片刻也就罢了,不想跟别人。况且,还是对韦卿卿这个与她已经生了疏离互相都已经不再信任的人。
因她敷衍,看着韦卿卿道:“化解过结。”
韦卿卿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不想细,是以也识趣地不追着问。她现在有想关心姜黎的心思,但总是无从下手,什么做什么都是隔靴搔痒。这种感觉难受,却没有办法。接近两年的时间,各自经历了不同的事情,很难忽略这两年再如以前一样对待彼此。她想问姜黎接下来什么算,终究也没问出口。
马车穿过南城门,直奔郊外军营。沈翼和丁煜靠在一起,东倒西歪,随着马车微微晃动着身子。姜黎和韦卿卿,看着他们俩沉默。本来韦卿卿还有心把沈翼和姜黎送到军营自己再带丁煜回去,然等马车停下,自己起车围子看到外头的火把时,忽然自己也不想走了。
那边儿丁煜被吵闹醒,还在酒醉里拽着沈翼,嘴里嘀嘀咕咕些话。姜黎去叫值守的士兵,把沈翼和丁煜两人从车夫手里接过去扶着。丁煜就是不撒手放开沈翼,只好把两人一道扶去沈翼的帐篷里。进去往榻上一扔,脱下脚上的靴子,给拉薄被子盖住被子,便让两人睡着。
韦卿卿在榻边抬手碰一下额头,长长呼了口气,道一句:“太麻烦了。”
洗是没法再伺候两个人洗了,姜黎携韦卿卿出帐篷,“让他们睡着吧,明儿醒了再。再折腾下去,不知还要折腾多久。但要委屈你,去我们帐里凑合一夜,你可能适应不来。”
韦卿卿有心瞧瞧姜黎这会儿过得是什么日子,所以才没有要走。她这会儿跟在姜黎旁边,自然应话:“你都睡得来,我有什么适应不来的?”
姜黎不与她分辩这个,只把她带去帐篷里。这会儿帐篷里的女人们都梳洗过了,有伺候人的,这会儿也回来了。有在榻上卧着的,也有在床沿儿上坐着的,七嘴八舌地在话。看到姜黎回来,阿香从床上翻坐起来,“回来啦……”
话刚完,就看到她身后跟着进来了个人。淡青色的纱裙,粉面红唇,头上珠钗曳曳。阿香记得她,在树林里她和姜黎抓住的那个女人。姜黎从树林里回来后,她也问过姜黎,那是谁。姜黎对她无有更多想隐瞒的事,大约是怕她不踏实,是以也是告诉了她知道的。
阿香那时候听是姜黎的表姐,本着人家家事不插嘴道原则,也没什么。只是瞧着姜黎那时的神色,觉得和这表姐应该没有欢喜地相认,要不然大约就跟表姐走了,毕竟是亲人。她们之间有什么过往又有什么心结,阿香也都没问。所以这会儿瞧着姜黎大晚上的把人带回来,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怎么开口问。
姜黎把韦卿卿引进帐篷,看了阿香一眼,便对帐里的女人们:“沈将军好友的家眷,今晚上要借住一宿,你们不介意吧?”
女人们习惯了一堆人挤一起睡觉,多一个少一个都没什么所谓,自然都应“不介意”。每个人心里自也有自己的嘀咕,怕这贵妇人自己不习惯。毕竟这里不比城里那些装饰精致的宅子,床也不那么稳实,再要听着许多人在耳边喘气,于她而言怕是难熬。
韦卿卿站在姜黎身后一些的地方,扫一眼这帐里的环境,又看姜黎,只觉心酸罢了。她们家里便是丫鬟,也有耳房挤一挤,比姜黎住的这里好多了。她不话,随姜黎安排。那边儿阿香起来帮着姜黎忙活,又是兑水又是拉了一扇旧屏风来摆。韦卿卿想插手帮做些什,却一件也插不上手。
桶里兑好了水,用屏风一挡,姜黎让她过去,“凑合洗洗罢,我给你找身衣裳。”
韦卿卿觉得受不起姜黎的伺候,但也知道在这时候不能与她忸怩。她刚才已经了,她是沈翼好友的家眷,就是不想让帐里的人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是以她闷着声去屏风后脱下衣服来草草洗了一把,穿上姜黎给她拿来的简单布褂布裤,来到榻边,换了姜黎去洗。
姜黎了些干净的水洗了头脸牙口,洗身子还是用韦卿卿洗过的那桶水。韦卿卿也看在眼里,只觉心尖儿上越发揪得难受。她倒不是觉得自己脏,以前两个人在一块儿玩,很多时候也是一个桶里洗澡的。只是现在这样的姜黎,看得她难受。
她坐在床沿上兀自发呆,这帐里的女人也都因为瞧出了身份差距太大,不与她话。只有如意,放得开些,伸头看着她问:“您是谁家的奶奶?”
