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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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黎湿着头发去到沈翼帐里,他这会儿还没睡下,正坐在案前的灯下盘剑。手里捏着卷皮的木块,在剑的刃面上来回盘擦,而后敷上些拭剑粉,继续盘擦一阵。听到帐门响,他抬头看一眼,见姜黎进了帐篷,嘴上便:“回来了?”

    姜黎手里拿着干巾子,往他旁边的蒲团上坐过去,抬手用干巾子擦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阵子了,剑都盘好了。”沈翼把最后剩的一点刃面擦完,起身把手里的剑插-进架子上摆着的剑鞘里,回来接过姜黎手里的干巾子,给她擦头发,一面擦一面问她:“你去哪里了,听是换了男装出去的,做什么?”

    姜黎微微低着头让他擦头发,“你不是我妹妹在醉花楼被一个南方的商人赎走了么,我去探消息。”

    沈翼手上动作停了停,“你去了醉花楼?”

    “嗯。”姜黎看他停了动作便抬起头来看他,“之前我们这里有个姑娘叫苏烟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现在就在醉花楼,我去找她问的。”

    沈翼是不记得苏烟络了,见着面大约还觉得见过,听名字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听姜黎不是莽撞去的,也就放下心来,继续给她擦头发,问她:“问出来没?”

    姜黎这又把头微微往一边歪,回他的话,“问出来了,是苏州人,叫梁问山,在苏州有自己的绸缎庄子。之前来京城消遣,看上了我妹妹,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花了大价钱把人赎走了。”

    沈翼给她擦完发根,又去揉发梢,“有了名姓并知道是哪里人,一去就能找到。你怎么想的,想亲自去看看,还是我派人把她接过来。要从那男人手里把人要出来,怕是不容易。”

    姜黎也知道这理儿,叹了口气,看向沈翼,“就算能要出来,也不要的。她能跟那个男人走,大约就是瞧出了那个男人可靠。从醉花楼赎个姿容不差的姑娘出去,得花多少银子?怕就是不要一千两,八百也是免不了的。这男人肯为她这么花钱,那必然是真心待她的。我也想去见她,可是不知道,这么冒冒然地出现,到底好不好。”

    沈翼把姜黎的头发擦得不滴水珠子,拿着那已经湿了的巾子又擦擦手,“你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怕突然出现,破她现在平静的生活?”

    大约就是这样吧,姜黎也不能把心里的想法尽数清。她叹口气,冲沈翼点头,只觉心情复杂。

    沈翼把手里巾子拿去架子挂起来,“这样,我先派人去苏州探探,看看她现在过得到底如何。如果她过得很好,不需要你这个姐姐出现,咱就不插手。但倘或她过得不好,还是思念亲人,愁容满面,你再决定要不要去见她。”

    姜黎看着沈翼挂好巾子往她这处过来,觉得这先试探的法子最好,因点点头,“那还是要麻烦你。”

    “到这会子了,跟我还客气?拿我的钱去逛窑子,怎么不见你客气?”沈翼走到她跟前,伸手到她面前要拉她起来。

    姜黎嘴角抿着笑,抬手搭上他的手,起身和他一起往榻边去。头发这会儿还半湿着,不能立马就睡下,只得坐在榻边再等一阵子。两句闲话,沈翼隐约想起一事来,又问她:“你那妹妹,是不是叫姜婧?”

    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从前,恍如隔世。姜黎抿气点头,低声道:“你还记得?”

    “记不大真切了。”沈翼也觉感慨,想起那时的事来,仿佛还在昨日,而后恍惚,却又觉得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他还隐约记得姜婧这个名字,其他的便什么也想起来了。

    姜黎侧脑靠在他肩上,声口缓慢起来,“她这会儿有个花名,叫诗青。不知道到底是用的哪个名儿,大约是不会再用姜婧这个名字了吧。她比我有才学,也稳重,原该配最好的人家。”到这里姜黎开始吸鼻子,“我有时候就会怨恨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们出生就富贵,享受了十多年人上人的日子,到头来又低贱到泥里,任人践踏。”

