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小时候
虽然是夏季, 但夜晚也仍然有些凉。
冉苒抱着膝盖蜷缩着靠在床头,拿了条薄毯子盖在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江离聊天。
今夜正值江古镇的新年夜, 街上万人空巷、车水马龙,正在通宵达旦地庆祝狂欢。
他们在庆祝“护佑”镇子的神明的诞辰。然而神明大人,却刚刚在一条空无一人的幽暗巷中,用恐惧来“惩罚”一个犯了错的女孩。
也不知道这位正义之神的存在,是让江古镇真的变为“模范镇”了,还是让江古镇的人们更压抑而谨慎了。
冉苒甩甩头。既然这件事今天也想不出什么结果, 那不如就不想它了。
江离进来时, 已经在屋子外面设下了禁制,外面的人如果没有强大的灵力, 即便是贴在门缝上也不会听得到里面的声音。
但他们身在屋子之内的人, 却能将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江古镇的新年虽然在夏季, 但庆祝节日的方式却与凡间差不多。新年夜家家户户吃过团圆饭,便上街去加入夜晚的狂欢。
夜市上除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孩童,还有路边摆摊的商贩。卖玩具、卖零食、还有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华灯之下,有卖艺的杂耍艺人。高台搭起,有咿咿呀呀唱腔婉转的盛装戏子。
可能也只有在这样举镇欢庆的日子, 在笑声洋溢的人潮中, 江古镇的镇民们, 才能得到一瞬的解脱和自由,忘却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眼睛”吧。
街上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戏腔袅袅的曲调、观众接二连三的喝彩声、孩童欢笑闹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穿透了这一方屋子内的禁制屏障。
外面的狂欢声太过嘈杂喧嚣, 屋内便显得更加寂静。
冉苒和江离在一起,倒是不觉得冷清寂寞。只是听着屋外的欢笑声, 也很难不被感染,想起一些遥远的事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是不错的。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家人了。虽然随着时间的过去,也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认识了很多真诚而有趣的人。但偶尔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念起他们来。
“我时候贪玩儿,不想练琴。就趁父母不在的时候把凳子和琴谱摆出一副刚刚用过的样子来。掐着父母回家的时间,准时准点地坐到凳子上,假装自己一直都在认真练习。”
冉苒想起自己时候干过的糟心事来,忍不住笑出声:“有一天爹娘突然提前回家了,把我抓了个正着。我居然还面不改色地狡辩我是已经练习了很久,要中途休息一会儿。”
“当时以为自己演技超群,他们一定看不出来。现在想想,才明白那点伎俩,怎么能骗过他们的眼睛呢?”
只不过他们当时也没有戳穿,给冉苒保留了一点点的侥幸。让她多年以后,成为了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时,回想起来还能觉得好笑。
但因为偷偷拿了弟弟的零花钱就被神明大人追着跑的婷儿,不知道她今后还能不能正常地面对他人。
江离听着冉苒时候的故事,也忍不住莞尔。
那一笑如清风朗月。让冉苒忍不住想,江离这样温和克制的人,时候也会像她一样调皮吗?
冉苒微微坐直了身子,好奇地问江离:“师兄,你时候有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啊?”
姑娘问这句话时眼里亮晶晶的,好似一想到能听到他从前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就兴奋得不得了。
江离忍不住轻轻拍拍她的头,笑道:“当然做过了。”
江离努力从他的记忆深处翻找。幼年时调皮的事他倒是干过不少,只是已经过去了许多个年岁,一时不大能想得起来了。
再加上他从前十分抗拒这些回忆,总是刻意逃避闪躲,也从不会主动想起。
但现在么……
“我做过的事可高明多了,不像你,让人一眼就能猜出来。”
冉苒不服气:“你怎么就高明了,出来让我听听啊!”
江离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扒拉出来几件还算有意思的事来,挑挑拣拣讲了一件:“当时学堂里的先生是位老进士,极其古板,又十分自负。”
“他讲学的时候我常常跟他提出不同见解,他还总是不过我,就经常罚我抄书写检查。”
冉苒听到此处,已经听出了一丝不对味儿来。
旁人是因为贪玩儿不想学习才做出种种糊弄人的事来,但江离确实因为太过聪明而让先生无计可施恼羞成怒。
这故事听起来多像是从前班上那些学霸同学们,在听老师讲题讲一半时不耐烦地提出一种新解法,还比老师讲的那种方法更为简洁容易,直把老师讲得哑口无言。
唉,她早该想到的。江离做的“坏事”怎么可能会和她自己的性质一样呢?