韦卿卿回过神来,看向如意,“就是一个户人家,今晚出了些麻烦,在这借宿一宿,了大约你也不知道。”
如意点点头,又道:“你要是没跟这么些人一起睡过,今晚怕是难睡。我刚来那会儿也不适应,最近才好些。”
韦卿卿看这如意很有话的样子,自己也不想干干坐着,便回她的话,“你不是原本就在这里的?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如意掰掰手指,“大约也有大半个月了,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是沈将军家里的丫鬟,是我们太太派了我来伺候沈将军的。”
韦卿卿能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转了转身子面向她,“沈将军不是有阿黎伺候么?”
如意叹口气,还没话,旁边阿香忽接话道:“她肖想着沈将军厌了咱阿离,好给她让位呢。”
这话听着是趣,却也是事实。如意嗔怪阿香一句,不理她。只要有阿香在,就能把人闹得简简单单的,一点私心也不给藏。这会儿整个帐里,包括姜黎,都知道她留在军营里的意图。后来也就直剌剌了,和姜黎也慢慢熟络起来,她便有些闹不明白自己还留在军营里做什么。
她大约也瞧出来了,虽一辈子太长瞧不准,但沈翼在很长时间内肯定不会腻了姜黎。但就是瞧出来了,自己也不想再回沈家去。原本是沈夫人派她来军营里盯梢儿的,后来她稀里糊涂就成了姜黎和阿香这边的人,把沈家那边的情况都告诉了阿香和姜黎知道,而军营里的情况还是瞒着沈家。沈翼请人吃酒有姑娘作陪那事儿,确实也是她跟姜黎的。
然这些都是她和帐里女人们之间的事情,韦卿卿并不知道。她听阿香这话,便自然想到了沈家想到了沈夫人。她不关心这丫头是不是沈夫人派来的,又是派来干什么的。她只关心,沈家这会儿知不知道姜黎和沈翼的事情。自顾思忖,想着要是知道了,不能还有现在的太平。
想到这,她便低头自顾叹了口气,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如意便看着她笑,:“您这怕我抢阿离姐姐的位子?你可放心罢,我抢不去。可是你和阿离姐姐又是什么关系,这么关心她?”
韦卿卿笑笑,看她一眼,“我不是关心她,我就是随口问一句。”
这话罢,姜黎那边也洗好了,忽叫如意,“搭把手帮我倒水。”
如意应一声过去,与她一同抬起那桶来,到外头把水浇掉。倒完后哼哼喘气,如意又跟姜黎:“里头那个今晚怎么睡,跟姐姐睡么?”
“嗯。”姜黎点点头,“不铺床了,怪麻烦。”
这就定了,如意也没有再多的闲话要。与姜黎一同回到帐篷里,自个儿便收腿缩去床上睡着去了。阿香虽知道韦卿卿的身份,也不多掺合,自在自己的床上合上眼睛睡觉。这会儿已是深夜,姜黎收拾罢便吹了帐里的灯火,和韦卿卿一同上床。
上一回两人睡一张床,还是好久之前了。那时躺在一气,总要玩闹一气才会睡。而现在,即便姜黎躺在她旁边没有睡意,却也因为要考虑到别人在睡觉,一句话都不。她便也不话,就这么干干躺着。躺了一气,忽听得外头下起急雨来,噼啪在帐篷顶上,砸得帐篷直颤,这便更睡不着了。因这一整夜,就一直在听着旁人的呼吸声,鼾声,雨点落地夹杂闷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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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在太阳升起之前停的,光乍起后,树梢间有风过还会散落雨点下来。
沈翼和丁煜两个人大约都没有经历过如此惊恐的早上,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勾腿搭肩的人是彼此时,都惊得立马从床上翻了起来,下去就趿上鞋子,开始整衣衫。原是合衣睡的,也没什么好整理 ,不过正正腰带理理袖摆,让自己看起来正经。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姜黎和韦卿卿端着解酒汤进帐时,正看到两人在拽袖子。两人各自把醒酒汤端去给自己的男人面前,叫他们,“喝了吧。”
沈翼接下碗来,蹙了蹙眉看姜黎,“怎么回事?”
那边丁煜确连接都不接,什么话都不就出了帐篷。韦卿卿这边没法儿,只好把醒酒汤送到姜黎手里,急声道:“那我们就先走了,改日再约。阿黎,不管遇到什么事需要我的,一定要去找我,知道吗?我也会再来看你。”
罢了帐门追上丁煜去,追上了问他一句:“怎么了?”
丁煜不回她的话,直直到军营外上马车,到车厢里坐下,面无表情的样子。韦卿卿跟着他上马车,在他旁边坐下,还是问:“到底怎么了?”
丁煜这便没再忍着,弯下腰来,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脑袋里现在灌铅般的重,半晌抬起头来看韦卿卿,问她:“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还有……我为什么和沈翼睡在一起?”简直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