    沈翼拿过她的手来,十指相扣地握住,什么话都不再。有时候一种无声的依靠,大约比什么话都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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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沈翼便在军营里找了两个能放心用的人派去了苏州,任务很简单,找着丝绸商人梁问山,找到醉花楼的诗青姑娘,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好与不好,都回来细细禀报,但切不可惊动了他们。那两个人领下任务后着便衣骑马而去,姜黎也便开始了在军营里耐着性子等消息的日子。

    她知道这不是件难办的差事,但苏州距京城路途遥远,那两人便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在路上来回走一个多月。再,你能真让人不眠不休一气跑下去么?跑不死人,也得把马给跑死了。是以,从出发到归京,大约得用两个月稍多些的时间。

    姜黎掐着手指头算,这会儿是六月份,两个月过后,那便到了八月份。在八月底之前,那两个人应该是能把消息带回来的。因就这么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等着了,自己平时的日子无多风波,照常平静。

    帐里的女人们喜欢在一早起来的时候去河边洗衣服,这会儿凉快。姜黎和如意都懒些,拖着阿香,三个人便不是每天都赶了早儿过去。有时候等别人洗完了才过去的,也有时候直接过了午时再去,横竖没人催着,都随自己安排。一般将士们洗衣服,都是在傍晚,她们只那一段时间不往河边去。

    今儿如意和姜黎又犯懒,吃了早饭便在帐里闲着,不想出去。阿香随着她俩,自己也放闲在帐里呆着。随便找些零嘴儿吃吃,些闲话,一上午也没那么难发。只那几个女人洗衣服回来的时候,忽找姜黎:“河边坐了个娘子,像是上回你带来帐里的那个,让你得空的话过去。”

    姜黎听着这话,自然想到是韦卿卿。虽不知她突然来做什么,然这也就不坐着了,起了身出帐篷去。那如意要上来跟着,叫她让阿香给拖住,才没瞎掺合。

    姜黎一人去到河边上,韦卿卿还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见她来了,起身往她面前迎了两步,缓声道:“突然来搅你,也不知你忙不忙。”

    “没什么可忙的。”姜黎与她之间的生分一时间抹除不掉,便就搁着,与她一起又去那石头上坐下来,问她:“特特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韦卿卿找她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在家里呆得憋闷,想出来散散心,也就来这里找她了。想着坐着话,倘或能拉近姐妹间的距离,那是最好不过的。她面色上有疲惫之色,但看着姜黎高兴,那笑容也不是强着的。

    姜黎看着她,与她话。先时只是粗略地从她脸上扫过去,后来看得就仔细了些。也不是臆想,她看着韦卿卿眼里越发没了以前做姑娘时的光彩,忽想起来一句话来——有些姑娘,婚前是珍贵的宝珠,成了婚了,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死鱼眼珠子。

    姜黎看着韦卿卿嘴唇翕动,不知道她得什么,神思有些游离,而后忽问了句:“韦姐姐,丁煜待你不好么?”

    韦卿卿不知她怎么忽然问出这话来,自笑了一下,“挺好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姜黎不与她哑谜,直接道:“若真是好的,你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子?我比你过得日子差多少,心里有多少苦,不你心里也知道。可你瞧瞧你的眼睛,你的面色,比我还差许多。他要是对你好,便是再累,眼睛里也应该是有光彩的。”

    韦卿卿被姜黎这一通话得哑口无言,她不自主地临着水面看自己的倒影,只看一眼便收回来了。她不敢细看,笑不出来,这会儿便是强笑了。丁煜对她确实不差,可成婚后的日子,不是只有她和丁煜两个人,她要应付丁家那一家子,尤其要应付那个不好伺候的婆婆。

    韦卿卿原想敷衍过这话去,却还是在强笑片刻后耷拉下了表情。她忽松口气,低下头来,:“没有办法,太太不喜欢我。大约就是本来可以娶阁老家的闺女,到头来却成了我,心里不畅意。若是以前的你,她大约也不会这样。人么,不都是拜高踩低的么?”