“有一次那位先生又恼羞成怒罚我写检查反思错误的时候,我就写了一首藏头诗,暗暗讽刺他。还主动提出要当着所有同窗的面,公开承认错误。”
江离着,也觉得好笑,不禁弯了眼睛。
那深邃眼眸中的点点笑意,像是深潭中忽然游过一尾鳞片反光的鱼,让他看起来,突然间多了些少年的不羁和意气。
江离扬一扬下巴,明明现在想起来不是多么光明的事,他却无端生出一点点得意来:“那位先生本来以为我是认错态度良好,却没想到,越听越不对劲儿。最后气得跳脚,扬言要找我父亲当面告状去。”
“可我父亲那时正领兵在外,他上哪找去?”
一向温润如玉的公子突然之间显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得意,就好像青山绿水间突然盛开一朵鲜艳欲滴的花。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不合适,反而会给人眼前一亮之感。
此刻江离身上那一点意气风发,就像罂粟一样吸引着冉苒的目光。她忍不住坐得更直,倾身追问江离:“那后来呢?后来那位先生怎么做了?”
“后来啊……”
江离似是想起了什么,沉吟了一瞬,忽而垂下眼皮,似是叹气一般,轻声道:“后来……我父亲没能回来。那位先生没机会去找他,我也再没见过他了。”
冉苒顿住。
她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在风原城的时候,他们一起追查吴流案时,江离曾经有一段时间十分低气压。
那时他是因为想起了一些往事,但江离不,冉苒也不好刨根问底。
从风原城回来后,江离不久便恢复如常,冉苒也就没再提起过这件事。如今听到江离这句话,冉苒倒是突然间想起来了。
江离童年曾遭逢变故,她刚刚的话,竟然把江离的伤心事勾起来了。
冉苒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
毕竟话头是由她挑起来的,她也应该为此负责。
正当冉苒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自然地将这一话题掠过时,却没想到竟然是江离率先开了口。
“我似乎从未讲过我时候的事。”
“嗯。”冉苒轻声回答。
江离抬眼看向窗外。夜色深沉,屋子里本是漆黑一片。只有微弱昏黄的烛光跃动着照过来,在江离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目光悠远,似是透过窗外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他语速很慢,好像许久未曾提起,需要仔细回想一般。
“我父亲是俗世的大将军,手握重兵,赤心奉国。多年领兵在外,战场厮杀,忠心耿耿。”
“我母亲是一国郡主,当年京城里有名的大家闺秀。他们夫妇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我身为将军府的少爷,是人人都羡慕的对象。”
冉苒听着,感觉自己已经预见了接下来的故事发展。
江离深吸一口气,自嘲地笑笑,语调没什么起伏,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他继续:“我父亲用兵如神,鲜少败仗。有一次他就取得胜利班师回朝的时候,前线却突然传来了他叛国的消息。”
“叛国是要被抄家株连九族的大罪。圣旨下来后,我被母亲派人连夜送到了广象峰。后来我有机会下山时,才得知是父亲位高权重引来了皇帝的猜忌,派人暗中换掉了军队的武器,伪造了通敌的证据,诬陷于他。”
这剧情实在太过熟悉。吴流案中吴泗也是这样陷害了自己的亲哥哥,将自己做的丧尽天良的事栽赃于他,害他家破人亡、被人唾弃。
难怪当初江离那般在意吴流案的原委,原来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我母亲不忍受此屈辱,在我走后自刎于皇城门前,以证清白。”
江离这话时,语气异常地平静。没有回忆伤心往事的悲伤难过,也没有不甘命运弄人的愤懑后悔。
只有平淡冷静,他眼中无波无澜的一层迷蒙,好像被流水常年磨过的石壁,只留下岁月的平静。
但冉苒看着他,睁大的眼睛却忍不住一阵阵地发酸,眼泪憋不住,就要流下来。
她咬住下唇,生怕一个忍不住,就要哽咽出声,勾起江离内心多少年来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汹涌波涛来。