    姜黎看着她这样觉得不舒服,思虑半晌,却也只出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现实的话。女人这一辈子,遇着个好婆婆比遇着个好相公要难得多。遇着好婆婆,是一辈子的幸运。然遇上不好的,假使卯不起那口气和离,便只能忍着。忍到她归西,忍到自己也娶了儿媳做婆婆。

    韦卿卿来找她是想散心,不想再这些扫兴的,便抬起头来:“不这个,你最近怎么样。我时间不多,呆不了多久就得走,否则回去又有刁难。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瞧你过得好不好。大爷,你过得不好,还得找沈翼话。”

    姜黎听她这话,忽有些想笑,便看着韦卿卿道:“他能什么话?喝也喝不过沈翼,也不过沈翼,有用么?”

    韦卿卿嗔她一眼,“他现在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了?那早前儿的时候,谁整天跟在人屁股后面叫丁煜哥哥呢?那心里眼里,不是只有丁煜哥哥一个?”

    姜黎这又驳她,“那会儿不懂事,知道什么?”

    韦卿卿这就不跟她分辩了,原就是带着些玩笑意思的话,也就罢了。瞧着现在姜黎对丁煜没有了半分其他心思,只当个陌生人一般,于她来也算是好事吧。她念着自己没多少时间,坐着与姜黎又了几句话,瞧她什么都好,也便起身要走了。

    姜黎从送她往马车边去的时候脸色开始慢慢沉下来,她心里有事,话都噎在喉咙那块儿,在思考到底是还是不。眼见着马车出现在了视线里,她想着韦卿卿下次再来找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还是没忍住出了口,拉了一下她的袖摆道:“韦姐姐,我还是自个儿咽不下去,想把话出来。”

    韦卿卿不知道她又要什么,停下步子来,转身看着她道:“有什么你就罢,跟我不必客气。”

    姜黎又思虑片刻,便看着她道:“你们……知不知道姜婧没有出京城,当年被贬做了官妓,一直在醉花楼?”

    韦卿卿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她喉咙里发干,咽下一口口水,看着姜黎的眼睛。终究是心虚的,片刻便就移开了去,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出口话。

    姜黎看她的样子,不要答案也明白了,低声道:“你们知道。”

    “一开始不知道。”韦卿卿看她出这话,忙又解释,“一开始家里都压着,不准任何人插手姜家的事情,生怕遭难。那段时间,我们都是避在家里不敢出去的,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其他表哥表妹们去了哪里。还是风头过去了,我们发现姜婧就在醉花楼。那时朝廷里已经没有人再关注姜家的事情,和姜家有关的人家,没一家得好的,都被剥了权力。那时我们再要赎姜婧出来,她不愿见我们,也不愿出醉花楼。她……”

    到这韦卿卿嗓子里哽咽住,半晌又接上,“她恨我们。”

    姜黎听到这里,不知道该再什么。想到姜婧最初被贬为官妓时可能经历的事情,那心头便如刀扎。天子脚下,富庶京城,她姜家原来是这里名门大族。可姜家倒了,所有人都遭了难,那么弱的姑娘入了窑子,陪酒陪笑陪-睡。可能会遇上认识的人,可能会遭受百般羞辱凌-虐。姜黎不知道,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姜黎忍着要往下落的眼泪,盯着韦卿卿,眼角煞红,“你知道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韦卿卿这会儿碰也不敢碰姜黎,只看着她,声气极弱地:“你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醉花楼了,听被人赎走了。我们也听过,根本听不出来她被谁赎走了。大约是她想摆脱这里的一切,不让我们找到她,所以才会一点消息也没留下。找不到人,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你。”

    “你是怕我怪你罢?”姜黎抬手按两下微湿的眼角。

    韦卿卿有种有口难辩的感觉,心里这会儿想得最急的倒不是想撇清自己,而是着急这事儿怕又要在姜黎心里刻下印子。她们刚缓和一些的关系,可能又要因为这件事而再度蒙上冰冷。她心虚,没底,因为过往确实无法圆。

    姜黎把话完,也便再没有话能跟韦卿卿下去。她把眼角擦干了,一副并不是十分在意的模样,鼻音极重地跟韦卿卿又了句:“我不送你了,你回去吧。”

    韦卿卿还要张嘴话,姜黎却没再给她话的机会。她能什么呢,不是求原谅就是诉自己的难处。姜黎知道她有难处,世人许许,没有难处的人少,所以她不强求更多,不觉得别人就该为她们做什么,更不奢望会为她们豁命。但她心里有疙瘩,怕是穷尽这辈子都解不开的疙瘩。

    姜黎转身往营地里去,留给韦卿卿一个背影,纤弱如柳。韦卿卿看着她走远,终于还是问出了句:“阿黎,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姜黎没有回头,只回了句:“你快回去罢,丁夫人在家里等着你。回去晚了,怕要遭责难。我知道……谁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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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黎回去军营的当晚就发起了烧,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睛任事不知。她许久不曾生过大病了,平时有些咳嗽鼻塞的毛病,自个儿吃些药也就对付过去了。这回却是极突然的,不知是受了冷还是受了热。烧起来后偶尔些胡,都是别人听不清楚的。

    沈翼在她旁边守着,如意也来伺候,换湿巾子放在额头上退热,煎药端来,又拿水给她擦身子,能使的法子都使了,最后用薄被子将她包起来,让她睡着。

    沈翼着急,无人可责,便发问如意,“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如意也不知道,只:“晌午歇了晌瞧着就不大好,原没当回事,不知怎么到了这晚上就烧起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就看她在床上睡着,后来过去瞧,才知道发热了。这就叫了二爷,把她抱到这边,看了大夫吃了药……”

    沈翼吸了口气,面目不善,“不是让你伺候好么?你才伺候几天,就伺候出成这样了?”

    如意也委屈,“我伺候好好的呢……”

    沈翼懒得再跟她分辩,瞧着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便发了她出去,自己在姜黎旁边守着。一夜里睡得都不踏实,不时就要起来探一探姜黎的额头。一直到后半夜看她烧退下去了,自个儿才安心睡两个时辰。

    次日醒来的时候,瞧姜黎还睡着,便也没扰了她,自个儿出去找水梳洗,而后又回到帐篷里。伙房里给送来了饭,他悄声吃罢了,换上衣服准备去练兵。这又惦记姜黎一个人在这躺着,便想着先去女人们的帐里找如意。刚起帐门来,便瞧着如意已经在外头站着了,见着他就:“给二爷请安,我来伺候阿离姐姐。”

    沈翼看她一眼,“还算伶俐。”出了帐门又道:“服侍仔细了,晌午回来要是严重了,我拿你是问。”

    如意敛着神色,最怕她家二爷冷面话的样子,只得含腰乖乖应声,“是。”

    瞧着他走了,大大松了口气,她才了帐门往帐里去。到里头瞧见姜黎还睡着,便在榻边守着。一直守到日头抬高,照进帐篷来,姜黎才醒过来。如意这便上去询问,“感觉怎么样?”

    姜黎扶着额头坐起身来,还有些生懵,只道:“什么时候了?”

    如意看着她,“快午时了,你昨儿病了,怎么不跟我呢?早的话,也不至那么严重。白害我被二爷训斥来训斥去,腿都快站不直了。他这会儿练兵去了,晌午回来。”

    姜黎合合眼,稳了稳精神,“昨儿就是觉得有些乏,想着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如意吸气呼气好半天,“你好了就行了,要不然二爷得剁了我。昨晚一直怪我,我没伺候好你,你我冤不冤?”

    姜黎没什么精神,但还是顺嘴地回了如意一句,“不冤。”

    如意这就不高兴了,娇嗔地锤她肩膀。

    姜黎眯眼看向外面的阳光,头还有些懵,但是比起昨晚却好多了。她病了多久,在榻上睡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梦。梦里又,她家里的人都没死,姜家倒台,才是她做的梦。一家子在花厅吃酒看戏的情景,这会儿还在眼前,姜婧捏了笔要作诗,嘲笑她是空有样貌的草包。她们两个长得像,能瞧出来是姐妹,但还是有差别的,姜黎比姜婧要艳丽精致些,却没有她有才情。

    大病能让人看淡人生,病让人蔫巴一回,心头生静。姜黎等着桂花生香八月,等那两个去苏州的人带着姜婧的消息回来。她觉得时间过得缓慢,巴不得一日就过去三秋。但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消逝,不会多添一天,也不会缺少一天。

    等到八月底的时候,姜黎没有等来苏州的消息,却等来了宫里那个老皇上要出宫来城南郊外游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